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灵王眉头紧皱，良知使他认可尼克勒斯的话，但实际不允许他这么做。
“你不能出去。”
光明神的声音低哑而迟缓。
“一旦打开一丝缝隙，结界就会被巨人击碎，这里的所有精灵都会殒命。”
尼克勒斯哑然失语，他喃喃道：
“那……那我们就在这里看着她死？”
光明神苍凉悲悯的视线，落在已经被逼退到银湖边上的少女身上。
责任与私心。
秩序与偏爱。
他站在天平的中央，一边高高扬起，另一边就必须重重落下。
光明神想起了少女白日所说的那句话：
——你是将原则与秩序视为一切的神。
那的确是一句束缚着他灵魂的诅咒。
尤莉的脚踩在湖面的边缘上。
她怀里的小精灵们小声低泣，紧紧攥着她的裙摆。
巨人朝她走来，尤莉从没离他们距离这么近过，近得她都能看到巨人们没有眼白的漆黑瞳孔，他们的嘴角还有未干的鲜血，散发出腐烂的尸臭味，尤莉只闻到一点，胃里就有些翻江倒海。
她得跳下去了。
虽然淹死的模样也不好看，但或许比被巨人吃掉的死状，要好许多。
尤莉在刚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做了很多次自杀的心理预设，但这一次是唯一一次，她真的真的感觉到了死亡的恐怖。
尤莉松开了裙摆边缘，放走了那群跟着自己的小精灵们，朝银湖纵身一跳。
但意外的是。
包裹住她的并非是冰冷的湖水。
——而是一个湿漉漉的怀抱。
“……卡、卡厄斯？”
从漆黑的湖面中毫无征兆钻出来的人影接住了尤莉。
他穿着和尤莉一样破破烂烂的衣服，下颌处有一道很长很深的伤口，那伤口因他苍白的皮肤而更加狰狞可怖。
但他的神情却很平静。
平静地让人能瞬间心安，好像哪怕是大难临头，死也死得没那么可怕。
“嗯。”
他拥住失而复得的少女，指节有些发白。
而那个即将逼近尤莉的巨人，在尤莉的身后轰然炸开。
第67章
尤莉第一反应她现在已经死了, 眼前的画面只是她死后的幻觉。
……可就算幻觉里的卡厄斯，也不该是现在的这副惨烈模样。
印象里永远从容不迫的神祇，此刻仿佛刚从一场大战中脱身, 面料名贵的华丽长袍破破烂烂, 腹部有好几处血洞正在不要命地往外流血，把漆黑的长袍浸得湿透。
尤莉低头看向他唯一露出的手, 手背上的皮肉完全和骨头脱离开，森森白骨张牙舞爪地露在外面, 看得人触目惊心。
“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了？”
卡厄斯的声音一如往常那样低缓, 即便他现在看起来像个马上就要倒地绝命的重伤病患, 但光听声音还像是能爬起来跟人大战八百回合的样子。
不是……
他自己这个要死的模样, 为什么还好意思问她怎么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尤莉感觉自己的手指发颤，哪怕是她刚刚觉得自己要死的时候, 也没有这么无措过。
她想抱一下他，可是他全身看上去没有一处不是伤，尤莉想抱都找不到地方。
“不用想这么多, 容器没有痛觉，你应该知道的。”
卡厄斯顿了顿, 又补充。
“但抱的时候轻一点, 否则要是断掉的肋骨从血洞里穿出来, 我觉得你可能会受不了。”
“……”
尤莉都不知道自己该哭还是该笑了。
“……你怎么找到我的？这些伤又是怎么回事。”
卡厄斯简单地解释了一下尤莉被人从圣地城堡带离之后的事情。
光明神先是拖住了他一会儿, 很快城里的巨人们赶来, 因为巨人数量众多, 卡厄斯也不能动用太多力量, 否则这个容器损毁，他就更没法找到尤莉。
所以纠缠了一段时间，他才找到机会摆脱这些巨人们。
随后巨人们找到了精灵王族们逃跑的踪迹, 巨人族的头领将他们分成两路，第一路通过圣泉游到银湖，而其他的巨人们从陆地步行前去。
卡厄斯得知后，便跟着从圣泉一路追到了银湖，又因为他的身体受伤的缘故，在水里活动不太方便，所以才拖延了一段时间。
但没想到一出水面，就正好见到了要跳湖自杀的尤莉。
“我没有痛觉，你也没有吗？”
尤莉茫然地啊了一声。
卡厄斯抬手击飞了一个试图背袭他们的巨人，这群巨人好像在畏惧他似的，连续两个被他轰成碎片之后，他们一部分仍然专注与击碎光明神的结界，而另一部分则只敢不近不远地观察。
卡厄斯从那些丑陋巨人们的身上收回视线，看向尤莉身上那些伤口。
密林里没有供人行走的路，她深一脚浅一脚，刚穿出荆棘丛地，又差点陷入沼泽，这样一路狼狈逃跑，浑身都是大大小小的割伤。
尤其是她的脚。
卡厄斯蹲下身，握着少女的脚踝抬起，看到了她那被碎石荆棘磨损得掉了好几层皮的足底。
他抬头望着少女。
“都这样了，不疼？”
她平时可没那么会忍。
做饭的时候被一滴油烫到会喊一整天，切菜被小刀割伤也会泪汪汪地跑去找梅露给她包扎，娇气得不像话。
果然，卡厄斯这么一提醒，慢半拍的尤莉好像这才接上痛觉神经一样，顿时鬼哭狼嚎地喊了起来：
“……好疼啊！到处都好疼啊！卡厄斯我会不会要截肢啊！”
尤莉没开玩笑，她一路上好几次都痛得觉得自己腿要没知觉了。
尤其是途中逃跑的时候踏过一块石头，那石头恰好是熔岩巨人踩过的，滚烫得像是铁板，她一脚踩上去就听见了滋啦一声，硬生生扯掉一块皮。
路上急着逃命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回想起来，尤莉都觉得她怎么这么坚强啊，那些谍战片里拷打犯人也不过如此了吧。
终于能放松下来的少女嚎啕大哭，像遭了天大的委屈一样往他怀里钻。
卡厄斯一边分神注意周围，一边轻轻拍了拍少女的后脊。
“奥术之力无法治愈伤口，我现在也不能动用我原本的神格，你自己治疗一下……”
说到这里，卡厄斯才忽然觉得不对劲，他搭在尤莉腰侧的手仿佛摸到了什么，用力一扯——
隐形的银色锁链被他从尤莉的周身拽了出来，看清是什么东西之后，卡厄斯的脸色一瞬间变得极其可怕。
“……是谁捆的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有着令人战栗的寒意。
禁灵锁链被他紧紧攥在手心，他手背的伤口再次开裂，鲜血顺着掌心将锁链染成血色。
难怪。
难怪她这么轻易就被人抓走了。
卡厄斯起初以为是尤莉太弱，毕竟她被保护得太好，平时根本没有需要她动用力量的机会。
就连她身上这些伤口，他第一眼都以为是她与熔岩巨人搏斗留下的。
可他全然没有料到，这一路上尤莉竟然都被这个锁链锁住。
作为禁灵锁链的创造者，没有人比卡厄斯更清楚它的力量，神性越强，锁得越紧，哪怕是光明神和黑暗神被这样的锁链锁住，也会变成一个毫无反击能力的普通人类。
这是他创造出来，用来惩戒神祇的东西。
就连卡厄斯也很难想象，被禁灵锁链束缚着的尤莉，是如何用一个比普通人类还要弱一点的身体支撑了这么久，又是如何从这些恐怖残忍的巨人手底逃出生天的。
要知道，虽然尤莉身上有创世神的祝福，但熔岩巨人是远古魔兽，即便是创世神的祝福也不是万无一失的。
如果他再迟来一步——
卡厄斯转而看向不远处的结界方向。
那些一直密切注视着卡厄斯的精灵们对上他那双眼，顿时感觉到了从脚底窜上来的寒意。
浑身浴血的漆黑身影原本已经千疮百孔，但是当他看过来时，精灵们还是会有一种他下一秒就要撕破结界，冲进来把他们全杀了的错觉。
“完、完蛋了……”
尼克勒斯咽了口口水焦躁不安地揪了揪头发，尽管他看不清卡厄斯的表情，但依然有种毛骨悚然的恐惧。
“现在我们不仅没了人质，还成功让魔龙对我们恨之入骨，啊啊啊——早知道熔岩巨人突然出现的时候，我就算被巨人吃了也得先找到她啊……”
尼克勒斯现在就是后悔。
非常后悔。
精灵王也无可奈何地垂眸叹息一声。
他是千百年前从创世神的掌中诞生的存在，如光明神一样，深知这位至高神祇的脾气。
事情阴差阳错变成这个样子，精灵王知道，就算原本创世神想要帮他们消灭巨人，现在他亲眼看着他所珍视的少女差一点死在结界以外，无论如何都不会再帮他们了。
神祇之怒已经燎原。
没有人可以阻挡。
支撑着结界的光明神深深望着创世神的身影，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力量恢复了吗？”
卡厄斯看着远处，头也不回地问。
尤莉抬起手，在自己的手臂上施展了一个治愈术，那些深深浅浅的伤口逐一愈合，看不出一点疤痕。
“恢复啦！”尤莉欣喜道，“那我也帮你……”
“不用，去找一个安全的地方治好伤等我。”
卡厄斯话音刚落，下一秒他的身影就如幽灵一样出现在结界周围。
砰——！
强大的奥术之力凝聚成光球贴着地面奔涌而去。
炸碎的结界碎片与熔岩巨人的残肢齐飞。
这样恐怖得仿佛能碾碎万物的力量，宛如要将所经之处全都摧毁，全然没有一点要顾忌结界下其他人的意思。
除了光明神与精灵王还能支撑，包括尼克勒斯在内的所有精灵都猝不及防地被掀飞。
下一秒，那道漆黑的身影直逼光明神，拥有着神祇之力的两位神明激烈碰撞，力量的余波又再度荡开。
好在这一次，精灵们终于回过神来，张开了结界，淡绿色的结界虽然不及光明神的结界坚硬，但也能够勉强用以抵御 。
尼克勒斯被这样摧枯拉朽的可怕力量而震撼：
“……他这不是来帮我们消灭巨人的，他这是准备把在场的所有人一起全灭吧。”
精灵王望着半空中激战的两位神祇，眸光沉沉：
“某种程度上，确实如此。”
卡厄斯之所以主动要来这里消灭巨人，只为了修正他曾经做出的决定，将不该再次出现在阳光之下的生物彻底摧毁。
至于这些精灵们能否能存活下来，并不在他的考量之中。
更何况尤莉还因为他们的大意而差点死掉，他们应该庆幸卡厄斯现在腾不出手，否则他们的下场恐怕不会比落在巨人们的手里好到哪儿去。
精灵王注视着那一道身影，目光沉沉，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尼克勒斯环顾四周。
精灵族与世无争，度过了漫长的和平岁月，他们的力量根本无法与熔岩巨人抗衡。
说起来，如果不是因为他做错了事，或许魔龙也不会迁怒于他们精灵族。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尼克勒斯——！”
精灵王没来得及拉住他，尼克勒斯头也不回地朝那边的尤莉奔去。
尤莉浑身的伤口并没有来得及被治愈，从她的掌心释放出源源不断的治愈神术，半空中的卡厄斯原本一边不要命地释放神术，一边浑身伤口疯狂飙血，但在尤莉的治愈神术包裹之下，他的身体渐渐复原——
杀得也更毫无顾忌。
“你在干什么？”
尤莉的余光瞥见尼克勒斯正释放出精灵的治愈力，她的满身伤口被莹莹绿光修补，渐渐愈合，但尤莉却并不领情。
“别以为这样我就会原谅你！等眼前的事情忙完，不管是我还是卡厄斯都不会放过你的！你等着吧！”
尼克勒斯却笑了笑：
“恐怕我是等不到了。”
“……你什么意思？”
尼克勒斯却没提这个，而是注视着尤莉的双眼：
“我为我对您造成的一切伤害而道歉，我并不指望一句口头的道歉能换回您的谅解，所以我想要告诉您的并非是这个……”
尼克勒斯说着这话的时候，耳朵还在注意着外界的动静。
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第二批熔岩巨人已经从城里赶来，他们的目标是神祇，但精灵们同样会成为他们的食物，吃了他们，巨人族会有更强大的力量与神祇抗衡。
“我想用一件东西，来交换我们精灵族的生命。”
卡厄斯身上的伤口已经全数治愈，尤莉终于收手。
她在治愈这个身体的同时，也加强了容器的耐力，希望能够让这个容器能够支撑到卡厄斯成功吞噬光明神。
因此做完这一切，她的神力已经有些许透支，她略微气喘地摇了摇头：
“不行……”
一旦卡厄斯的身体支撑不住他的力量，那么尤莉必须立即再为他制作一个容器，再使用一次神降术。
“或许听完我说的东西是什么之后，您会改变主意。”
尼克勒斯的脸上褪去了往日的轻浮浪荡，终于显出了一点肃穆凝重。
而半空中，势均力敌的两位神祇僵持了许久，依然没有任何一方显露出绝对的优势。
“……这样下去除了造成更多的伤亡以外，没有任何意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