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嘉树没有进一步探问,笑了两声,喝口茶,说:“今晚我们正好要替江鹤钦接风洗尘,你一块儿来吧,你单独请他吃饭他还不见得答应你。”
时盏说:“也对。”
“诶,对了——”陈嘉树给她打预防针,“江鹤钦他丫的出名的浪子一个,情人多如牛毛,人没个正形儿,嘴巴又贱,他要是开你玩笑说些不正经的你别搭理他就行,千万别往他手上给一叉子。”
时盏:“......”
自己也没这么疯吧,她想。
陈嘉树被一个小护士叫出去,留她一人在咨询室里。陈嘉树让她等一下,很快就回来。她喝着茶说了句不急。
周围都静下来。
心脏在静中生长出柔软的藤蔓。
他居然出手帮了她。
这是不是说明,她和他,开始好起来了?
第23章 九万22 她也一样,无法被救赎。
Chapter 22
陈嘉树从病房里折返时, 咨询室里已经没有时盏的身影。他拦住一个从门前过的护士,问:“刚刚在我病房里的那个患者,有没有看见往哪里去了?”
护士一怔愣, “哪位患者?”
陈嘉树说:“长得很美那个。”
护士阿一声, 恍然大悟:“就是上次在会议室调戏咱们院长的那位作家。”
陈嘉树笑了:“对,就是她。”
然后护士指着医院后园的方向, 对他说:“她去那边了。”
还没等陈嘉树找到人,就有一名年轻男护工匆匆地从后园方向跑进建筑里, 看见陈嘉树就像看到救星, “陈、陈、陈医生!”
陈嘉树用手扶他一把:“什么事儿阿, 这么火急火燎的。”
男护工揩一把额头上的热汗, 如是说:“谢宽被人打伤了,脑袋破了很大一条口子, 流了好多血阿,陈医生赶紧随我去看看吧?”
陈嘉树心里咯噔一下。
不巧,闻靳深正好从楼上男病区下来, 他刚一出通道,就听见谢宽被人打破了头。
谢宽有癔症, 大多时候寡言安静, 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盯着墙, 发病的时候满院疯跑, 大哭大笑, 得好几个护工追着跑, 每次发病就会屎尿糊一裤子。
闻靳深长腿斜过去, 沉声问:“被谁打伤的?”
院长在前,周围人屏住呼吸,男护工声音也弱下来:“一个穿旗袍的女人。”
“那不就是上次——”小护士嚷到一半, 窥到院长的沉冷面色,自知失言,急忙住了嘴。
“先过去看看吧。”陈嘉树心中叹气,怎么一会儿没看住,就闯了祸。
医院后园植种着多种树木,榕树,柳树,槐树......参天蔽日,繁盛非常,在这盛夏时节最适合乘阴,每颗树下设置两把长椅,没下雨时,病人们最喜欢在这一块待着。
几人到后园时,时盏坐在一颗垂柳下,深绿枝条随风动,擦过她的肩头,也擦过她的长发。
她的正前方是喷泉池,模拟花瓣性状,每一瓣的顶点就是一处喷口。水流喷射至空中,交汇,变换,又沉沉落下。
池边匍着一个头破血流的男人,穿着的病号服灰尘扑扑的,上半身完全透湿,双手无力地扒拉在台上,背部曲线起伏得厉害。
时盏就坐在谢宽正对面,秀腿交叠,姿态慵懒似狐,正懒洋洋地抽着烟。她瞧见大步往这边来的闻靳深,眼底亮了亮。
阳光遍洒,他周身如渡金光,惊艳满园。
现场气压很低。
没有人敢先开口说话。
唯一的声音,是站在距离谢宽几步远处的另外一名自闭症女患者发出的,她用双手不停拍着自己的耳朵,嘟哝重复着一个词,棉花糖,棉花糖。
护士很有眼力见儿地上前将她拉开。
闻靳深单膝蹲在谢宽面前,手握住谢宽下巴抬起他的脸,谢宽满脸的水,额头上一处三厘米左右的口子,不长,但皮开肉绽的,血还在流。
他将谢宽提起来,对男护工说:“先带去处理伤口。”
男护工接过谢宽,还没走,又听一声沉冷的,“等等。”
闻靳深脚尖一转,绕到谢宽身后,他低头看向谢宽的裤裆处,干干净净的,没有屎尿失禁的情况。
谢宽被扶去处理伤口。
其余人退去,一时间,后园只剩三人。
闻靳深单手插进白大褂里,原地沉默好几分钟,浑身散着凛意,那股凛意能卷走空气,旁边的陈嘉树几度觉得难以呼吸。
陈嘉树轻咳一声,看向长椅上的时盏,“......真是你打的阿?”
时盏行事坦荡,做了就是做了,她弹掉一截烟灰,笑眯眯地:“对阿。”
陈嘉树:“......”
在等陈嘉树的间隙,她想到闻靳深为她善后一事,滋味复杂,一时坐不住便寻到后园抽烟纾解。就在十分钟前,她也坐在这里,正前方的喷泉池边站着一男一女。
那男的动手动脚的,手一个劲儿往姑娘衣领里伸进去......至于那姑娘,好像有点儿毛病,不知道反抗拒绝,两手在空中乱舞,时而拍拍自己的脸,时而又捶捶脑袋,就是不知道去推开那男生。
她向来没有多管闲事的癖好,把脸偏到一边,全当没有看见。
转念一想,他昨晚不就在管她的闲事吗?
心里蓦地柔软。
她想离他更近,离光明更近。
时盏起身朝他走去,从阴影到阳光里,“我不过揪着他的衣服推了一下,哪知道他的头就撞上喷泉池台子上,人有时候确实挺脆弱的,磕着碰着就得见血,要不是我,那女——”
“滚。”
一个字,阻断她所有没说完的话。
他转过身来,脸上是她已见惯的熟悉冷漠,可又很陌生,这一份冷漠与他平日里都不同,是给她的独一份。
桃花眼里,写满对她的厌恶。
“闻靳深,我——”
“陈嘉树。”他没有给她说话的机会,撤走视线的同时转走话头,“她今天是你的病人,结果打伤另外一名病人,后续怎么处理?”
陈嘉树的心咚咚咚跳,他就知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私下里,他怎么和闻靳深开玩笑侃大山都行,但是工作上,两人就只能是上下级关系,任何失职差错都会被严厉批评,从不例外。
陈嘉树摆正态度,道歉:“我的问题,我会和谢宽家属联系处理好的,你不要担心。”
闻靳深沉着脸,丢下一句希望如此,然后转身径直离开。
他的背影很冷漠。
夏风过境,吹起他白色大褂的一角,也吹得烟燃得更凶。
燃到尽头的香烟,终于在风里灼上她的手指。
时盏吃疼,霎时松指丢掉烟头。
她追上去,扯住闻靳深的衣袖,意图解释。可话还没说出口,人已经重重摔倒在地,他抽手的力量太重了,以至于她一点准备都没有。
眼前,是男人昂贵西装裤,裤线笔挺明显。
那一下摔得很重,浑身被震得发麻。
闻靳深居高临下地看她,眸光睥睨,他唇角有着近乎鄙夷的笑,“是我不该对你这种人抱有希望,我想拉你一把,但没想到你无可救药。”
鼻息里,独属于他的雪松香混着身下的泥土青草味。
不知哪里来的倔强,在他提脚离开那一刻,时盏伸手狠狠攥住他的裤脚,被她这么一拽,那脚不慎直接碾在她的另一只手背上。
皮鞋底硬,不规则,踩着非常疼,换作别的女孩子早就惊呼出声。
可她是时盏阿。
是一个旁人看来都罪大恶极的危险女人,她哪有资格喊疼?
意识到脚下有她的手,闻靳深移开脚,下一瞬对上时盏清凌凌的双眼,她说:“闻靳深,你听我把话说完。”
他俯身弯腰,用力扣住她的腕,以一种天生就悬殊的男性力量移走她的手。
“你听着——”闻靳深维持着俯身的姿势,声息沉冷,“我对你的话不感兴趣,对你这个人也不感兴趣,从今日起,别再打扰我,也请你换家医院,患者无辜,没有义务为你的暴行买单。”
句句在理,字字诛心。
诛她的心。
那个时候时盏就该明白,她这一生无限悲凉夜,都在冥冥中早有注定。
所有的解释在此时都会显得苍白。
哪怕她的动机不坏,哪怕她真的只是揪着那个男的衣领推了一下,哪怕她真的是想要变好......哪怕......所有的哪怕,都不重要了。
陈嘉树来扶她时,发现她的手掌被擦破,“去我办公室,我帮你包一下吧,你也别太生气,靳深他性格如此,责任心又强,患者受伤这一点确实踩到他雷区了。”
时盏拒绝帮扶,撑手坐起,缓了几秒,独自起身。
蓝靛色的旗袍上沾着泥土,杂草,还有百绒绒的柳絮。这一切的凌乱,都和她此刻满面的默然十分相衬,仿佛就该如此,理应如此。
陈嘉树跟在她身后,还在劝:“我听过他说更重的话,你不要难过阿。”
时盏恍若未闻,加快脚步到陈嘉树咨询室,拿起自己的手包,径直离去。
陈嘉树一直追到门口,对她说:“你先回去休息吧,晚上我把吃饭地点发给你,你到时候过来,和他好好说一说,他真没有那么坏。”
他是不坏,但他伤人的本事属实厉害得很。
打蛇七寸,杀人诛心,他心里明镜儿着呢。
送走时盏,陈嘉树又辗转到院长办公室,他在门口踌躇片刻,还是选择敲门,很快,里面传来一声,“进来。”
陈嘉树推开门,闻靳深坐在办公桌前翻着资料,低着头没看来人是谁,只淡淡问一句:“什么事?”
陈嘉树合上门,脸上带着笑凑上去,双手撑在桌上,微微俯下去说:“哎呀,人儿小姑娘那么喜欢你,你这样多伤人心阿。”
闻靳深动作一停,冷冷抬头:“你没事做?”
陈嘉树心里一怵,还是大着胆说:“真对人儿不感兴趣阿?那你干嘛帮她?”
这个问题没有回答,陈嘉树等来一句,“出去。”
陈嘉树灰泱泱地离开。
这场劝和,注定失败。
为什么呢?
闻靳深问了自己一句。
那晚,他看见微博上那些陌生人对她的攻击,言论比某些杀人犯新闻下面的还要难听。二十出头的小姑娘,再有错,也不至于罪大恶极。
他想着:拉她一把吧,就一把。
但他没想过会这么令他失望。
那种感觉,就好像是亲手将一只玩偶缝好,可没有管多久,立马又裂出另一道缝来。
玩偶难以修补。
她也一样,无法被救赎。
第24章 九万23 除了你,貌似也无药能医我了……
Chapter23
还未赴宴, 时盏已在家中将自己喝到七成醉。她的酒量向来浅薄,三两杯入腹整个人便火烧火燎地发昏,肌肤浮出樱粉色, 像落在雪地的樱花。
伏特加后颈儿太大, 她昏泛地歪在沙发一侧,想着, 要不别去了?
又怎么能不去呢。
有些话她还没说清楚,有些人也还没有得到。
想着晚上要见他, 她对镜补妆, 酒意上头连拿粉扑的指都是颤的, 可她还是倔强又缓慢地补完状。脸上, 既是无懈可击的美艳,也是掩尽情绪的面具。
蓝靛色的旗袍被换下, 上面沾着灰尘草屑,也沾着她整个上午的伤心。
时盏脚步虚浮地乘电梯到地下停车场。人坐进驾驶座里,双手握着方向盘, 脸贴在正中央,恍惚地想, 要是醉驾的话他会不喜欢吧?
他喜欢乖的, 喜欢听话懂规矩的, 而不是她这样的。
时盏叫了个代驾。
代驾师傅骑车折叠代步车应时赶到, 敲敲车玻璃叫还趴在方向盘上的她, “小姐, 你喊的代驾哇?你开下后备箱, 我放下代步车。”
时盏打开后备箱,扶着车门踉跄下车,脚步有些不稳, 代驾师傅想要扶她,她皱着眉躲闪:“别碰我,我能走......”
代驾神色晾着尴尬,“好的,小姐。”
时盏翻出手机打开微信,将陈嘉树发来的地址信息读给师傅听,读完后,搭一句话:“找得到么?找不到就开导航,因为我也找不到。”
“放心,能找到。”师傅说,“那家新中式餐厅,就在D.K集团总部斜对面的商场一楼。”
港城的八月,是夏天的尾巴,天空开始擦黑,逐渐转为暗色,化为一张无形大网,由远及近地迫向这座城市,笼住所有城中人。
他是一座城,没有出口的城,可她依旧疯了一样想进去。
车行四十分钟后,D.K建筑大楼出现在视野里,幕墙上折着斑斓霓虹。此处为港城一环区,路况拥堵,人流如履。
外面不会有空余的车位,师傅径直将车开进商场停车场里,对她说:“你坐电梯上一楼就行。”
时盏懒洋洋地应着好,掏出两百塞给跨上代步车的师傅做小费后,才拿起手包关上车门往电梯方向去。
望着她的背影,师傅叹气,心想:这么漂亮一姑娘怎么喝这么醉去吃饭。
电梯里的指示牌上,标着那家叫玉食的餐厅位于商场最左边第一间。
商场里人很多,她惹来很多男人的目光,毕竟在现在这个社会,大街上穿旗袍的女人很少,一个美成欲望天花板的旗袍女人,更是少之又少。
玉食门口有两名服务员,一男一女。
陈嘉树提前给服务员打过招呼,说他们那桌还有个人要到,一个穿旗袍的美丽女人。
以至于时盏刚刚从转角处漏脸,服务员远远儿地就盯着她,待她一走近,就礼貌周到地笑着上前说:“您是陈先生的朋友吧?我带您去包间。”
“好阿。”她轻言两字,调里都是藏不住的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