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愧是裴氏跟前最得用的管事娘子,春熙院在她的调度下井然有序,半点慌乱都没有。
傅谨语脸上露出个笑容来:“嫂子果然是办事办老了的。”
曹坤家的立时将手从袖子里掏出来,急匆匆奔上来福身行礼:“姑娘来了?”
傅谨语颔首,边往前走边问道:“母亲情况如何?”
曹坤家的笑道:“才刚破水,离开完骨缝还有一阵子呢。据马婆子估算,三爷最快也得午后才能降生。”
马婆子就是曾替原住接生过的产婆,就住在离傅府隔了两条街的红桂巷,接生的本事有口皆碑。
傅谨语闻言嘴角抽了抽。
虽然冯老大夫断言裴氏肚子里怀的是个儿子,但把脉断性别之说到底有些虚幻。
你们这会子连三爷都叫上了,回头裴氏生下个闺女来,岂不打脸?
但她也不好跳出来泼这个冷水。
只好转开了这个话茬,吩咐道:“叫牛二套车去保和堂接冯老大夫。”
只有产婆可不行,万一有甚事儿,还是得靠大夫救命。
想了想,又多嘱咐了一句:“正下雪呢,冯老大夫又上了年纪,吩咐牛二路上走的慢一些。”
“是。”曹坤家的应声去了。
傅谨语抬脚进了正房,在明间脱掉斗篷,又坐在熏笼旁烤了两刻钟的火。
将身上的寒气都驱赶殆尽后,这才叫人打起门帘,进了产房所在地——西稍间。
*
西稍间里,裴氏躺在炕床/上,身上盖了条大红麒麟送子图案的锦被。
靖王太妃送来的产婆周嬷嬷正掀开她脚那头的棉被朝里瞧。
傅谨语别开眼。
待周嬷嬷将锦被放下后,她才上前几步,关切的询问裴氏:“母亲觉得如何?可疼的厉害?”
裴氏这会子精神倒还好,笑道:“方才疼过一阵子,这会子并不如何疼。”
顿了顿,又安抚女儿道:“生孩子就是这样的,你别担心,马婶子跟周嬷嬷都说我怀相很好,又是二胎,生起来不会太艰难。”
“那就好。”傅谨语点了下头。
然后转头看了眼谷雨。
谷雨忙从袖子里掏出两个大红封来,分别塞到马婆子跟周嬷嬷手里。
傅谨语笑道:“我母亲,就有劳两位了。”
马婆子不动生色的一捏,顿时喜笑颜开,福身行礼道:“多谢二姑娘赏。”
周嬷嬷本想推辞的,见马婆子如此,推辞的话就不好说出口了,于是也跟着福了福身:“谢姑娘赏。”
“两位不必如此客气。”傅谨语笑了笑,指了指屋内侍立的裴氏的丫鬟桑儿。
嘱咐两位产婆道:“你们二位都是有经验的,我母亲该吃什么该用什么,只管说与她,不必替我们省着。”
马婆子跟周嬷嬷自然应是不迭。
傅谨语又陪裴氏说了几句话,这才退去了明间。
*
堂堂二太太分娩,于傅府来说,本该是件足以让全府惊动的大事儿。
然而除了傅谨语这个二太太裴氏所出的亲闺女,旁的傅家人竟然一个都没出现。
凉薄至此,不禁叫人齿冷。
哪怕是个路人,撞见了这事儿,都得停住脚步,问候一两句呢,更何况是拿出陪嫁来供养全府人的裴氏?
说句不好听的,傅家人真是一窝子狼心狗肺。
还一门双翰林呢。
真真是应了那句老话:“仗义每多屠狗辈,负心多是读书人。”
傅谨语心里愤愤不平,替裴氏有些不值。
裴氏倒是习以为常,并不将这事儿放在心上,只一门心思按照两个产婆的吩咐,跟肚子里的娃儿较劲。
果然于午后未时三刻(13:45),产下个六斤六两重的小子。
直到裴氏身上收拾妥当,被几个力气大的婆子用棉被裹着抬去东暖阁后,傅老夫人才打发丫鬟紫苏过来,对裴氏道了声辛苦。
裴氏淡然一笑:“为傅家绵延子嗣,是我应当应分的事儿,不敢称辛苦。”
她早就看开了,不过是从前傅家只她们娘俩相依为命,如今变成娘仨相依为命而已。
傅谨语当着紫苏的面,一连串的吩咐曹坤家的:“太太产子,所有春熙院服侍的下人,每人赏十两银子。府里其他下人,有一个算一个,统统赏五两银子。”
“我事先叫人买了九十九支鞭炮跟九十九个二踢脚,叫你男人领着小子们去秋枫堂找白露领东西,然后到大门外放了。”
“叫厨娘赶紧染红皮蛋,鞭炮跟二踢脚放完,街坊邻居们就该知道母亲产子的事儿了,必定会打发管家娘子上门道贺,没有红皮蛋分给人家可不成。”
在紫苏眼红的要滴血后,傅谨语这才从谷雨手里拿了个小红封,递给紫苏,笑道:“大冷天的,劳烦姐姐跑这一趟,给姐姐买糖吃。”
紫苏撇了撇嘴。
裴氏这里的红封都是有定数的,大红封里头装的是二十两户部下头宝通大钱庄通存通兑的银票,中红封是一对五钱每个的金锞子,合十两银子;小红封则只有一对一两每个的银锞子。
给春熙院的下人打赏十两银子,却只给自个这个老太太身边得脸的大丫鬟二两银子。
二姑娘显然对二太太生产老太太却不来春熙院坐镇的事儿心生不满。
这要换作往常,自个必定回去向老太太告二姑娘一状。
但二姑娘如今麻雀变凤凰,眼瞅着就要飞上高枝了,她哪里还敢触这个霉头?
靖王可是个六亲不认的,连二老爷这个未来岳丈的账都不买,更何况是自个这个没名没姓的小丫鬟?
故而她只好忍气吞声的福身道谢:“多谢二姑娘赏。”
她才刚回到松鹤堂,外头就响起了震天响的鞭炮声,中间还不时的冒出“嗖——啪”的二踢脚的声音。
把傅老夫人给唬的险些跳起来。
紫苏忙安抚道:“老太太莫慌,是二姑娘叫人在外头放鞭炮跟二踢脚庆贺呢。”
傅老夫人这才将屁股坐回锦垫上。
嘴里没好气道:“兴头成这样,真是个沉不住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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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说崔十九常年潜伏在傅家,就是崔沉挨了主子几次骂后,也打发人盯着傅家的一举一动了。
傅谨语闹出这般大的动静,没多久崔九凌就从崔十九跟崔沉两边都听到了消息。
他吩咐许青竹道:“去跟母妃说一声。”
这些娘们家的事儿,他一个大老爷们委实不好掺和。
靖王太妃得信后,高兴道:“语儿有了嫡亲的娘家兄弟,这可是大好事儿。”
忙吩咐梁嬷嬷收拾几样补品上门道贺。
*
冬凌苑里,傅谨言正在彩屏的搀扶下,缓慢的在地上挪步。
养了这么久的伤,总算挨到李太医发话让她每日下地活动一刻钟的这一日。
她原本心情还不错。
锦绣就是在这个时候带来了裴氏产子的消息。
傅谨言闻言一个趔趄,脚腕顿时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
她抬手一巴掌扇在锦绣的脸上,骂道:“你是存心想害我成个瘸子是吧?”
先前父亲的姨娘韩氏被傅谨语揪住狐狸尾巴时,她就疑心锦绣背叛了自个。
虽然先前她老实了一阵子,并未叫自个抓到把柄。
但这会子果然她就露馅了。
瞧她那个兴头样,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是裴氏的丫鬟呢。
因自个鲁莽而害姑娘崴脚,锦绣捂着脸,心虚的不敢辩解。
这般行径,落在傅谨言眼里,更成了她背主的铁证。
她没好气道:“滚出去!”
料理肯定是要料理的,但不是现在。
她的想法跟傅谨语留着立夏一样,都是故意留个明钉子在自个身边。
免得又有甚自个察觉不了的暗桩冒出来。
就在这个时候,外头鞭炮声突然连成片。
彩屏将自家姑娘扶到炕床/上,出去打听了下,回来禀报道:“是二姑娘叫人在大门外放鞭炮跟二踢脚庆贺呢。”
傅谨言抿了抿唇,淡淡应了一声:“知道了。”
傅谨语这个虚伪的小人,素日跟哥哥走的极近,一副兄妹情深的模样。
这会子裴氏替她生下个嫡亲的兄弟,她却高兴的跟得了失心疯一样。
可见素日对哥哥有多虚情假意。
偏哥哥这个实心眼,认准了裴氏母女待他诚心,反视自个为仇人似得。
真真是叫人寒心。
好在他这会子被关进了禁卫军新兵营,等闲出不来。
等新兵营训练结束,入职禁卫军后,自个跟世子的事儿也差不多尘埃落定了。
到时,就指望世子好生管教他了。
世子可是他嫡亲的妹夫,又身份尊贵,他不听也得听。
道理是这个道理,但傅谨言仍然堵心的厉害。
但这还只是个开始。
晚些时候,得知不光左邻右舍纷纷派管事娘子上门来道贺,靖王府跟范首辅家也派了得脸的下人来送贺礼。
他们这两家一行动,旁的见风使舵的达官贵人,立时跟进。
鹅毛大雪都挡不住这些人的脚步,傅府大门外川流不息,门槛几乎被踏破。
傅谨言气的晚膳都没吃几口,天才擦黑就躺下了。
但显然是睡不着的。
在床/榻上翻滚了一个多时辰后,她才将将酝酿出些睡意,迷糊的闭上干涩的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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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一个黑影翻过傅府的墙/头,朝着冬凌苑的方向飞快的掠去。
在傅家一处空房安营扎寨多日的崔十九,正手持火钳往炭盆里添炭呢,耳朵尖突然抖了抖。
他将火钳一丢,迅速蹿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个缝。
一片莹白的雪色中,一个黑衣人在屋瓦间跳跃起伏着。
虽然那黑衣人一身黑色短打,还拿黑布巾蒙着脸,但却穿着双大齐八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穿的粉底小朝靴。
再结合他那肩宽窄腰大长/腿的身影,又是奔着傅谨言所住的冬凌苑方向而去。
来人是谁,崔十九用脚趾头也能猜出,必定是宁王世子崔瑛。
事实也的确如崔十九猜测的那般,黑衣人的确是乔装改扮的崔瑛。
他此番是来安抚傅谨言的。
前有范首辅夫妇要认傅谨语为干女儿的消息传出,后有裴氏产子,傅谨言必定心里憋屈的厉害。
偏她脚还伤着。
若心里憋了气,落下甚病根,就不好了。
两人多日不见,虽有下人在中间为其鸿雁传书,但到底无法细述衷肠。
此番会面,自然好一番温/言/软/语,耳/鬓/厮/磨。
崔瑛在傅谨言房里磨蹭到三更天,才依依不舍的离去。
次日正值休沐,他正躺在炕床/上补眠呢,他的心腹随从崔闵突然进来将他推醒,沉声道:“世子爷,靖王爷叫人来传话,让您立时去见他。”
崔瑛顿时心里“咯噔”一声。
边叫人进来替自个更衣,边在心里掂量自个最近的行径。
掂量来掂量去,始终都没掂量出自个有哪里惹恼靖王的地儿。
崔闵见世子爷脸色沉下来,神色变幻不定,他弱弱的说道:“兴许王爷找您是有正经事儿?”
崔瑛可不这么认为。
靖王又不缺人手,有甚正经事儿旁人办不得,非得在休沐日一大早将自个传唤去府里?
别是他先前坑自个两千两银子坑上瘾了,这会子又想出甚坑自个银子的名头了吧?
自个统共就只有一万五千两银子的私房,先前被他坑走两千两,这会子只剩一万三千两了。
昨儿夜里,他见阿言哭的泪眼惺忪着实可怜,便将自个替她预备了一万三千两银子当嫁妆的事儿说与她知道了。
这会子若是又被靖王坑走几千两,回头他如何跟阿言交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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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心里十分忐忑不安,但崔瑛却半点都不敢耽搁,迅速盥洗更衣完毕,然后骑马直奔靖王府。
见靖王不是在书房,而是在自个院子清风苑东暖阁召见自个,崔瑛紧绷的心弦略松了松。
不是公事就好。
私事的话,无论他还是阿言,最近都安分守己,并没有招惹傅谨语跟裴氏。
他便是想胡乱攀扯,也攀扯不上。
谁知甫一碰面,靖王就扔了个炸/雷在他头顶:“瞧你这睡眼惺忪的模样,怎地,昨夜去傅翰林府做贼了?”
崔瑛身/子猛的一僵。
片刻后,他讪笑道:“小叔祖说笑了。”
“谁跟你说笑了?”崔九凌瞪着他,冷冷道:“你以为你夜探傅大姑娘香/闺的事儿,能瞒得过本王?”
既然靖王如此笃定,显然有抓到自个把柄。
也对,他的心上人在傅府,他必定也如自个一样,派人盯着傅府呢。
想通关窍后,崔瑛也没再狡辩,笑道:“小叔祖对小叔祖母果真关怀备至,不光关心小叔祖母的事儿,还挂心她姐姐的私事儿。”
这是讽刺崔九凌多管闲事呢。
崔九凌冷哼一声:“你们要是到傅府外头鬼/混,便是搞出甚私生子来,也不关本王的事儿。但你一个外男,委实不该三更半夜摸进傅家。若是被人瞧见端倪,带累了傅谨语的名声不说,本王兴许还得替你背这个黑锅。”
崔瑛一脸笃定的笑道:“小叔祖放心,侄孙儿小心着呢,不会被人瞧见的。”
“不会被人瞧见?那本王是如何知道的?”崔九凌不屑的冷哼一声。
崔瑛笑道:“小叔祖的本事,岂是旁人能比得上的?”
“锦衣卫的暗探跟皇城司的察子,哪个不比本王的人本事?”崔九凌白了他一眼。
又鄙夷道:“皇城司倒罢了,亏你自个还是在锦衣卫当差的呢,连锦衣卫的暗探有多无/孔/不/入都没搞清楚,难怪会说出这样的大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