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伸手去摸珩哥儿的脸颊:“长高了,也黑了瘦了。”
珩哥儿一味低着头不说话,死死咬着嘴唇,只怕自己一开口,便忍不住痛哭起来。秦舒又问了他几句,见他不答话,这才觉得不对,叫珩哥儿抬起头,就见他已经忍着哭,把嘴唇都咬出血来。
秦舒大惊,道:“珩儿,你这是做什么?”她一时心里大悲,不知道这个孩子经历了什么,变成现在这幅性子来。
他犹憋着不肯发出声音来,眼泪却已经流下来,叫秦舒看得惊心,语气带着慌乱:“珩儿,你有什么话就跟娘说,有什么委屈也跟娘说。我现在病好了,醒过来了……”
秦舒话未说完,便见珩哥儿跪在扑在秦舒怀里,失声痛哭起来。
秦舒拍着他的肩膀,心里想着必定受了很多委屈,岂不料他竟哭得喘不上气来,手上冰凉,成鸡爪状,脸憋得发紫,竟仿佛要昏过去一般。
秦舒何曾见过他这样,一时吓着了,摸摸他后脑勺:“珩儿,你别急,你有什么事慢慢跟娘说……”
只可惜这几句话并不能缓解症状,秦舒大惊,朝着书房唤:“陆赜,快请大夫来……”
陆赜从里间的书房出来,手上还拿着一页信笺,见珩哥儿原先胀得发紫的脸已经转白了,身子一抽一抽,倒仿佛要厥过去一般。
忙伸手捞了他起来,平躺放在一旁的春榻上,大手抚着他的胸口,又不知按了什么穴道,看着倒是勉强缓了过来,喘着粗气。
陆赜吩咐丫头:“去荣息丸来,配参须水。”
秦舒叫丫头扶在旁边坐着,问:“珩哥儿什么时候生的这个病症?”
陆赜摇摇头:“这不是病,这是急的。”又半扶着珩哥儿坐起来,喂他吃了药并人参水,过得片刻,才见珩哥儿睁开眼睛,望着秦舒叫:“娘!”
秦舒握着他的小手,这么热的天也冰凉冰凉的:“娘在。”
珩哥儿却并不对秦舒说自己的委屈,望了会儿,才道:“不知道小檀园亭子里种的葫芦有没有长好,葫芦里又会不会跳出来七个小人?”
秦舒给他擦头上的冷汗:“咱们等哪日天气好了,娘跟你,带着妹妹,咱们一起回去看看,小檀园那园子没有卖出去,什么时候想去看都行的。”
秦舒又问感觉如何,还有没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他都只摇摇头。
过得一会儿,请的大夫到了,把了脉之后,果然跟陆赜说的差不太多,是急火攻心罢了,开了几幅安神药,叮嘱好生歇息即可。
秦舒陪在旁边,说了大半晚上的话,又不叫他下床,索性拿了小桌摆在床上,陪着他用过饭吃过药,一边拍着他的肩膀一边如同小时候一样给他讲故事:“从前……”
珩哥儿懂事得多了:“娘,您去歇息吧,我没事了,好多了。”
秦舒摸摸他的,只想多陪他一会儿,摇摇头。却叫陆赜抱起来:“珩哥儿吃了药本就是要睡的,你在这儿同他说话,反而打扰他。”
到了里间,秦舒正想质问他,就见他从袖子里拿出一张纸来,她接过来,打开,便见三个方正光洁的馆阁体大字——放妻书。
第112章 放妻书?
放妻书?
秦舒并不太相信, 笑:“倘若陆大人真的肯放我归去,我自然对你感激不尽。”
这一番应对的说辞,他早就想好了, 道:“三生三世的缘分, 才有了结发夫妻的恩义,能与你做三载夫妻, 又养育一双儿女,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从前我颇多对不起你之处, 如今同你赔罪, 只望你离去之后不要再怨恨我。”
说罢, 他当真站起来, 收敛形容,肃目端端正正地拱手弯腰, 同秦舒赔罪:“夫人,陆某在这里同你赔罪了。”
只说一句放妻便罢了,这样的事, 他不知言多必失的道理。这番做派,反而叫秦舒生疑, 她只觉得哑然失笑, 默了默不说话。
见陆赜还弯腰端在那里, 抬了抬他的手, 道:“你这样说, 我哪里还有什么怨恨呢?夫妻之间, 二心不同, 难归一意,这个道理你早明白就好了。这样吧,你叫了下人进来, 想必小檀园多年未住人,得派人去修缮才是。这样也好,各归各位,陆大人也能像年轻时,娶一位心心念念的贤良淑德的高门贵女,届时我必奉上一份儿厚礼。”
陆赜听了,缓缓坐在秦舒床前,脸上虽还笑着,袖子里的手却已经握紧了:“我这把年纪了,又比不得你,往后不过把两个孩子拉扯大便够了。倒是你,不过才二十五、六的年纪,倒是可以再寻一位如意郎君。”
把两个孩子给他教导,秦舒可不敢放心,她嗯了一声:“你说得也有道理,听闻近年来,江南风气越发开明起来,倒是很多年轻士子并不在乎妇人二嫁。不知道王梦得现今如何了,要是他没娶他那女学生,我倒觉得自己与他脾气颇为相投……”
陆赜渐渐地便笑不出来,冷着一张脸:“他被贬官到北地了,冰天雪地的,一年里倒有七八个月刮风,你这身子只怕是去不了的。”
秦舒倒也不接着说,里头睡着的循姐儿哼一声,挣开身上的薄毯,轻轻唤了一声:“娘!”
她眼睛迷迷糊糊半睁半合,秦舒偏过身子拍拍她的后背,便又见她闭上眼睛睡了起来。
陆赜见了便道:“只是循儿刚刚才认得你,你便要走,她几乎是一日都未得亲身母亲的看顾,殊为可怜。”
秦舒抬眼撇一眼:“既然你自己都知道母女分离可怜,为何不肯叫叫两个孩子跟着我。你往日还说我教导不好孩子,我如今醒来,循儿连话都不会说,也不知是谁不会教导孩子?”
一翻旧账,陆赜便自觉理亏,无可辩驳,讪讪道:“陆某昔日不知夫人的本事,有眼不识泰山。”
那个时候陆赜对秦舒道,将来孩子生出来之后要抱给正室夫人,气得她手脚发冷,便是今时今日,想起来就觉得堵心,扯扯嘴角:“不敢当陆大人这句话。”
陆赜接着道:“我知道你舍不得两个孩子,但是你也知道,将来国公府的爵位必定是珩儿继承。循儿是女子,将来嫁人,国公府嫡女的身份也能叫她多些选择。你要是想两个孩子,叫人接去你哪儿,或者你来国公府看他们,都是极好的。”
秦舒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只是她心里压根不相信,以陆赜往日的性子会真的给自己放妻书,她垂着眼眸,点点头:“你说的很是,到不能因为我耽误他们两个人的前途。”
见秦舒同意这一点,脸色也还不错,陆赜又接着道:“放妻书已经写了,只是你我是陛下赐婚,倘若这样贸然和离,朝廷上的言官风闻奏事,必定参我一个大不敬之罪。我倒是没什么,要是牵累你下狱,你如今的身子是受不得这个苦的。”
秦舒哼一声,偏过头,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前面说的比唱的好听,绕来绕去,原来在这里等着自己呢?
见秦舒偏过头不搭理自己,陆赜伸手去握秦舒:“我如今写了放妻书,将来便是返回也无用,这一点你放心。只请你暂且忍耐一番,最迟不过一年半载。陛下千秋之后,新帝登基,那时候你有贺九笙庇护,我便是反悔了,你拿着今日我写的放妻书,只怕上得顺天府的大堂,也是判离的。”
一年半载?秦舒问:“陛下身子不行了吗?”
陆赜回:“缠绵病榻一两年了,这是早晚的事。”
秦舒不知道他这一番作态又为的是什么,只静观其变,点点头:“只得如此了。”
陆赜当真站起来,就要往外边去睡:“既写了放妻书,虽要掩外边人的耳目,但是我也不可同从前一样。从今以后,我就到东边书房还砚斋里边起居了,免得唐突了你,也叫你觉得不自在。”
说罢,果然唤了小梅进来:“小梅,去还砚斋那边收拾收拾,我今儿到书房去睡。”
小梅自进府便在秦舒的思退堂里边侍候,什么还砚斋都没听说过,抬头踟躇,只当两个人吵架罢了,问:“夫人,奴婢没去过什么还砚斋。”
陆赜这才佯装不记得这回事:“你不记得,便去唤了江小侯来。”
小梅啊一声,有些痴痴傻傻的:“啊?大人,江管事不是下午叫你吩咐往通州去了吗?”
秦舒冷眼看着,笑笑:“好了,大晚上的别折腾人了,你赶紧去净室里洗洗吧,出了一身的汗,你不嫌热,我倒是嫌难闻。”
陆赜自知得逞,原本想说几句得寸进尺的话:“那怎么成,我还是去书房睡才好。”觑秦舒的脸色,怕她不耐烦,当真叫自己过去睡,连忙笑笑,去了净室。
出来的时候,房内的灯大半都叫熄了,只剩床一盏微灯,缓缓走过去,撩开垂在地上的床帐,果然见秦舒还未睡,正闭着眼睛摇着团扇。
陆赜伸手接过来,替她慢慢摇着扇风:“还是热啊?要不我叫人从冰库搬几盆冰上来,你受不得凉,就放在廊外?”
秦舒睁开眼睛,坐起来,摇摇头:“算了,放在廊外有什么用,又不是密闭空间,这屋子里还是一样热。”
她想着措辞,这才道:“陆赜,你不该这样对两个孩子的。”
陆赜却觉得自己没错:“教小儿宜严,严气足以平躁气,①历来的士大夫都是这样教导的。过于溺爱,耽于不端,习惯成常性,便是想改也来不及了。”更难听的话,什么慈母多败儿,陆赜自然不敢在秦舒面前说的。
秦舒自知一个人是有自己的时代局限性的,便是她那开明的父母在听说单位同事的孩子是同性恋不结婚的时候,也觉得无法接受呢?
秦舒点点头:“在读书课业上,自然是要严厉些的。可是日常相处,也不必板着个脸,太过严厉吧。你这样待他们,他们便对你只有敬,没有亲。循儿还小,珩儿今年已经七岁了,要是将来读书考科举,只怕在我们身边也就只能待十来年罢了。相处的时间这样少,就不要因为那些规矩浪费了,不是吗?”
旁人是堂前教子,枕边教妻,他陆赜嘛,反而是在床前被妻子说教起来,他想了想,这样的小事,依她也无妨,点点头:“我改便是了。不过我习惯严厉了,一时半刻要完全变成你说的那样,我也做不到,只叫你平日里叮嘱我些,慢慢改才是。”
秦舒轻轻笑出声来:“那你可记得自己说的话,不要往后一发脾气便统统忘干净了。”
陆赜伸了个懒腰,站起来,把外衫脱了披在架子上,就要往床榻上去:“记住了,忘不了。”
秦舒忙揪住被子,吃惊:“你干什么啊?都写了放妻书了,难道还要同榻而眠吗?陆大人,你这样知礼的人,开口道德,闭口文章,不该这样行事吧?”
陆赜愣住:“刚才,不是你叫我睡的吗?”
秦舒笑着摇摇头:“我可没有这样说的,我的原话是,这么大晚上了就别折腾了。”她伸手撩开天青色垂帐,指指对面的一张杨妃春榻:“已经叫丫头给你铺好被子了,时辰不早了,且去睡吧。”
陆赜见秦舒脸上带着笑,便觉得她这样才是极好的,也知道要是自己硬是赖在这儿,先前那一番唱念做打恐怕就白费了。
他无奈地点点头,嘱咐一声:“你晚上要茶便唤我,不好叫丫头进来,要是瞧见我们分床而睡,便不好了。”当下抱了衣裳,老老实实地往那杨妃榻而去。
秦舒醒过来,肯好好笑着同他说话,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陆赜心里无事,甫一沾枕头,便睡了过去。倒是秦舒,开始热得睡不着,等过一会儿凉快儿了,又听得陆赜的鼾声,翻来覆去,吵得睡不着。
秦舒无法,撩开帐子扔了个扇子过去,毫无反应。这才抽了个枕头扔在他头上,好在是醒了,迷迷糊糊问:“何事?”
这话不知是在问哪个下人呢?秦舒不言不语,就见他起身,往桌上倒了杯茶过来:“是不是渴了?”
又道:“我忘了,你不大爱喝茶的。”说罢,便往外头去,倒了杯清水进来,递给秦舒:“按照你说的,烧开过再放凉,干净。”
秦舒见他这样,也说不出埋怨的话来,喝了口水,道:“你呼噜声太大了,我睡不着,要不你还是去书房睡吧。”
陆赜自然不肯,道:“这时候丫头婆子都睡了,书房那边许久未住人,等打扫好,起码得后半夜了。”
他拿了扇子坐在床边给秦舒扇风:“你睡吧,我给你打扇,等你睡着了,我再睡!”
第113章 我想去哪儿都可以
第二日, 秦舒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午后了,不止是陆赜, 连珩哥儿, 偱姐儿都不见了踪影。
她掀开帐子,见屋子里静悄悄的, 只得一个小梅守在一边,问:“他们呢?怎么睡了这么久, 也不叫我?”
小梅端了杯水给秦舒:“小公子念书去了, 姑娘叫抱去老太太那边了, 大人一大早就去衙门了, 给夫人点了安神香,叫我们不要吵您。”
秦舒坐起来, 能够勉强站一会儿了,叫丫头服侍着梳洗用饭过了,往外头走廊扶着栏杆走了十几步, 这才想起来:“秦嬷嬷跟水袖呢,不是叫人去接了吗?”
小梅道:“早就回来了, 只昨儿大人也在, 夫人没有吩咐, 不敢冒然传见。”
秦舒坐在亭子里, 这天是阴天, 凉风送爽, 颇为惬意, 道:“快叫她们两个来见我。”
不一会儿,秦嬷嬷同水袖便叫人引着上前来,跪着给秦舒行礼。秦嬷嬷还好, 纵然比不得往日受人敬重,跟着珩儿一应吃穿日用并不短了她的,看起来还长胖了一点。
只是水袖看起来就老了许多,人也黑了许多,秦舒拉了她上前来,见她一双手磋磨得不成样子,忍不住红了眼眶:“你也是跟在我身边,出去历练过的,纵然有奴籍,难道就想不出什么别的法子来,偏受这个苦?”
水袖摇摇头:“是我没照看好姑娘,那日走水,要不是姑爷冲进去把姑娘抱出来,我的罪过就大了,我受些罚也是应该的。”她一双手粗糙得跟老树皮一样,望着秦舒自觉惭愧。
秦舒摸摸她的头:“傻丫头,原先多俊的姑娘,不知要养多久才养得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