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百思不得其解,跨过朝暮居的门槛,隐隐约约瞧见他的身影,林老爷的声音也听得更清楚些。
“虽说你是皇帝,但若敢有负于阿凝,我也不会善罢甘休。”林老爷淡淡道,“若她受了委屈,我们会带她离开南陈,以后你休想再见到她。”
他语气又冷又硬,颇有不敬之处,然而景溯却毫不计较,反倒躬身一鞠。
“我不会负她。”
他浅浅的声音传到耳边,柳凝看到林老爷似是点了点头,随后又来到身边,轻轻拍了拍她的肩头:“去吧,和他好好的,若是不高兴,便写信告诉我。”
老头儿总是古怪清冷的性子,此时依旧说不出什么软和之语,可柳凝还是从这短短一句话里,听出了他关怀与珍重的意味。
她眼眶微微有些湿润,拼命点了点头。
她当然会幸福。
林老夫人松了手,柳凝的手落到了景溯的掌心里,他手指微微收紧,牵着她往前走去。
她上了鸾车,木轱辘缓缓转动,向皇城的方向驶去,前面是禁卫和礼乐仪仗,后面则由朝暮居的侍卫们跟着,抬着嫁妆,铺开十里红妆,场面繁华极盛。
景溯骑着青骢,似乎在她的鸾车边,不紧不慢地保持着距离。
柳凝掀开车帘,模模糊糊看过去,听到他笑了一声:“紧张了?”
“……才不是。”红纱恰到好处地遮去神情,她瞧着他所在的方向,小声,“你为什么来了?”
“民间不都是如此?郎君亲自上门,将新娘子迎回家。”
“……可你是皇帝。”
“既是皇帝,也是你的夫君。”他笑道,“宫里那套规矩太过死板,与其按章程来,我更想看你风光大嫁的样子。”
宫中册后之礼固然要办,但今日,他们并不是帝后的关系。
他只是一个迎娶心爱之人的新郎官。
柳凝的手搭在窗轩上,灼灼红衣衬得肌肤玉质天成,景溯伸出指尖,颇有些坏心眼地从她的手背上划过,痒痒的。
她被激得颤了一下,匆忙缩回手。
车帘重新垂下后,她的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略微忙乱的心跳。
这出嫁时的鸾车,柳凝不是第一次坐。
她第一次嫁人,是从江州嫁到汴京卫家,路途漫漫,她凤冠霞帔地坐在花车里,盛装与礼乐一样不少,唯独心像是一潭死水,激不起半分波澜。
她总是难以理解女子出嫁时的心情,直到今日,终于切身体会到了其中的动人之处。
他大概也是出于这样的考虑,这才不惜打破常规,大费周章地迎娶她,只为将她的缺憾补上。
鸾车缓缓停在了宫门前,柳凝走下来,由景溯牵着,慢慢登上殿前一级级台阶,终于到了正殿内。群臣朝贺献礼,他们站在上首,各执一只兽耳金樽,将酒水轻轻弹撒于地,以祭天地鬼神。
祭祀之后,便是互行大礼,礼成后本该与群臣宴饮,然而景溯只是简单走了个过场,便带着柳凝退了席。
他还是那般随性肆意,即便成了九五之尊,也是如此。
可若不是这样,那也就不是她所喜爱的那个人了。
天色此时微微暗了下来,宫人提着灯笼在前头领路,柳凝握身边男人的手,与他一同进了椒房殿。她在喜床上坐下,听到门“吱呀”一声合上,偌大的寝殿中,只剩下他们两人。
玉如意轻轻挑起她面前红纱,灯火摇曳,美人如玉,好似从画里走出来一般。
柳凝仰着脸,对着景溯抿唇一笑。
他眉眼中有惊艳之色恍过,不自觉地伸出手,轻轻捧住了她的脸,她对上男人渐渐幽深的眼瞳,心跳如鼓,眼睛慌乱地往边上一瞥,看到桌上摆的合卺酒,像是发现了救星一般。
“我们……还没饮合卺酒呢。”柳凝轻轻推了景溯一把。
他也回了神,冲她笑了笑,两人一同在桌旁坐下,饮过酒后,柳凝觉得有红晕借着酒意,浮上双颊。
她下意识紧了紧衣袖,却不慎将袖中荷包落了出来,捡起来摸了摸,里面似乎包着块坚硬之物。
倒出来是半截桃木签。
柳凝一下子就想起来,那是在北梁的姻缘庙,求来的一枚大凶签。上头曾说两人有缘无分,然而景溯却泰然一笑,将它对半折断,只留下那美满的一半,叫她好生保存起来。
他曾说若是真有命数阻隔,他也会将其斩断。
他们曾几经周折,分分合合数次,却也当真如他所言,最终得了一个圆满。
柳凝握着手里的桃木签,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当时你叫我把这签文好生保留着,等到大婚时交给你。”她轻轻一笑,“想不到真的有这么一天,喏,还给你。”
半截木签搁在景溯手心,他低头瞥了一眼,又抬头瞧着她:“只有这个?”
“子霁还想要什么?”
他故意板起脸:“你再好好想想。”
“哦。”柳凝眨了眨眼,“那……再加上一个我?”
她后半句说得又轻又快,没等景溯应声,便倾身凑上去,蜻蜓掠水般,在他颊边落下一吻。
移开唇后,她便想退回去,然而腰身却被一把箍住。
景溯轻轻点了点她的唇瓣:“一点诚意也没有。”
柳凝窝在他怀里,红裳雪肤,一双澄澈的眼直勾勾望过来,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无辜,分外诱人……他未曾料到,她还有这样撩拨人的时候。
自制力溃不成军,景溯本想着再多逗弄她一会儿,眼下却匆匆起身,将她拦腰抱了起来。
他伸手摘下她簌簌摇动的凤冠,随手搁到一边,一头乌发逶迤下来,发丝藤蔓般勾缠在他衣襟上。
“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床边的纱幔低垂,将两人困在一方暧昧幽暗的天地里,他的吻落下,不似她那样点到为止,而是直接对准了唇瓣,重重碾过。
一开始还勉强算是温柔,到后来随着衣衫渐渐剥褪,他骨子里隐着的那一丝凶狠,也就慢慢暴露出来。
柳凝当然知道他要做什么,大婚前宫中有嬷嬷教导过她,还给她看了些工笔描绘的画册。
但看起来是一回事,实际上身体力行,又是完全是另一码事。
她额边起了一层细汗,粘着几缕发丝,最初的疼痛过去后,便像是一个浪头被打进了海里,沉沉浮浮,一浪盖过一浪……她像抱着一根浮木一般,失神地搂住他,指甲无意识地在他的背上划出几道血痕。
最动情的时候,她张口咬在男人的脖颈上,止住卡在喉头的哽咽。
云消雨歇后,景溯抱着柳凝到宫殿后室的浴池中。她身子浸在水里,布满暧昧的痕迹,有气无力地靠在他身前。
景溯抚摸着她的脊背,低声道:“……怎么这么不经事。”
柳凝忍不住白了他一眼:“你还说。”
“好好好,我不提了。”
他安抚地揽着她的肩,哄好她,替她洗去欢好后的痕迹,然而汤池里肌肤相触,氤氲的水汽里两人又慢慢纠缠在一起。
景溯到最后还是收了刹,恋恋不舍地移开唇,将欲望克制下来。
他终究还是怜惜她体弱,担心她承受不了再一次折腾。
反正,他们来日方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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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王新婚,罢朝七日。
这期间景溯不见外客,只陪在柳凝身边。
这日天气晴好,春光和煦。景溯换了一身寻常锦衣,带着柳凝出宫,去了隐香寺后山。
他们沿着后山石阶往上,到半山腰处,穿过一片杏花林,来到一处禅房的后院,院落整洁干净,角落里竖着一块木碑。
“这是母后的碑。”景溯说,“我想让她见见你。”
柳凝怔怔地看着眼前的木碑,拜了三拜,然后起身看向景溯:“……母后葬在这里?”
“这里只是衣冠冢,她的尸身我不知道在哪儿。”他轻轻抚摸着木碑,“不过,害死她的仇人已经死了,我想母后若泉下有知,也应该可以安心地闭眼了。”
“是谁……害死了她?”
“先皇。”景溯说,“他亲手将她掐死……我亲眼所见。”
柳凝身上一阵发冷。
这样就解释得通了,景溯与先帝彼此恨之入骨的情感,父子成仇,原来当中隔着这样一桩旧事。
若按沈皇后逝世的时间推算,那年,景溯也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七八岁的孩童,原本在宫室的一角玩耍着,或许无意间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物,想要拿给母亲看——却正巧在暗中撞见,父亲将母亲亲手掐死的场面。
多么残忍。
他偷偷发现,却还得忍着,不能说,不能表现出来。
从此佩戴上一副虚假的面具,温润守礼,暗地里却悄悄积蓄着力量,收拢势力,一点点羽翼丰满起来,然后将权力从凶手的手中,夺过来。
原来他们一样。
柳凝忽然伸手,拥抱住身边的男人。
他低头,愣愣地瞧着她,听到她轻轻出声。
“子霁,一切都过去了。”
景溯感受着她的怀抱,慢慢伸手回拥:“是的,都过去了……你也一样。”
春三月,冰雪消融殆尽,柔弱温软的花缀满枝头,整座隐香寺陷落在一片杏花疏影里。
他们第一次在这里相遇,似乎也是这样的时节。
两年时光,兜兜转转又最终回到了这杏花烂漫处,而他们身上背负着的那些前尘旧业,也终于可以尽数放下。
此后只剩他们两人,相携而行,不负这份否极泰来的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