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晚上,料想终于能睡一个安稳觉,便吃了安神的药,时直半夜,被一阵拍门声吵醒,她披了衣裳起来,尚且有些头晕,就见门口的水袖惊慌道:“姑娘,关外的鞑子来了。”
听得这一句,秦舒还没反应过来,站了一会儿冷风吹来这才道:“多少兵马?从哪里来的?已经到宣府城下了吗?”
关外的鞑子可不比江南的倭寇,游牧民族骁勇善战,频频劫掠地方,八年前甚至绕过大同府,三千铁骑就直逼京师,虽然城墙高深不可入内,却围住京师一个月之久,当时的兵部尚书害怕陛下怪罪,拔剑自刎而死。朝廷军队可谓是闻鞑子骑兵色变,根本不敢与之抗衡。
水袖摇摇头:“具体情况并不知道,是许老先生送来的消息。”
秦舒当机立断,吩咐:“派人把金库的门封牢,任何人不许出入。”又宽慰自己:“宣府是天下雄关,往常也不是没有鞑子骑兵来过,即便是围住京师那一次,也不过是绕道而行,并没有攻破宣府。”
秦舒话音刚落,冯老掌柜提着灯笼过来:“秦先生,相熟的官兵传了消息来,外头来了三万鞑子骑兵,领兵的蒙古人俺答。这个人听说钦差陆大人在宣府,便提兵三万,要报当年一箭之仇。”
三万骑兵?秦舒坐在那里,只觉得腿软,上次围住京师也不过才五万,她问:“一箭之仇?”
冯老掌柜道:“秦先生有所不知,这位陆大人原先也来巡边过,他那个时候也年轻,虽是文官,却颇为骁勇,一箭射掉这位俺答的右眼。”
他在宣府待久了,这样的事也经历多了,反而反过来宽慰秦舒:“秦先生放心,便是有十万蒙古鞑子来,也攻不破咱们这宣府城。何况这时候天气冷,过不了几天便是大学,这些鞑子往城外抢些金银财货,最多一个月变回打道回府,这是绝不会有错的。”
抢些金银粮食好过冬,这自然最好的结果,便是这个结果,城外那些乡野的百姓只怕是活不了的。
秦舒沉吟,对冯老掌柜道:“外头怎么样,咱们无能为力,只是咱们分号的金库实在显眼。我从前说过,各地的分号都要有备用的金库。你们宣府照办没有?”
见他点头,秦舒还待吩咐,边听得外面一阵马蹄声,水秀打起帘子,飘进一片茫茫的雪花:“先生,陆大人到了。”
第90章 生死茫茫,魂牵一面
秦舒抬眼, 便见陆赜一身墨色织金螭纹袍子,腰上照旧是玉带。他站在门口,长身玉立, 背后萦着烛光, 无数的飘絮裹了进来。
陆赜站在那里,并不说话, 神色淡淡地望着秦舒。冯老掌柜见状心里惊奇,这位钦差大人深夜前来, 瞧门口那丫头水袖的模样, 当是认识的, 觑了一眼见秦先生倒还好, 只这位钦差大人的眼神却是直勾勾的,他立刻知趣拱手:“秦先生、陆大人, 老朽告退了。”
一时间,帘子重新放下,隔断风雪声, 陆赜不知道在那里站了多久,这才走上前去, 虚虚地握住秦舒的指尖, 照旧是冰凉的:“你本就体寒, 这时节听外头人回事, 倘若没生铜炉炭盆, 衣裳还是要多穿的。”
秦舒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刚才听了鞑子兵临城下的消息, 这时候瞧见陆赜竟然觉得很安心, 以至于她的神色有些怪异,她把手从陆赜掌中抽出来,后退两步, 拉开距离,语气比往常更加冷淡:“有事吗?”
她似乎才起来不久,不着粉黛,青丝如瀑般散落在后背,一身雨过天青色沿边儿金红大袖比甲,下面是同色的六幅湘水裙,那腰不堪盈盈一握,衬得整个人仿佛都泛着玉色。陆赜很想像在杭州那样,松松地揽着她的腰,把着她的手一笔一划得教她写字。不过那时候心思全不在笔墨上,往往写到一半,便扯下软帐,盖住一袭春色。
那时候有多少海棠春色,今日就有多少冷若冰霜,陆赜自嘲道:“秦掌柜真是用人朝前,不用人朝后。前几日有求于我时,还同住一屋,亲自服侍我汤药,今日时过境迁、尘埃落定,连话也不乐意多说半句了。”
秦舒坐到一边,端起一杯热茶暖手:“夜深了,陆大人如果没有别的事,我恐怕不能奉陪。”她一副公事公办、无悲无喜的样子,叫陆赜心里发凉,他倒情愿她能发发脾气,同往日那样说几句刻薄话。
陆赜坐在一旁,自顾自倒了茶来,吃了一大口,这才道:“珩儿是我唯一的儿子,他将来必定是要认祖归宗的。”他本以为秦舒是绝对不会同意的,甚至会很愤怒,可惜叫他失望,秦舒不过想了想便点点头:“我虽然生了他,却没有资格替他决定所有的事情。等他长大了,满了十六岁,倘若他愿意认你,我也没有意见。”
她话里话外的意思,即便珩儿愿意跟着他,她自己也不会因为儿子勉强自己的。
陆赜心里想,父为子纲,哪有老子同儿子商量的,这天底下从来便是父亲怎么说,儿子怎么做才是。只是这话却不会在秦舒面前说,夫为妻纲都做不到,还谈什么父为子纲?
陆赜沉吟开口:“我这次来,是有话跟你说。鞑子的三万骑兵明日就会到城下,倘若是往日,坚壁肃野,据城墙而守,便是一个月也守得住。但是我这时候刚刚把宣大总督拿下了,倘若只守不战,在陛下那里是交代不过去的。”
说着他顿了顿,就着昏黄的烛光望过去,见那玉色果然皱眉:“你又没带军队来,这宣府的军户年年都是守城,难道换了你统帅,便立刻骁勇起来,打得过鞑子的骑兵?”
陆赜见她这样问,心里好受了些,道:“打不过也要打,至少不能坐看城外的百姓被劫掠。我陆赜做官是为了做事,倘若不做事又何必做官?”
秦舒对这种唱高调的行为毫不感冒,私心又觉得此人一向老奸巨猾,城府极深,绝对不会做没把握的事情,略带讽刺地说了句:“陆大人高风亮节,心系百姓。”
陆赜不怒反笑,勾了勾唇角:“你的性子还跟从前一样,这样说话倒比刚才有生气多了。”
秦舒默默翻了个白眼,就见他起身过来,高大的身影顿时笼罩过来。
陆赜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儿令牌,放在秦舒手心:“宣府文武各怀心思,倘若没我镇着,旁人是使唤不动他们的。我要领兵出城,城内留李良芝守城,要是有事,你就拿着令牌去找她。”
秦舒本以为他只会派旁人出城,自己留在城内,见他这么说,心里吃惊,面上也表露出来。
还未说话,便见陆赜轻笑出声:“你还是有几分担心我的!你放心,我一定活着回来见你。”
秦舒有心告诉他,吃惊并不等于担心,可是此刻出城野战,必定凶多吉少,生死难料,当下说不出任何话来。等陆赜转身离去,水袖进来,她依旧愣愣坐在那里。
这夜,秦舒再也睡不着,生生坐到天亮,开了票号的大门,果然是街面上纷纷乱了起来。预想中的挤兑并没有发生,反而因为这场战事,前来兑换汇票的人倒是多了起来。
其实也很好理解,这个时候大宗的银子就是烫手山芋,不说外头的鞑子攻不攻得进来,便是城里趁乱浑水摸鱼的人,都盯着这些银子呢。换成了汇票,这种大宗的往来,必定是指定人提款子的。
除了票号,便是粮店人最多了,不过半日便卖光了今日的粮食,挂上‘今日售光,明日请早’的木牌子。
街上也多了巡逻的士兵,但有哄抢不法之徒,统统都抓了起来,不过半日,便用麻绳拴了一长串,游街示众。
秦舒小心惯了,下午便吩咐人关了票号的大门,倒是冯老掌柜见惯了这些事情,反而宽慰秦舒:“秦先生不用担心,这鞑子本来就是各处部落合在一起的,大都是没有过冬的粮食,出来抢些过冬的粮食布匹,自然会回去的。鞑子年年冬天都来的。”
秦舒听了,又亲自去抚恤了那些伤亡的伙计,这样过了七八日,也并没有听见陆赜出城的消息,倒是水袖往外头出去一趟,回来道:“那些鞑子没有攻城的云梯,现砍了树来。守城的是个女将军,不知从哪里弄来火油,一桶一桶浇下去,烧得那些鞑子屁滚尿流。”
秦舒听了却高兴不起来,鞑子已经在攻城了,并不像前几次那样在城外抢些粮食就打道回府,何况这火油也是有用光的时候。
过得一二日,半夜的时候票号来了几个小毛贼,索性巡夜的伙计防备好,叫审问了一番,才知道是街上的青皮流氓,打量这时节乱得很,来大通票号碰碰运气。
冯老掌柜气得把这些人打了七八十杖,这才送给街面上巡逻的士兵。
又过了几日,各大粮庄开始闭店,每日不过卖出去几百石粮食。
这晚,水袖端了八宝粥过来,秦舒才恍然惊觉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她没有食欲,勉强吃了一口,便问:“外头怎么样了?”
水袖绘声绘色:“姑娘,您不知道,外头那鞑子的俺答同那位李良芝李将军仿佛是老相识,攻了几日连半个人都爬不上来,气得他在下面说些荤话。那位李将军面不改色,说自己扫榻以待。今儿晚上,许老先生送了信儿过来,说久久抢不到粮食,带的干粮又吃了许多,鞑子内讧起来,有小几千人在前些日子已经走了。”
秦舒放了心,正预备洗漱了去睡,便听得外面一阵的拍门声。冯老先生日夜住在票号,守门的不敢开门,请了他来,隔着门问:“外面是什么人,这个时辰了,我们大通票号不见客了。”
外头高声道:“是钦差卫队的人,来请秦掌柜,速速开门。”
秦舒走出来,见外头是瓢泼大雨,听见这声音仿佛是丁谓的声音,望着冯老掌柜道:“开门吧!”
门一打开,便见雨中一片火光十几个甲胄的兵士打着火把立在门口,领头的是丁谓,他满脸都是血,头发都结成血绺子,见着秦舒,拱手行了个军礼:“姑娘,爷要见您。”
秦舒从前见他,无一回不是干净整洁,还从没有这样失态过,她站在廊下,瞧屋檐下的灯笼叫风吹得一摇一摆,问:“他出什么事了?”
丁谓撇撇旁边的伙计,走进一步,小声道:“姑娘,您快去吧,要是晚了就见不到最后一面了。”
秦舒笑笑,并不相信:“怎么会?”
丁谓从怀里掏出来一张带着血污的的绢布,递给秦舒:“是白莲教蛊惑的军士,本来打仗打赢了,歼灭了三千朵颜部的骑兵,叫一名百户一箭射中心窝。大夫说这箭位置凶险,爷说了,叫姑娘去,有事交代。”
秦舒打开那血绢,只有八个字——生死茫茫,魂牵一面,一时无话,耳边仿佛都是冬雷轰轰的声音,过得会儿才能渐渐听见丁谓的声音:“……姑娘,我送信出门的时候,爷连拿笔的力气都没了,还是叫一旁的属吏代笔的。求姑娘看在京城的小公子的份儿,就去见见爷吧……”
秦舒仿佛感官都钝钝起来,她转头只觉得丁谓聒噪,手上接过来水袖递过来的油纸伞,吩咐:“走吧!”
秦舒是乘着轿子到的总督府,没有想象中的慌乱,反而井井有条,站在总督府的大门口,只见肃杀之气。
进了内堂,在廊下收了雨伞,边见里面隐隐绰绰晃动的人影,几个大夫似乎在商议:“拔箭的时候要快,这心脉的血要是流起来,那是止不住的。”
……
秦舒并不着急进去,站在廊下听了一会儿,见那几个大夫话里的意思好似十分凶险,
这时候起了大风,漫天的大雨被风吹过来,打在秦舒的裙子下摆,丁谓急得催促:“姑娘!”
秦舒闲闲瞥了他一眼,推开门进去,便见一堆大夫中,陆赜脸色苍白地躺在拔步床上。
第91章 免得互相猜来猜去
陆赜身上已经除了甲胄, 雪白的中衣布满干涸的黑色血迹,胸膛上插着一支黑色断箭,他似乎还有些精神, 正低头吩咐床榻前的数名守将:“壶口关叫徐良臣去守, 鞑子虽被打散了,只怕听见我中箭的消息又会去而复返。宣府的围已经解了, 不过一二日鞑子必定会打道回府,李良芝你的虎贲军是时候派上用场了。”
李良芝跪在床前, 她受陆赜知遇之恩, 口里还向从前在杭州一样称呼:“部堂, 卑职明白。您还是先拔箭吧, 晚一分便多一分凶险。”
陆赜说得一番话,已经疼得额头上全是汗水, 嘴唇都发白发抖,他道:“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他朝床前人影缝隙中望去, 便见秦舒站在门口,他忍不住伸手唤她:“过来!”
秦舒回过神儿来, 眼前都是各种人焦急的表情, 她无知无觉走到陆赜床边, 觉得很不真实, 生离死别这种场面对秦舒多少有些陌生, 因为陌生以至于显得冷酷, 她开口, 只说得出一句话:“你还是听大夫的,先拔箭吧。”
陆赜抬眼,见她依旧这样冷冰冰的, 一时分不清到底是心疼还是伤口疼,他声音已经有些发虚了,去握秦舒的手,交代道:“倘若有万一,便叫丁谓护送你回京城,我写了一封奏折,叫珩儿继承国公府的爵位,陛下念我殉职,只会同意的。朝政纷乱,不是你能应付得来的,你也不要太相信贺九笙,万事自己多留条退路。”
他手上有些血疤,秦舒只问:“珩儿姓秦,如何继承国公府的爵位?”
陆赜喘了口气,接着道:“奏折里已备述前情,你是我的妻子,珩儿是我唯一的嫡子,如何继承不得?我知道你一直恨我,不想跟我扯上一点儿关系,只是珩儿还小,倘若你没有名分,我一去,你如何护得住他?别搅在京城这趟浑水里了,去江南吧!你不是一直很喜欢泉州吗,泉州也有海的,不必去海外的小岛冒险……”
前面的话,秦舒都能预料到,只听见泉州二字,却有些发怔:“你怎么知道我喜欢泉州?”
陆赜苍白着脸,笑笑:“倘若我能活着,再告诉你。”说罢便对床前侯着的大夫道:“拔箭吧!”
秦舒坐在床头,叫他死死抓住手,旁边过来两个大夫,一个按着陆赜的肩膀,一个握住箭柄,对陆赜道:“大人,我等要拔箭了。”
陆赜望向秦舒:“等一等,我还有一句,你附耳过来。”
秦舒微微低头,便听他缓缓道:“从前……从前的事,都是我对不住你。倘若能再来一回,我必定早些想清楚,统统都改了。”
这句话一说出口,还未等秦舒回话,一大簇血便飞溅出来,以至于过了许久,秦舒眼前还是鲜红的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