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芝蓦然停下,身后三十余骑精兵也瞬间静止。
贺芝生母虞美人乃是前朝官宦人家遭抄没后罚入教坊司的女眷,生身父母已不可考,随收养教导她的老嬷嬷姓了虞,十二岁便是极有名气的舞姬,后由前朝降将献于显德帝,多年来颇受宠爱。
朝野后宫中总有人私下议论,说是虞美人若非出身太过低贱,只凭那仙人之姿和膝下梦祥瑞灵芝而得来的皇子,就不会在陛下分封后宫时只得了个美人的位份。
刘人杰在京中自然也听过此等言论,他既唾弃世家子弟满口出身门第,也打心眼里瞧不起虞美人那样的出身,只是碍于天威从不敢多言,却没想到今儿拿来讽刺贺芝竟是如此令人畅快之事。
贺芝终于播转马头正眼看他,却不似刘文杰以为的那般恼羞成怒。贺芝只是轻蔑的看了他一眼,漫不经心的抽出长鞭,手腕一翻重重抽在了他的脸上。
刘文杰半边脸犹如火烧,贺芝的神色却与抽了根道边木桩并无不同,丢下鞭子便慢悠悠离去,身后甲士亦步亦趋,唯有两人脱队来到刘文杰面前,架着他塞进旁边的巷道里施以老拳。
第28章 真情真心 索取或者拒绝都是为你好。……
林斓借给刘家人摆放的器具不乏易损珍品,受不得大颠簸,贺芝自然不能如来时那般风驰电掣。好在他这会儿心情尚佳,嘴角一直含着抹浅笑,望着周遭苍茫寂寥的北地风光还哼了几句林斓教过他的破阵曲的调子。
等教训刘文杰的两名近卫打马追上,贺芝一拉正低着头咬草根打发时间的爱马花印,亲自解了荷包赏了二人,又吩咐他们回去迈火盆去去晦气,便继续由精锐甲士簇拥着控马慢慢往回踱。
太守府的大管家倒是按着主人的意思殷勤的请贺芝等人先行,太守府派出的人手自会押后护送牛车。可贺芝岂会将林斓之事假手于人,于是万里挑一的宝马也只能嚼几口路边的野草根,走出黄牛的稳健步子。
一来二去,贺芝带着人回来时已是日暮时分,庄子里炊烟袅袅,陪房人家养的稚童远远望见他们便飞跑进去报信,唤来家中长辈上前卸下牛车上用各色绸布并箱笼装裹的严严实实的器物。
打头的正是史嬷嬷长子,他原想同贺芝求帐册一观,好将东西都勾账入库,不想贺芝一听见帐册二字就脚下一转走到了一边,史大郎愣了愣也不敢追在皇子身后讨要东西,便默默退下了。
贺芝隔着大衣裳轻轻摸了摸怀里妥妥当当收着的墨宝,只当不知方才史大郎所求何事,高声吩咐人拿火盆来,他及一众甲士先后跨过火盆之后才进去寻林斓说话。
林斓一看贺芝轻轻昂着下巴眉眼含笑的模样就知道他此行颇为顺利,也就不再多问,只将火候将将好的一盏清茶推到贺芝面前,请他品尝。
贺芝上次喝到林斓亲手点的茶还是一年前,即便这回用的并不是他八岁那年从显德帝身边求来又巴巴捧到林斓面前撒娇要以后都单留给自己使的胖花杯,贺芝依旧欢喜得双颊晕红,一双桃花眼含笑凝视林斓,其中仿佛蕴着满室灯火,流光溢彩。
只是他一颗心都落在林斓身上,手上就失了准头,一盏茶送到嘴边却多半喂了领口的衣裳,还有些许洒在了脸上。
林斓正细心擦拭心爱的福猪茶宠,听见丫头们的惊呼一抬头就瞧见贺芝的狼狈模样。她又好气又好笑,刚想开口如以往那样说贺芝两句再让人送他去换身衣裳,却叫贺芝依旧凝在她身上的目光看得心头发紧,不知为何就讷讷说不出话,只能慌乱别开眼。
明明是从小一起玩耍到大,事事听她主张,最为乖巧可爱的弟弟,偏偏这次别后重逢后总让她生出种不知所措的荒谬之感,很难再像之前那般拿出姐姐的威风来教导。
贺芝觉出了林斓的退却,他垂眸抿唇思量片刻,抬手止住了阿青等要来帮他清理衣裳的动作,自己随手拿帕子抹了抹茶水污渍,状似随意的问道:“我之前去给阿斓收嫁妆,才发觉那些混账拿了你许多东西。你这样心软慈悲,可让我们如何放心。”
林斓心中有些慌乱,听见贺芝问起旁的事情也忙顺着他岔开话:“此一时彼一时,当日虽说他们故作姿态却又贪财,别的倒不是不能忍耐,我便想着花钱买个清净,后来日子久了才觉出不对来。”
其实若非离京路上她因赵夫人之故高烧卧床,刘家上下却待她冷漠薄情,也许她还会再多忍耐些日子才同刘家人翻脸,只是这些话就不必说出来叫贺芝跟着气恼了。
林斓忽而有些心虚,贺芝却没有追问,听着她的话点了点头:“阿斓你自幼最是心善大方,手头难免散漫,就叫那些宵小钻了空子。”
说到此,贺芝深吸了口气,神色郑重而又温柔的注视着林斓缓缓道:“阿斓,你同我一起回京城吧,我不放心你一个人留在这离京千里的小庄子上,有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及时帮你。跟我回京城,我以后会一直一直护着你。凡我所有,你尽可用,再也不让人欺侮你。”
贺芝不知不觉就半遮半掩吐露了心事,为免惊到林斓,他尽自己所能放轻了语调,哪怕说话时不小心咬到了自己口内的软肉也不敢有丝毫表现,还是趁林斓怔忪的功夫匆匆舔了舔出血的地方,又借着袖子的遮挡擦了擦掌心的汗水。
眼前眼眸半垂羞意乍现的女子便是他的阿斓,他愿意每日为她挽发插簪,描眉涂唇。既然他们第一回 见面就想把他带回家当娃娃,那她总没有失信于人的道理。
他不是没想过先装作情窦未开的模样哄着林斓一起回京后再图以后,先前也确是如此打算。可真见到人后,他却越来越不想再被林斓当作没长大的孩子一般哄劝。他们本就不是真的姐弟,他已然长大,在悔恨已极的绝望中看着她出嫁成礼,初识相思便知心痛,绝不能再失去她一回。他要做那个能给林斓依靠,跟她共度一生的男人。
贺芝目光灼灼,满腔情意不言自明。便是林斓一开始心里还觉得是自己想得多了,对上这样似有暗流热涌的执着神色也终于不得不正视贺芝。
惊愕与讶异让林斓几乎无法思考,她生平头一次在贺芝面前张口结舌,你我了半晌都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好半晌,她才从近乎耳鸣的症状中缓过神来,却更为慌乱的发觉自己心中竟然有一丝微弱的欢喜之意,仿若暗夜中一豆灯火,灼得人双目发涩。
林斓不敢再与贺芝对视,十指紧紧拧作一团,深吸了几回气都无法把如今的贺芝与一直追在她身后的如意合在一处,脑海中纷纷扰扰俱是多年来两人相处时的点点滴滴,最终化作一丝羞惭,还有那一日贺芝在得知赐婚圣旨后满面泪痕的模样。
心中泛起了以前从未有过的疼痛,林斓已到嘴边的话再说不出口。她鼓起勇气抬头对着贺芝温柔一笑,摇了摇头:“我不能跟你一起回京,我要等我阿爹兄长他们来接。”
第29章 峰回路转(1) 不该走的走了,该滚的……
贺芝眸中的殷殷期待乍然碎裂, 仿佛三九寒天兜头叫人泼了一桶冰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即便如此,他还是咬紧牙关站起身, 对林斓郑重一礼:“后面的话, 阿斓莫要说了。你之心意我已明白。纵然你不肯眷顾于我,我无计可施,可依旧心甘情愿伴你左右,只盼你当我方才皆是胡言乱语,还像以往那般待我就好。”
一段话说的颠三倒四,贺芝眼眶微红,眼神中满是哀求。他之前一时冲动, 想着自己总与林斓青梅竹马,这几日来林斓待他细细品来也并非没有丝毫情谊,便想着早点与她互通心意, 免得再让人钻了空子, 却没想到她竟有回绝之意。
巨大的恐惧攫住了贺芝的五脏六腑, 他此刻什么都不敢再奢望, 只求林斓不要从此疏远他, 不见他。
林斓却神色清冷的别开眼,没有回应贺芝的话, 压着心底密密泛起的锐痛故作镇定的抿了口茶, 以免一开口就再难遮掩心中的缕缕情思。
当日她随母亲进宫谢恩, 贺芝跑来求她不要嫁人时她只当贺芝还小,不过是不懂何为婚嫁又不喜分离, 如今才知贺芝早已长大,是她自己愚钝,竟然自欺欺人至此, 才误人误己。
可木已成舟,往事已不可更改。贺芝有了不该有的心思她竟心生欢喜已然是对不住陛下和虞娘娘的宠爱,对不住父母多年来的教诲,总不能再由着性子一错再错。她既然是做姐姐的,她就该劝着他,有些话贺芝说了便罢,她却绝不能应他。
深吸一口气努力硬下心肠,林斓只当没有听见贺芝慌张告辞的声音,盯着手中的茶盅淡淡道:“我是已出阁婚配的妇人,便是和离归家也自有父兄前来为我主张,若是家中父兄来接,我自会同归,断没有随旁人离去之理。殿下自幼饱读诗书,自该正身明理,还请殿下慎言。”
耳畔传来巨响,似是贺芝带翻了某样器具,林斓却不敢抬头去瞧,只是在贺芝走过来时连退两步,垂眸冷淡道:“先前是我思虑不周,这里房屋狭小简陋不宜待客,我便不多留殿下,还请殿下早日归京,以免陛下和娘娘日夜牵挂。”
说完,林斓压着眼中湿意吩咐左右丫鬟送客,自己则快步离了花厅,即便贺芝在后连声唤她也不曾回首。
贺芝倒是想追上去求林斓莫要赶他走,可哪怕他面色难看又是要挟又是恳求,林嬷嬷也只是苦笑着摇头,不肯放他过去,口中还帮着林斓劝他:“殿下您这是何苦来哉,您走吧,莫要为难我们姑娘。”
自己一腔深情却成了旁人口中的为难,贺芝心中又气又怕,可林嬷嬷是林斓的奶嬷嬷,他攥了攥拳还是不敢动手推她,只能红着眼瞪着这一群拦着自己的婆子丫头,心中痛若泣血剜骨。
最重还是在外头听见风声不对的张大宝一路跑进花厅,对着贺芝又跪又求,道是若再强求恐惹人厌烦,贺芝才颓然退开,踉踉跄跄随张大宝回去。
他长到如今一向天不怕地不怕,便是显德帝带他上阵杀敌都不曾惧怕,可一想到林斓可能会对他生出厌恶,他便觉惶恐难言,再不敢有丝毫言语动作。
张大宝好不容易将人劝了回去,心中也是止不住的感概。他五岁上被分到六殿下身边,没多久就隐隐发觉六殿下似乎太在意林二姑娘了些,偏六殿下一年年长大,对林二姑娘的依恋竟不减反增。他在旁瞅着只觉不对,可人人都觉得六殿下和林二姑娘姐弟情深,连六殿下和林二姑娘自个儿也这么以为,他一个小小内侍自然也不敢说什么。
原以为此事要么无疾而终,要么等六殿下再大点明白了自个儿心意陛下就会赐婚,却没想到二殿下竟然先去求了陛下,林家拒了二殿下不说还为二姑娘另择人家求了圣旨许配。那一日六殿下如遭雷击的模样周围伺候的人皆是心有余悸,张大宝心知不好也不敢说,只能暗地里求神拜佛祈求六殿下能在二姑娘出阁之后收了心思,却没想到六殿下执拗至此。
张大宝心中叫苦连天,只觉再耽搁下去闹出什么事来自己回京之后怕是小命不保,正琢磨着如何才能让贺芝松口放下林斓尽快启程,贺芝却突然自己开了箱笼,收拾起包袱来。
张大宝一惊,声音都有些发颤:“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他可不觉得贺芝一会儿功夫就能放下这许多年的执念,回京虽好,可要是贺芝因爱生恨铢下什么错事,只消让显德帝和虞美人察觉,他这个近身伺候的不是一样难保小命?
贺芝手下一顿,却无意理会张大宝,只是听着他暂住的跨院门口有人争执说话,才背着身吩咐一句:“你去看看,要是阿斓派人来,你就说我这便走了,让她保重身体,勿需念我。”
听出了贺芝话里赌气的意思,张大宝一张脸皱作一团,当真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犹豫片刻后到底咬着牙出去了。若是真能一口气堵着就此丢开手,也算是他们这些下人的福气了。
张大宝跑去院门口同人说话,屋子里便只余贺芝一人。他这才忍着哽咽抹了抹眼角的泪,心中将林斓的名字恨恨念了许多遍。
这些日子以来他反复试探,明明林斓心中也藏着对他的情谊,他一出事也是百般担忧关怀,便是气恼他今日莽撞,那些话说得也未免太过无情了些。
他这就回京请旨,到时候名正言顺,倒看林斓还有什么义正词严的大道理说。她要是说不出来,他就要好好跟她说道说道他心中对她的惦念思恋,她不听都不行。
贺芝从京里带出来的东西并路上收的孝敬之前泰半都送了林斓和庄子里的使唤下人,他这会儿收拾起行囊来倒也方便,都不用张大宝伺候就塞了个七七八八。
包袱一卷,往张大宝怀里一丢,贺芝也没提去跟林斓辞行的事情,只跟史大郎等说了一声,他便骑马带着人走了。北风呜咽之中,三十余骑人马很快就不见了踪影。
直到马蹄声去的远了,林斓才搁下了手中的书,望着新挑的灯花发起了呆。她平素闲来无事也常静思,然而这一回却让人觉出了三分落寞寂寥。
阿月看一眼这许久一页未动的书册,踌躇片刻还是小声劝道:“您这又是何必呢?天都暗了,殿下也不能走远,八成要进城去找间客栈歇息一宿,还不如让殿下多留一晚,明儿一早再走。便是殿下大了,您总与他是多年的姐弟,哪里至于呢。”
这些话先前林斓派阿青去请贺芝早日启程的时候阿月就想说了,只是窥着林斓的面色不敢开口。依阿玉想来,横竖他们姑娘都是要和离的,往后能有个从小贴心的人知冷知暖总好过再盲婚哑嫁一回,六殿下天潢贵胄,若是真恼了以后又该如何是好。
方才阿玉要去前头替林斓问话,才让阿月顶了一会儿差事,不想一回来就听见阿月在这胡言乱语。阿玉一看林斓的神色就知道大事不妙,也不用林斓开口,她直接就上前两步狠狠掐了阿月一把,一面把人往屋外扯,一面训斥道:“姑娘面前胡沁什么,今儿夜里晚饭也不必吃了,好生饿一夜清清心才是!”
阿月还有些不服气,觉得自个儿也是为了姑娘好,林斓却突然开了口:“罢了,总是我管教不严,阿玉也不必拉扯她。只是这样的话我却听不得,身边也要不起替我做主的丫头,再有一回只管让人送回家去罢了。”
平日里几个一起长大的丫头再如何淘气也没见林斓说过这么重的话,阿月不由慌得跪在地上掉泪,林斓也只硬起心肠当看不见。还是阿玉小声劝了阿月一会儿,先把她带了下去。
自此之后,林斓再不许身边的人提起贺芝一个字,每日里只画画绣花磨砺心性度日,庄子上除了每隔几日进城采买之外便再无人进出,以至于庆平城里泛起的风言风语传了四五日,林斓才辗转得知。
那谣言传的有鼻子有眼,道是穆安侯刘家家门不幸,费心思求回来的少夫人早就与人有了首尾,处处坑害夫婿不说,还仗势欺人,逼的刘家处处退让。不然这世间女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那林氏便是世家女儿,又岂能那般不将公婆夫婿放在眼中?不过是身后倚仗格外高贵,欺人太甚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