夜里的风从门外吹来,吹的壁灯跳动了几瞬,光影也随之晃动。
两扇门再次被阖上的时候,风也戛然而止。
高大的身影往堂内八仙桌的方向举步而来。
林苑抬眸望去,恰好与来人灼灼看来的目光相对。
“你来了。”
她柔静侧立在桌前,缓落下眸光,轻声细语的道了句。
晋滁来之前本来心中有些恼火,甚至此番过来还有些要发作之意。可此时却因她这句,心就突然软了下来,那火气如何就腾不起来了。
长眉敛了凌意,他淡笑着嗯了声,去净了手后就近前来,撩袍坐下。
“等了很久了?”
“并未很久。”
林苑缓声应了句,而后在他身旁落了座。
晋滁忍不住频频注视着她。
数日未见,他不知她对他的抗拒有没有缓解些,亦不知她内心有没有稍微想通些。他唯一知的是,这些时日他夜夜辗转反侧,对她的思念有增无减。
每夜隔窗相望,于他而言,不啻于饮鸩止渴。
如今人近在咫尺,他着实有些难耐,几欲想揽臂拥她入怀,想亲吻她眉眼唇瓣,想与她喁喁细语说些情话。
感到落在面上的目光越来越灼热,林苑的脸色难免僵硬。她忍不住朝外略偏过身子,似有若无的与他拉远些距离。
晋滁见她难掩抗拒的模样,只得暂按下心思,移开了略沉的眸光。
“用膳吧。这个时辰,你也应是饿了。”
见他移开了侵略意味浓重的灼灼目光,林苑浑身紧绷的神经遂稍微松懈了下来。
晋滁持了牙箸,不作声的开始用膳。
林苑端起一旁的米粥来,小口慢慢吃着,偶尔夹上一两道素菜。
正垂眸喝着粥的时候,突然一道菜落入了她的碟中。
“鸡髓笋不腻,你尝尝。”
林苑吃粥的动作僵在了当初。
晋滁一瞬不瞬的盯着她。
一句再平常不过的话,却无端让看似平和的关系,陡然落入了僵局。
林苑让自己尽量自然的去夹那碟中的菜。可是她的动作却是僵直的,夹了菜后就停在了唇边,竟是如何也吃不下去。
闭眸喘口气,她终是无法勉强自己,于是将筷子重新搁下。
手中粥碗一块搁下。
“我吃好了,再吃下去肠胃会不太舒适。”
说完她端了酒壶,给他斟过杯酒,轻搁在他面前。
晋滁不带情绪的打她面上收了目光。
持筷从她面前碟子中夹过那道菜后,他兀自吃下,而后抓了酒杯仰脖饮尽杯中酒。
他又去夹那鸡髓笋,却在筷子将要触及那刹,陡然朝外狠掷了筷子。
“与孤一道用膳,可是觉得味同嚼蜡?”
他伸手抓了她手腕,强行制止了她欲逃离的举动,而后咬牙欺身朝她逼近。
“来,你告诉我,你到底还要多久才能接受我?”
林苑无法忍受他的欺近,不免剧烈挣扎起来。
“我们说好的,我留在你身边,可你不能碰我!”
“如何不能碰?”晋滁猛地半起了身,直接横臂握在她的椅扶上,强悍的将她整个人困在圈椅中。
“你若让我等太久,我如何忍得?看得到,听得到,唯独摸不到,碰不到!你当孤是柳下惠?”
“你不是有其他女人,你如何不能找她们!”
随着他身体压近而又惊又惧的林苑,想也没想的将话脱口而出。
晋滁猛地盯着她,俊美的脸庞有过几瞬阴骘。
“你再说一遍?”
林苑见他怒意勃然而发,虽有些惊惧,却还是将心底话道出:“身体上的需求,你可以找姬妾来解决。我留你身边,你别碰我,你我二人和平相处,这般有何不好?你为何要执意打破这平衡!”
晋滁却骤然发作,握了她的后颈用力按向他。
“来林苑,你告诉我,你可会让你那早死的,夫婿!” 他脸色发青,几乎与她贴着面,喘着气怒喝:“告诉孤,你可会让他去寻旁的女子!!”
林苑见他发疯,愈发的挣扎想要挣脱逃离开他。
晋滁任她拍打抓挠,身上好似麻木了般并未觉得有痛,只是内心最柔软那处,此时此刻却觉万箭攒心。
犹记从前他因她乱吃飞醋而烦恼,那时还总想着,该如何说服她大度一些。可如今见她将他毫不犹豫的推向旁人,他这方真切的感知到,她的‘大度’作用在他身上的那日,方是剜心剔骨的痛。
缓过十数息后,他猛地松开了她,脸色却依旧难看异常。
“这般的话,以后莫要再说了。”他压低眉眼立在原地看她惊恐从他身边逃离,长吸口气压了压情绪,方沉声道:“还有,孤暂无任何姬妾。”
晋滁回了主殿后,在案前兀自做了许久,而后不知想到什么眸光幽沉,而后提笔写了封书信,着令田喜亲自送往凤阳公主府上。
第66章 说客
下过一场雨后, 天气愈发瑟冷起来。
凤阳公主过来时,远远的就瞧见了主殿廊外,那与周边建筑格格不入的一圈木栅篱笆。
镇南王府的整体建筑是十分讲究的, 墙外贴砖雕, 地面砌青砖,图案规整, 线条严密, 极为简朴雅重。
如今那主殿廊西侧庭院单独起了青砖,扎了篱笆,放眼瞧去既不与左侧庭院呼应,又不衬这整个后殿的地形与建筑,显得有些突兀了。
上了踏道, 她沿着檐廊往西厢房的方向走去。
篱笆围起的小园子内, 有人正蹲身在那一垄垄的绿苗间侍弄。
起先她并未在意,只当是摆弄草木的下人。直待走近了, 瞧见垄间的那人穿着素色绣花绵裙, 挽着随常云髻,饶是穿戴不显,可容貌气质非比寻常, 她这方突然反应过来, 此人应是她今日要寻的正主了。
正在园间栽种草药的林苑察觉到有人过来,就抬眸望了过去, 而后就瞧见来人是一打扮华贵艳丽的女人,此刻正立在廊下朝她的方向细细打量。
林苑觉得她有些眼熟,正在思忖曾经在哪见过时,田喜这会带着奴仆上前跪拜请安,口中呼着凤阳公主。
凤阳公主客气的让田喜起身, 与他略叙两句寒温,就将目光重新放在林苑身上。
“想来这位就是林夫人吧。”
在林苑怔忡间,凤阳公主已扶着旁边嬷嬷的手,笑着朝她走来。
“本是来寻太子殿下叙叙旧,不成想来早了,太子尚未下朝。不过偶遇夫人,倒是意外之喜。”
林苑回过神来。原来是凤阳公主,昔日的仪贵妃,她曾经在宫中远远见过一两回。
心中难免起了狐疑,毕竟她与这位公主素无交集,也不知此番前来寻她是所为何事。
她自是不信凤阳公主口中的说辞,毕竟这会早膳刚毕,任谁都知太子上朝不久,远不到下朝的时间,若真拜访太子又何必选择这个时辰?
显然此番前来是特意过来寻她的。
按捺住心头疑惑,林苑放了手里小锄,起身去那檐廊处行礼拜见。
“自家人了,何必多礼。”
凤阳公主口中嗔怪,伸手虚扶着令她起身。
上挑的美眸在那染了泥沙的裙摆处不着痕迹的扫过,而她看向田喜,轻蹙了眉:“田公公,本宫对林夫人一见如故,若是有那些奴才敢轻视怠慢了夫人,本宫是绝不依的。”
田喜自不好回答,只口中连声道不敢。
林苑只能开口解释了声:“殿下误会了,是我喜欢摆弄这些草药,不用旁人插手的。”
凤阳就将目光投向廊檐外的小园子里,微诧道:“我还当是种了些奇花异草呢。哦对了,从前似乎是听谁提起过,你还学过几年医术。”
“谈不上医术,只是学过粗浅的配药。”
“那也着实了不得。”
秋风乍起,吹得环佩叮咚作响。
田喜遂建议说:“天这会冷了,两位主子不妨进屋去,喝口热茶暖暖先?”
凤阳抬手扶过发上的步摇,笑问林苑:“夫人不嫌打搅吧?”
林苑就轻声道了句不会。
凤阳热络的上前挽过她的手,边朝屋内走边打量着她笑道:“昔年公侯命妇入宫朝见时,我在高台上也远远见过你几回,当时便觉夫人温婉柔美,见之可亲。不过当时碍于宫妃身份,倒也不便与你多有亲近。”
抬脚跨过门槛,凤阳叹道:“没想到兜兜转转的,到头来与你竟成了自家人了。你说,缘分这东西,奇不奇妙?”
屋内烧着地龙温暖如春。
刚踏进屋,凤阳便觉一股暖意迎面而来,让她忍不住舒适的松懈了身体。略抬眸环顾打量,屋内陈设摆件皆是难得见的上品,博古架上的稀奇古玩炫彩夺目,各有特色,有些她略有眼熟应是出自国库珍品,有些珍奇的连她都未曾见过,不过瞧那流光溢彩的模样应是价值不菲。
凤阳的目光又从那七彩鲛绡上掠过。
昔年宫妃珍而藏之的封赏物,到了这里,倒奢侈到可以用作窗帘帷幔的地步。
她不着痕迹的收回了眸光,净过手后,就由嬷嬷搀着缓缓到桌前坐下,而后和善笑看着屋内伺候的婆子,周到细致的给那林苑换干净衣物与缎鞋。
林苑收拾妥当后,也来到桌前,与凤阳公主相对而坐。
下人们端着黑漆茶盘上来,摆了果品,上了热茶,而后躬身退下。
凤阳公主端过茶杯润舌,品过一口后面容上却浮现诧色。又仔细往茶汤上瞧过,而后不知什么意味的轻叹了声:“每年上供的这寿眉还不足斤,可想而知能分到太子这的能有多少了。这寿眉只怕是太子自己都没舍得喝,就一概送到了夫人这里了罢。”
林苑未答言,只握着发烫的杯身,眼睫低垂,似在看那澄亮的茶汤。
凤阳看她:“太子待你也算真心实意了。至今还记得昔年他几次三番求到我宫门前,恳请我能去乾清宫为他说媒,聘你为妇。”
说到这,她顿了下,方道:“你大概不知,太子性情孤傲,从小到大是从不肯低头的。那还是我第一次见他肯放下身段来求人,只为了跟你结这段姻缘,现在想来犹是让我感慨。可惜造化弄人,那时你父亲已经将你定给了符家,圣上不允他,我也无计可施。”
“不过大概也是天赐良缘,你瞧,兜兜转转这些年,你到底还是成了太子的人。这也算是,好事多磨吧。”
凤阳说完后就不动声色的端详着她,似想看对方是否有松动的神色。可对方似乎对她的这番话并未有反应,依旧沉静着眉眼,端着茶杯兀自安静坐着。
她心里略过些失望。不过转念一想,若当真容易说动的话,太子也不会特意寻她过来当说客了。
“我总觉得你似有怏怏之色,可是在太子这里过得不甚顺意?”
面对凤阳试探的发问,林苑终是抬了眉眼看向对方。
“若殿下是为太子来做说客的,那就不必了。”
嗓音轻缓柔和,可说出的话却异常坚定刚硬,毫不留情面的将凤阳要说劝的话径直阻了回去。
凤阳一口气噎在喉中,要上不上,要下不下。
“你这是在跟自己较劲,跟自个过不去。”
忍着被人拂了脸面的不虞,凤阳耐着性子继续说劝:“我知你心中芥蒂。一夕之间夫亡子丧,家破人亡,你也流落教坊零落成泥。落得这般处境,你心里对太子有恨嫌也在所难免。”
“可是再恨又有何用?你怨,你恨,你夫婿跟儿子可就能重新活过来?”
说到这句话时,凤阳却脸色微变,心中腾起了股莫名的焦躁来。
她忍不住再次看向对面的人,看似温柔和顺,实则油盐不进,不肯听人劝进分毫。
她不免在想,扒着过往不放又有何用?
恨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
“林夫人,你可知我儿是如何没的?”
凤阳陡然转的话题让林苑反应了一下。
昔年的皇太子骤然薨逝,有传言说是四皇子所为,有传言道是五皇子嫁祸,众说纷纭,谁也没得出个定论来。
“我儿命苦,做了旁人上位的踏脚石。”
面对林苑投来的目光,凤阳端过茶杯将余下的茶水喝了,而后方淡声道:“他的命,可以做师出的名。”
这话就让林苑当即就明白过来了。
昔日的皇太子,竟是被晋家人给取了性命!
“我养了十多年的骨肉就这么没了,你是不是觉得我心中得恨得要死,至死不能忘怀。”
凤阳起了身,缓步来到窗前,抬手微微开了窗屉,而后回头看向林苑。
“开始我也恨,如你一般不能释怀。可后来我就发现,怨恨除了折磨自己外,其实一点用处也没有。事已至此,又何不看开一些。”
她轻叹:“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诸如怨与恨的情感,也会随之慢慢消淡的。逝去的已经无法挽回,既改变不了,那何不放眼将来。人总是要另寻希望的。”
“太子的确是托我来做说客,希望能规劝你一二。可如今见了你,倒好似见了同病相怜之人,倒是真心实意想要劝你几句。”
凤阳自嘲笑了声,而后看着她语重心长道:“你应看得出来,太子至今待你还有情,若你能抛开那些过往,迈了那坎往前走一步,等待你的必定是康庄大道。”
“你好好想想,是依从了太子,换得自己一生顺遂,也能为你家族谋些好处为好,还是继续抗拒着太子,最终消磨了他最后的那丝情分,让自己落得个下场凄惨,让家族也随之受罪的好。”
“我若是你,定会让自己过得容易些。人生苦短,自扰自苦又是何必。”
太子下了朝后,直接拜访凤阳公主府。
凤阳亲自将他迎入府内。
“她如何反应?”
凤阳从托盘里提起茶壶,给对方沏了杯茶。
“这事可急不得。太子想想,你那多少手段都轮番使上了,怀柔的用了,狠硬的也用了,她待你还不是不假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