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景寻任由她拉着,走到方才作画的桌案前。
两个人的画并排躺在桌案上,十分整齐和谐。尽管画上是不同的笔墨内容,但题词和意境却很是一致。
姜清筠那幅画上是连理枝,湖面之上却是几只鸳鸯,舟楫之上人影成双。
落笔题了一句应景的诗。
而谢景寻的那张纸上,却是三个人。除却他自己和姜清筠,站在两个人中间的还有一个小孩子。
已经无需多言,只一眼,姜清筠就瞬间明了他的意思。
方才压制住的情绪,此时却更为难捱。
“等之后南楚江山稳固了,我再带你回一次江南。也许那时候,还会有一个小孩子跟着我们。”
自身后拥住姜清筠,谢景寻轻轻枕着她肩膀,没敢用力,在她耳畔轻声说道。
姜清筠顺势靠着他,双手覆在他手上,点头应好。
这一生,她定是要和他共度白首的。
之后等到墨迹干涸,谢景寻就把画纸都贴到天灯的木架上粘好,姜清筠时不时在旁边搭把手。
等到天灯做好,飘摇着汇入深沉碧空当中时,姜清筠站在庭院中,双手合十,姿态虔诚地在许愿。
谢景寻也没打扰她,伫立在侧光明正大地望着她,眼神宠溺温存,唇角也轻勾。
片刻后,姜清筠放下手,转而面对着谢景寻,从袖中拿出一早备好的同心扣,交到谢景寻手上。
而后她踮起脚尖,谢景寻下意识扶着她腰身,垂眸低头。
姜清筠莞尔一笑,在他唇边轻轻碰了一下,“谢景寻,新岁安康。”
谢景寻抱紧她,把所有回应都揉碎在唇齿之间。
片刻后他才放开她,抵着她额头,“阿筠,新岁安康。”
年岁辗转,唯不负你。
*
深宫凉寒,不止是有时不时吹过长街的穿堂风,更是因为林如暖那颗无论如何都无法焐热的心。
如同冰天雪地里渴望日暖的人,拼尽一切谋划,机关算尽,最后却还是坠落到深渊之中,无法脱身。
不见天光,唯有业障缠身。
得了平元王的令,只身前往宁兰殿的林如暖,不由得紧了紧身上的厚披风,脚下步履却未敢停歇。
远处天边缓缓升起两盏孔明灯,明亮至极,堪比皎月清辉。
看清楚天灯升起的方向,林如暖抓紧身上的披风,眼神淬了毒一般的狠厉。
几乎不用多想,她就能猜出那定是姜清筠和皇上放的天灯。
他们之间有多琴瑟和鸣,她心中的恨意便有多浓烈。
原本,站在谢景寻身边的人该是她。
若不是太上皇横插一脚,若不是姜清筠表里不一,她如今又怎么会落得如此境地。
想着,她脚下的步伐不由快了几分,像是想要逃避一般。
不消片刻,站在宁兰殿前,林如暖抬手叩了三下宫门,见开门的人是安宁郡主身边的大宫女,她不作停顿开门见山地说道。
“王爷要回府了,不管世子在做什么,让他出来。就说王爷在宫门口等着他。”
*
初一这日谢景寻没有奏折要处理,便在毓秀宫陪了姜清筠一整日。
期间也只有沈之瑜来过。
初二这一日,依照着坊间的习俗,谢景寻便和姜清筠一同回了尚书府。
只不过即便是在新岁休沐时,姜清筠都能察觉都她爹爹今日与往常不同,不仅心不在焉,午膳席间还和姜清时谢景寻饮了好几壶酒。
早在多年前,姜承文怕贪杯会耽误正事,便很少饮酒了。即便是在宴席之上,饮罢三呗后,他也绝不会再多饮。
“娘,近日是有人和爹爹说了什么吗?”
午膳过后,顾氏便让姜承文几个人都回小院中小憩。
而姜清筠则和她在小厨房熬着醒酒汤。
顾文鸢做着醒酒汤,头也不抬,“除夕那日,你爹去了萍竹园。”
不知出于何种心思,姜太夫人一直念着姜承文,无论如何都想再见他一次。
堇嬷嬷也派人来过尚书府好几次,也亲自来过。
除夕那日,姜承文去过萍竹园,回到尚书府后便这样了。
“是不是祖母和爹爹说了什么?”
姜清筠记得清楚,从小姜太夫人就不喜欢她,也不喜欢大房。只是她从来都不知道其中缘由,顾文鸢和姜承文也从未提起过。
即便是到了上一世,大房获罪流放,她也走到一生的尽头,姜太夫人对他们的态度都从未动摇过。
反倒是在姜承文和姜清时获罪时,未经商议便直接让大房和二房分家,以保全二房。
只是这次,老夫人中毒之后,却一直念着姜承文。
愧疚吗?
顾文鸢“嗯”了一声,“你祖母和你爹说了从前的事。”
“也知道你爹是她和姜老太爷的亲生儿子了。”
“……?”
什么叫终于知道她爹是她和祖父的亲生儿子了?
姜清筠一时以为自己听错了话,迟疑片刻,“娘,您这话是什么意思?”
难不成之前,老夫人一直以为她爹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吗?
可是据她所知,姜老太爷这一生,除却姜太夫人,绝对没有其他的妾室通房,没有外室更没有去过秦楼楚馆。
顾文鸢睨了她一眼,继而看着火候,“你祖母一直以为,你父亲不是你祖父的儿子。”
她和姜承文都一度以为,是因为姜二爷小,老夫人才一直偏心。
却不想真相竟是如此荒唐。
“你祖母当年,去赴自己手帕交的喜宴,却不想在宴会上,无意之中被人下了药。”
她在自己手帕交的喜宴上,没有任何防备,那药也是迷药,而她对那晚的最后记忆,便是有人进了她所休息的厢房。
第123章 点破 你也是经历过上一世的人吧……
当时京中世家子弟中也有几个纨绔到不知分寸的, 在喜宴上动手,给姜太夫人下药,又让人支开她身边的婢女。
姜太夫人也是出身高门, 十分看重女子的名节。那晚等她醒来时,她还在那间厢房, 只不过守在她身边的只有姜老太爷一个人。
月余之后,大夫便替她诊出了喜脉。
姜清筠越听, 愈发皱起眉头, “所以, 祖母这才以为,爹爹不是祖父的儿子?”
这等误会, 听起来就连姜清筠都觉得是天方夜谭,可却又真切地发生了。
“那……”
“那晚是你祖父及时赶到了, 之后那几个公子也都被你祖父算计离了京, 一生都没回来过。”
“你祖父怕你祖母想起来会难过, 从未在她面前提起过这件事。”
偏生,姜太夫人也怕姜老太爷会知晓这件事后会嫌恶她, 更是守口如瓶,没曾向任何人提起过。
发现有了孩子之后, 她不能正大光明地药掉,只能生了下来。
也因此,姜太夫人心有罅隙, 自姜承文幼时起边从未亲近过他, 有了姜二爷和女儿之后,她更是一心都放在两个人身上。
对姜承文虽说不至于不闻不问,但也疏离得过分。
直到这次中毒,堇嬷嬷顺藤摸瓜查到姜二爷身上, 知道是姜二爷身边的侍墨把千缠引下到老夫人身上,这才让老夫人幡然醒悟。
而后才去北方的边陲小镇,找到了当年姜老太爷身边的旧人,一番询问之下,老夫人才终于得知了真相。
她和老太爷之间从来没有嫌隙,也从来没有误会。至始至终都不存在背叛。
而姜承文,是她的孩子,也是姜老太爷的亲生儿子。
顾文鸢说得平静,仿佛没有半点波澜,可是她红了眼眶却骗不了任何人。
在知晓事情始末后,即便在姜承文面前,她都没有落过半滴泪。
只怕会让姜承文更加难过。
“所以,祖母才对爹爹,对我们大房,如此疏离冷淡。”
如同平地惊雷一般,姜清筠根本无法平息心中的震惊和讶异。
前世今生,她猜想过许多理由,却从未想到会是因为这个。
姜太夫人以为姜承文不是老太爷的儿子,便能偏心姜二爷到如此地步,便能与姜二爷一同算计姜承文。
哪怕是会要了他的命,她也从未悔恨过。
当真是阴差阳错,离谱至如斯地步。
姜清筠扯动唇角,连笑都笑不出来。
“娘,祖母还有说什么吗?”
姜太夫人如今悔恨,可是大房和姜府已然分家,亲情之间的单薄已经成了不可挽回的局面。
执着地想要见姜承文一面,老夫人不可能只提前从前旧事。
除却惹人唏嘘,不会再有其他任何了。
火上的醒酒汤也已经熬好,顾文鸢摆好小碗,片刻之后等汤微微冷却之后,她才盛着汤,情绪已经平复稳定了许多。
“你祖母还说,去年科举舞弊,她和姜二爷事先都知情。”
“只是姜二爷背后还有人,她不知道是谁,也从未问过,只知道那人身份定然不低。”
去年科举舞弊,姜承文和姜清时被人指认污蔑,虽然最后皇上也处置了吏部真正涉事的官员。
但也只是明面上,做给其他人看的。
姜清筠轻轻“嗯”一声,将小碗都端到漆盘里,明白自家娘亲的意思,“我回去会和皇上说的。”
“哥哥和皇上的我送过去就好,娘你去照顾爹爹吧。”
姜承文平日里很是自制,从不多饮酒。可只从午膳时,姜清筠就已经能猜测到,从除夕那日知道真相,她爹心中该有多煎熬。
可是这场误会当中,一时她也不知道,该说这是谁的错。
姜太夫人忽视姜承文许多年,却也被当年的事折磨了许多年。
如今纵然她幡然醒悟,愧疚自己冷落姜承文,可是谁都无法回头了。
一场历经多年尘封才窥见天光被澄清的误会,埋葬的却永远不会再回来了。
姜清筠端着漆盘,正要踏出小厨房回松筠居时,身后又传来了顾文鸢唤她的声音。
停下步伐,她转身回首看向顾文鸢,“娘?”
“你祖母临走前,叮嘱过你父亲一句,让皇上和你爹多提防着你二叔。”
“若是有可能,尽量留你二叔一命。”
“哪怕是被流放三千里,永不回京。”
*
回到松筠居,看着谢景寻用完醒酒汤,姜清筠断断续续地和他说着姜承文和姜老夫人之间的事。
顺便把顾文鸢最后叮嘱给她的话,转述给谢景寻听。
“谢景寻,你说我爹现在会不会……”
那些唏嘘往事,即便已经得知真相,但是从她口中说出来,姜清筠还是会感觉到恍惚。
姜承文小时候的事,在儿时她也听她娘亲提过几句,可大多都是说姜承文如何努力读书,及冠入朝堂后又是如何意气风发。
外人提起他,话语中难免都是艳羡;可也许从未有人去窥探他内心,可曾羡慕过自己的弟弟妹妹。
直到岁月无情,辗转至如今,当年不敢宣之于口的羡慕,只回赠他一份愧疚和悔恨。
来时迟迟,已是虚妄。
谢景寻安慰似的揉揉她脑袋,“别乱想,岳丈他不会有事的。”
他不是姜承文,得知真相后即便难平,但到底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
但姜承文在朝堂多年,两个人之间的交流并不少,谢景寻也知道,姜承文不是耽溺于过去的人。
“有岳母在他身边,你和清时就别多担心了。”
姜清筠顺势埋进谢景寻的怀中,双手环抱着他的腰身,满是依恋。
片刻之后她才闷声说道:“你记得多提防我二叔,还有安王。”
“好,都听你的。”
“我心里都有数,只要你安然无恙,我就没有后顾之忧。”
*
在尚书府小住了一晚后,翌日姜清筠就和谢景寻回了宫,之后还没清闲几日,休沐结束,谢景寻便也该照常上朝了。
除夕宴之后,这几日光景中也没有其他嫔妃来毓秀宫,除却处理简单宫务外,姜清筠仿佛又回到了初初入宫的时候,怡然自得。
可在几日后,燕翎宫又忽然传出沈之瑜染病卧床不起的消息,连太医院都束手无策。
只是等姜清筠急匆匆赶到燕翎宫想要探望沈之瑜的状况时,一进宫殿看到的却是沈之瑜坐在庭院中,悠闲地做着蔻丹。
面色红润,气色也很好,一点都没有病重的模样。
“之瑜,你的病……”
沈之瑜见是她来,朝她招手,让她坐到她身边,继而将手边已经做好的蔻丹递给她。
“这是我才做好不久的蔻丹,你试试颜色如何。”
一边说着,她一边弄着方才完成一半的蔻丹。
“我无恙,染病的消息是我刻意放兰翠放出去的。”
姜清筠松了口气,“没事就好,我还想着请云川道长进宫一趟,为你看看。”
沈之瑜笑着,“只是为了日后方便脱身,掩人耳目的手段罢了。”
脱身?
姜清筠放下蔻丹,转头看向她,一瞬间她忽然想起年前,沈之瑜提到的日后想离宫一事。
难不成,她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沈之瑜读懂她眼中的疑惑,点点头,笑得明媚自然,“是准备离宫了,这么多年,我也该离开了。”
前世今生,两世的光景,她都被困在深宫禁庭当中不得解脱。
如今事情也快结束了,她也该去奔赴自己的天命了。
“那你想好离宫之后去哪里吗?”
以前从苏未那里,她也知晓了许多沈之瑜的事情。
当初一张圣旨,沈之瑜迫于太上皇和沈家,被迫入宫。苏未还提到过,她当时,是已经有了心上人的。
如今离宫,想必她也是因为那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