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文到了。他关上了门。他们独处时总是这样。
露西娅正站在窗边。
她看上去比往常更呆板，眉眼是疲倦和悲哀，正出神地望着窗边。
“露西娅女士，节哀。”欧文说。
露西娅回头，看到他，张了张嘴，疲倦的眉眼却突然变得冷淡：“你来了，我正好找你有事。”
有事？欧文的心漏跳了一拍。他同时在意露西娅的态度。
自他受伤后，露西娅第一次对他用这种冷淡的态度，仿佛回到了两人刚相识时，竟让他产生了一种计划已经被对方识破的错觉。
一时，因为慌乱，他眼中浮现半真半假的不知所措， “什么事？”
露西娅沉默地看了欧文几眼，却说：“你回南境吧。柯塔林这里大概要乱了，我现在送你出境。”
欧文：“……什么？您要放我走？”
他怔怔出神，戴着的戒指的手倏然握成拳，似乎没听懂露西娅在说什么。
露西娅揽上狼皮大氅，转过身，“跟我走吧。”
她背对着欧文，对他完全不设防。室内只有他们两人，如果欧文反应过快，现在就是他最好的下手时机。
但他却没动手。
“……”欧文盯着深渊女人的背影，哑然出声了，“露西娅，你和我一起走吧。”
这几乎是脱口而出。
但说出来，欧文就后悔了……他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好在，露西娅诧异地看了眼他，便拒绝了他。
“欧文，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深渊女人用她惯常的古板语气训斥他，“你也不小了，不该说这么不成熟的话。”
欧文垂下眼眸，睫毛轻轻颤抖。待他再抬头，他踩着柔软的兽毛地毯，走向了露西娅。
露西娅：“欧文？？”
欧文停在了露西娅面前。
他眼神专注，抿了抿唇，深吸了口气： “对不起，露西娅女士，走之前，我想……我想……”
银发少年闭眼，突然拥住了面前的深渊女人。
少年的气息传来，如雪中林般纯净。但他吐息的热的，身体也是热的，又有着正往成年男人生长的方刚。
露西娅不知所措地僵着身体。
“哦，欧文……”
她的眼中浮现茫然，手却渐渐地抬起，覆上了少年的后背。
她怀中的少年身体轻轻一颤。
却在这时，她的脖颈后方传来一道冷意。
冰冷的长刺破开了她的肌肤，如破空的箭般猛地扎了进去。
毒刺。
露西娅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发出声音，便无声地倒下了。
第150章 柯塔林之哀（四） 屠杀的乐章-上（回……
“安霍尔德, 你得到了‘钥匙’。干得很好。”
对方从欧文手里接过那一柄雕刻着荆棘的徽章，声音克制不住地颤抖，仿佛有什么期待已久的事终究达成。
“荆棘之匙”。欧文认识。
柯塔林这类主城有严密的结界加以布守, 将浸入了魔法符文的“荆棘之钥”盖入阵眼, 这就可以打开城门。
欧文回头看了眼两个穿着黑色轻甲的人跃过倒在血泊中的侍卫，进入了露西娅所在的内厅, 架着昏迷的她出来。他张了张嘴，本想出声, 却被打断了。
“你的家族也来人了, 小安霍尔德。你可以与我们一起去城门。”
“什么？”欧文错愕地抬眸。
“你父亲出了‘巨械’给我们, 这只有你的家族中人会使用。我想, 你应该去接应他们。”
对方抛给了欧文黑袍。那用以掩饰他的身份。
……
夜风醒转，柯塔林的叶儿飘荡。
欧文与一众潜伏在柯塔林、藏匿的驻官, 一同穿上了皮甲，来到了那主城之南的角塔。
一道急促、尖锐的风鸣传来，欧文意识到那是进攻的号令。
攀爬、进攻……他自从被取下“禁制之锁”, 再度感受到了力量的膨胀和对暴力的欲望。他与潜伏者们一同攀上城墙，血色印上他的瞳底。
他恨深渊人。几乎是所有深渊人。
机械长刃抵上守望者们的喉咙, 伴随着娴熟的神术光芒, 那些人倒地了。欧文的能力得到了其他人的认可。但当他看到他们把属于露西娅的“荆棘之匙”印在法阵中, 他又变得沉默了起来。
“那位女奥利维……你们打算怎么样？”他问。
“等我们的领主进来, 交给领主咯。”对方让他不要废话。他们终究快速打开了城门。
而那一刻, 欧文才发现角塔下的黑暗不全然是黑暗。
旗帜升起了。那是深渊中涌动的长刺鱼, 那是摆尾的无眼蜥蜴。哈夫纳和宓忒的军队早等待于此, 在黑暗中涌入城门。与此同时，他也看到了他熟悉的人。
“少爷！”那是他家族的下属。一群身披黑袍，身上没有任何标志着身份的标识。
他们手持机械法杖, 法杖之端是长弩。欧文认出来了，这是父亲近来研制的新式武器，而他在武器另一头，是深渊的暗纹。
——欧文意识到，那大概是父亲专程为深渊的合作者改造的。
许久没有看到同胞，欧文深吸了一口气，却压低嗓音：“父亲没来吗？”
“老爷说这里的事交给你。”
欧文猛地睁大眼睛，“……交给我？”
他握紧了对方递来的长箭。
军队在寒风中如鬼魅般进入了柯塔林。一队巡逻的狼骑却与他们打了照面，以及过往的平民却都睁大眼睛。
“什么人？！”狼骑凶斥。
然而，他们还没来得及拔剑，欧文身后的来自东西领地的骑兵便同时抬起了战斧朝他们劈去。
利刃劈肩，血夜四起。
欧文却也在这一刻被激起了血性。他抬起机械长箭。
突。光芒绽放。带着强大的附魔之力。
那柄箭击碎了荆棘纹章狼卫的头颅。
“伐荆战争。”
这场猝然开始、却经过长期筹谋的战争，在342年12月21日打响。
……
“莱拉……”
雷恩斯在喊莱拉，但她根本听不到。或许是他作为“无关者”不能在这里待许久，他眼前的时间和空间逐渐变得破碎。
远处传来嘈杂的如同战争的声音，雷恩斯已经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但他无力改变，他只能跟随莱拉，这一处他能够站立的空间。
莱拉自方才被叫醒后就在发抖，她被佩妮洛普护在怀里，她也第一次这么紧紧地抓住祖母的手。未来的首席狼骑、如今的侍仆瑟古德正站在他们身旁，还有留守在柯塔林的许多军人都在他们身侧。
“怎么会有人闯进来？”佩妮洛普从塔顶眺望南部的方向，战争从那里开始。
如今，她来不及再为丈夫悲伤，她一边带着莱拉，一边朝塔下走。
埋骨堡主塔，这是这座城堡乃至整个城市的中心，具有最严格防守的地方。而塔下，拥有出城的密道，用于逃脱。
“不知道怎么回事……拉马德和冥忒湾的人突然闯进，还带了没见过的异能武器。情况不对，主母、莱拉小姐，你们最好先撤离柯塔林……”
说话的是当今的首席狼骑，一位胸口绣着砾石纹章的老人。土与荆棘，他的家族与奥利维家族也有相通的关系，世代效忠，忠心耿耿。
“不，你们送走莱拉，我和柯塔林民众共存。”佩妮洛普说。
“不，祖母，不——”莱拉张了张嘴，试图说话，却被哽咽代替。
一群人急匆匆地朝前走，他们来到底部的幽室，那里再往前走，就可以找到通往荒野的密道。
砰！
当他们打开幽室，却突然怔住了。
只见里面站着一排又一排的佩戴“无眼蜥蜴”和“白齿鱼”纹章的黑甲骑士。一位老人正站在众人身前，他身材削瘦，穿着勾勒着金线的装甲。
看到来人，露出了笑容：“好久不见，佩妮洛普。好久不见，小莱拉。”
佩妮洛普：“……都哈·宓勒。”
……
血色。厮杀。
奥利维家族根本无法抵抗，都哈·宓勒是深渊唯三的大尊师之一。与他同行的，还有掌管西领地的哈夫纳家族。那里，拥有当今深渊最强大的亡灵法师。
他们都亲自来到了主塔，开始了他们狂欢般的屠杀。
身穿黑荆棘重甲的柯塔林兵士逐一倒在了血泊中。
那嗜血的法阵挡住了莱拉和佩妮洛普的去路。她们最终被刀锋所围。
“你们怎么会进来？”佩妮洛普问。
都哈笑了笑，摆了摆手，却推了两个人出来。莱拉尖叫：“姑姑！”
佩妮洛普却捂住了她的嘴，手却也在颤抖。
只见露西娅双手被“禁制之锁”锁在身后，似全身无力，被推倒在了地上。她的皮肤上有着数道见骨的鞭伤，精神萎靡，却张了张干涸的嘴唇，充满歉意地看向母亲和侄女。
而与她同时倒地的，是另一具身体。倒地的沉闷声让露西娅全身颤抖。
那已经称不上“身体”了，那具身体全身的皮肤被剥去了一半，竟像是被人一寸一寸切割下来的。
“你的女儿不愿意为我们这些客人指引密道的入口在哪里，也不愿意带我们来见您。这实在太遗憾了。”
“但没关系，她不招，的大侍卫长招了——说起来，我们这里刚来了为很会刑讯的人才，这是天降之喜——”
莱拉后知后觉地看到那身体，从小养尊处优的她什么时候见过？十二岁的她开始呜咽，开始呕吐。
只有佩妮洛普注意到，自己的女儿露西娅面容悲戚，听到“刑讯的人才”这句话，她的身体又开始颤抖起来。
但那透露的不是恐惧，却是悲哀，近乎麻木的悲哀。
佩妮洛普顺着都哈的目光，这才寻到了一位站在角落的人。
那人藏在黑袍下，让人看不清容貌。只隐约看得到他似乎还少年身量，一缕银发从他的帽檐中露出，上面沾着细密的血点。
他拿着一柄沾满血的机械铸成的骨刀，展现出如同刽子手一般的气质。但他微微侧身，似乎也瞥向了露西娅的方向，但一直在沉默。
“银发……机械……”佩妮洛普张了张唇，却终究什么话都没有说。
都哈的语气如同得到了喜爱玩具的小孩：“走吧，佩妮洛普。走吧，小莱拉。”
……
雷恩斯所在的空间变得愈发晃荡。他看到了眼前柯塔林的惨败，也自然认出了那个上刑者是欧文。
“怪不得，上一世，她……”他紧咬牙关，手捏得全无血色，眼中一片冰冷之色。
然而下一秒，他的脚底却蔓延起暗之花。那花中绽放巨大的能量，如同桥梁，与那巍峨苍穹相连。
“深渊力量，这是来自幻境内部，还是深渊外部？”雷恩斯竟一时没有辩别清楚。
直到天空中突然出现了一个悬空的星空般的洞，雷恩斯才意识到，那大概是古泽尔的深渊力量。
“第二位挑战者，你在这里迷路太久了，这里才是属于你的幻境……”古泽尔的声音传来，那黑烟如长蛇般蔓延，将雷恩斯往另一个方向拖拽。
雷恩斯却盯着那柯塔林的血色，被带走的莱拉，“不，我……”
“记住，这是幻境。这只是幻境。”古泽尔说，“你要获得‘混沌龙骨’，不是吗？”
雷恩斯咬牙。他当然记得自己的目的。
他最终踏入了那天空中的另一处空间通道。
但随即，在他的身影消失的那一瞬间，那些盛开的象征着深渊力量的暗之花突然枯萎。
一位黑袍女人从影子中走出。她的碧眸如翡翠，帽檐下棕发披拂，手指上黑影翻滚，正安静地望着这嘈杂的柯塔林幻境。
她皱了皱眉头，似乎被无关的事吵到了。
古泽尔的声音却旋即传来：“为什么？你为什么要引诱这位先来者去往这个幻境的边缘？你在让我驱赶他。”
出现的正是后来的利亚娜。她也进入了“荣耀之境”。
听到古泽尔的问题，她眼中透露讥讽：“为什么？因为有些自己惨的事，让仇人看到，他感到很惬意，我就难受了。这没必要。”
古泽尔长长吁了口气。
或许是利亚娜的四周萦绕着深渊之力，它语气比对欧文和雷恩斯都要温和。
“后来者，你进来也不久了——开始是因为能量的错乱导致时空错乱，现在，一切稳定步入正轨，你是不是也应该去属于你的幻境了。在那里，为我重演。”
女人却摇了摇头，“不，我要留在这里。我不是这个幻境的‘无关者’，不是吗？我想留下来。”
古泽尔：“为什么？你早日重演，那就可以早日令我裁决——‘混沌龙骨’，是否属于你。”
他的问题却换来一声轻笑。
利亚娜：“就当我任性吧。”
她看向远处柯塔林的火光，轻轻笑了起来，“我是实在想重温，一些故人带给我的——”
“‘快乐’的童年。”
古泽尔陷入了沉默，不知道是提前看到了什么，这只复苏的巨龙对此默许。
利亚娜消失在了那边缘的影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