睨了一眼贺芝脸皱成一团的模样,林斓轻笑几声,故意拿话气他:“今年不成,明年也难说,说不得家里想再留我三两年,等你长大些呢,毕竟儿郎太早成亲也不好。”
贺芝险些叫林斓这话噎死,他深吸了口气,对着一脸坏笑的林斓磨了磨牙,才压下了当着下人的面跟她好好争论一番此事的念头。
林斓终于扳回一局,举手投足间都有些眉飞色舞,可惜那边一直木塑似守在门边的阿玉却有些不解人意,忽而就咳嗽了一声,上前一步提醒道:“姑娘,咱们该回了。”
她们今日出门之前,罗夫人就怕林斓失了分寸,对阿玉等几个大丫头耳提面命,说死了回去的时辰。阿玉方才已经在心中数了半个时辰的数儿,等到这会儿才开口已经是念着情分偷偷徇私了。
贺芝闻言立即可怜兮兮地看了林斓一眼,多少气恼都化作了青烟,只余满腔离愁,仿佛一只马上就要被丢出家门的奶猫。那哀怨的模样别说林斓,就是阿玉等丫头瞧了也只要心生不忍。
林斓心中自然也十分不舍,可她出门前已经应了母亲罗夫人,也只能附耳轻轻说了句“下回再出来看你”聊做安抚。
贺芝也怕惹了罗夫人不悦,闷闷应了一声便起身送林斓离开,一步步却越走越慢,仿佛前头有洪水猛兽一般,生生把一段不长的路走出了城外十里相送的滋味。
等林斓扶着丫头的手上了马车,贺芝还在原地凝眸望了好一会儿。直到林家的马车驶出巷子,他才郁郁寡欢地吩咐张大宝牵马,又让人去取晋上的枇杷膏给林府的阿玉姑娘送去。
“阿玉总是阿斓身边的大丫头,患有喉疾总是不好,”贺芝摸了摸爱马花印的脖子,重重哼了一声:“给她拿上十罐八罐,省得还要当着主子面咳嗽不停。”
张大宝忍着笑应下,正要伺候贺芝上马,却有一人从旁边大步走来越过他拉住了花印的缰绳,一手还用力拍了拍贺芝的肩膀。
“林姑娘既已走了,宫中又无甚趣味,老六何不跟哥哥吃几杯酒再回?”
第59章 见微知著 有人上赶着进京受死
贺芝呲了呲牙, 侧身退了一步卸了肩膀上的力,反手一掌重重拍到来人背上,直拍得对方闷哼一声, 他才大笑一声抱拳一礼, 叫了一声“四哥”。
来人正是王妃所出的四皇子,现封了庆王的贺榆。
贺榆似是没想到贺芝如今手下的力道也如此之大,僵着脸好半晌才缓过劲儿来,依旧是一副好兄长的模样拿捏着力气揽过贺芝的肩,挑眉问道:“咱们兄弟也有几个月不曾好好坐下吃一杯,今日我做东,如何?”
贺芝也同他一般挑了挑眉, 晓得贺榆这一回明白了轻重,不再仗着武艺出众胡乱拍打,便恭敬不如从命, 笑眯眯顺着贺榆的力道往里走。
进去之后贺芝才发觉贺榆今儿挑中的雅间就在他与林斓那一间楼上。只扫了一眼几扇大开的雕花木窗, 贺芝就明白了贺榆为何能在门口截了他下来。
无他故, 隔墙有耳。
虽说他与林斓说话时顾忌着曲苑内人多眼杂, 多半时候都压低了声音, 也就是最初驳了庆国公府女眷时高声说了几句话容易被人听去,并没有什么要紧, 可贺芝还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许厌烦。
后头七八九三位皇子生得晚, 立朝之前出生的诸位皇子里, 数贺芝年纪最小。即便他也算早慧,可这实打实差了几岁, 兄弟几人又都是顽皮淘气的性子,贺芝懵懂之际难免吃了不少亏,对上头五个哥哥的脾性也吃得极透。
大哥贺康身子骨不好, 一年难得出几次屋门,看谁都是阴恻恻的模样;老二贺清屏鼻孔长在脑门上,眼睛顶在天上,整天装着副大兄的款儿带着谢家几条狗挑事训斥人欺负兄弟,说不过就让人动手,又独又没种偏还自视甚高;三哥贺朱心眼不多,不欺负人也不肯受气,真惹急了他扑上来就是一顿老拳,横竖有陈皇后盯着也没出过什么大事。
至于四哥贺榆,倒真是个一言难尽的人物。说他坏,他从不像贺清屏那样拿眼角斜人,也不会捏着屁大点事耸人听闻告黑状、使阴招、堵人围殴,对兄弟也都是一视同仁,礼数周全。
可说他好,贺清屏欺负人,贺康借着体弱告人刁状之时,即使他尽知来龙去脉,也从不见他仗义直言一回,从来都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或者说几句模棱两可的话,比完完全全置身事外还叫人不痛快。
且贺芝小时候生得秀气,拳脚功夫学得也慢,待兄弟最温和的贺榆同他打招呼时,便很爱用大力道拍得贺芝踉踉跄跄,有时候贺芝脸色都变了,他还在旁哈哈大笑。
贺芝性子倔强,最初发奋习武也有那么点想让贺榆也尝尝个中滋味的意思,后来心智开了些,又觉幼稚无聊,只在贺榆下手过重时原样奉还过几次。这事儿说来也就芝麻绿豆大小,说与旁人听都觉浪费唇舌,贺芝也从未与人提过。
他原以为贺榆不过是手上欠,却没想到他为人也欠了点儿修养礼数。
贺芝盯着大开的窗户看了好一会儿,贺榆自然也明白他的意思,不过贺榆面上倒是依旧坦然得很,直接大方认了下来:“我昨儿让人定的雅间来听曲,不想来了之后听着下头说话提及林相,听着似是林姑娘到了,就猜着八成能遇见你,特意等了你一会儿。”
贺榆五官身型都择了显德帝与王妃的长处长,生得仪表堂堂,大方伸手请贺芝落座时亦是霁月光风:“你与弟妹说了什么我倒不曾听见,只最初杨家姑娘说话时声调高了些,我那时正临窗小酌,略听了几句。”
非请而听他人言非君子所为,不过贺榆说得坦荡,人来人往之处偶尔听得一言半语也属寻常,贺芝便顺势和缓了脸色,饮酒一杯以自罚。
贺榆也不怪贺芝先前面色不佳,哈哈笑了一回,陪饮一杯便揭过了此事。兄弟二人聊着京中趣事吃了一会儿酒菜,等湖心高歌的歌姬换了一人,贺榆才状似随意打趣了贺芝一回。
“不是哥哥说你,你也太怕老婆了些。那杨大姑娘说得话哪句不在理?人家一片好心,林姑娘不喜杨家人,你就一点面子也不给人家留?我看以后咱们兄弟之间,你怕老婆这一条倒是能稳稳拔个头筹。”
贺榆面带揶揄,也不知是吃醉了还是叫酒灌迷了心,话都比平时多了些:“你看我虽也与舅家表妹情投意合,可男儿顶天立地,我哪里能事事听从于她?夫妻和睦,相敬相重,足矣。”
贺芝也听人说起过几句王家那位莲华姑娘的贤孝通达之举,当时左耳进右耳出,如今也依旧不以为意,个人有个人的缘法,谁也不必说谁。不过贺榆身为兄长说了这许多话,贺芝也不好不做表示。
他支着下巴扯了扯嘴角,一双桃花眼微弯,笑得很有几分惫懒,说起话来也是没个正形:“又不是我的姊妹亲戚,横竖不与我相干,那许多弯弯绕,我才懒得分辩。既然阿斓觉着她不好,那定是有她不好的地方,做什么要为了个外人让阿斓不高兴?”
其实就算是皇亲国戚,贺芝也相信林斓的判断。他自己又没怎么跟各家女眷打过交道,如何知道各人的脾性人品,不信林斓,难道还去信个外人不成。只是这话就不必同贺榆说了。
贺榆咂了咂嘴,直叹贺芝也算想得开,痛饮几杯后似是下定了决心,长臂一伸把贺芝拉到身边,附耳细语。
“老六你莫要怪哥哥多嘴,实在是这事一个不好你面上难看,怕是要叫人说嘴一辈子,我要是不先知会你一声,心中也不安稳。”
几句话吊了人的胃口起来,见贺芝眉尖微蹙,贺榆又踟蹰片刻,才压低了声音继续说道:“这事儿说了得罪二哥,不说却对你不住。实在是谢家事情办得忒不地道,竟然要把林姑娘先前的夫家人,刘家的几位接到京里来,听说过几日就快到了。”
“虽说林姑娘嫁过一回这事儿人尽皆知,可先前刘家阖家都在不破关北边,千里之遥,谁也不会提,等他们到了,那些碎嘴之人岂有不说的?这谣言一起,你一日里要让市井愚民嚼说上多少遍?还是该早作打算才是。”
贺榆劝的恳切,面上也十分忧愁,却似乎也拿不出什么办法,只能看着贺芝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权作安慰。
贺芝一听说刘家人即将入京,便不言不语垂了眼,默默盯着手中酒杯瞧了好一会儿。不过他并不似贺榆以为的那般恼怒神伤,却是怕眼中的凶光惊着人,才低着头略作遮掩罢了。
当初在庆平城他还有许多账没来得及同刘家人算,后来回京忙着定下与林斓的亲事,又有舅兄林文留了后招,才暂时搁下了此事。
如今刘家人竟然还敢到他的眼皮子底下撒野,真是不知马王爷有几只眼,上赶着求死来了。谢家那一群自视甚高的蠢货也是脸大心空,当真是不把阖族的圣眷都折腾完不罢手。
心里盘算了百余种收拾刘家人的手段,贺芝半晌才抬了眼,语气万分诚恳地同贺榆道谢:“多谢四哥仗义相告,不然等刘家人到了我再知道便晚了。”
贺榆不知他心中所想,闻言面露不忍,语气颇为感慨:“既是你心尖尖上的人,我也不好说什么,只是她既嫁过一回,你便少不得要受些闲言,二哥他们手段虽不磊落,却也着实难缠。你既已心中有数,我总算能稍稍放心些。”
“你要知道,人言之祸,防人之口更甚于防川。”
第60章 佑宁 砸断狗腿
看一眼垂眸凝思的贺芝, 贺榆面上似有忧色,张了张口却是欲言又止,最后空余一声叹息, 十足十满心为弟弟担忧, 却又不忍点醒他的好兄长模样。
贺芝不抬头,贺榆便一直蹙眉看着他,张大宝在旁垂首侍立了好一会儿,实在是不忍贺榆自说自话,半晌终于下定决心,狠狠掐了自己手心一把疼得自己收了笑,方肃容上前给两位殿下添酒。
借着斟酒走动的空档, 张大宝抬手时装作不经意,重重戳中了贺芝的手肘,等他回过神挑眉望过来, 才无声留了个哀求的眼神。
“祖宗, 您就别总惦记着那些折腾人的事儿了, 四殿下还在呢。要兄友弟恭!”
张大宝恨不能尖着嗓子把这话喊给贺芝听, 贺芝挑了挑眉, 读懂了他眼中无声之言,想了想还是先搁下了刘家人, 郑重其事对贺榆抱了抱拳:“多谢四哥告诉弟弟那一家鳖孙的去向, 我也好为我家阿斓好生再出一回气, 改日我做东,定请四哥好好吃一会酒。”
这话乍一听还似模似样, 可一细品,竟是个要告辞的意思。且何时才是改日?上回贺清屏同贺朱两个也假惺惺说过什么改日一同吃酒,改到御前一起跪了一回, 这酒也没吃上。
贺榆大约也明白贺芝只有前一句话是真心实意,后头不过随口一提,便是他养气功夫在兄弟间数一数二,一时也不由僵了面皮。
贺芝嘿嘿一笑,只当没瞧见贺榆面上讪色,起身又万分恳切地行了一礼,就一副火烧眉毛的样子往外走。
虽说做弟弟的总不好对没出什么大差错的兄长太不恭敬,传出去斥他无礼的奏本又能堆一桌子,可贺芝这会儿还真不愿如何搭理贺榆。
贺榆方才说是担忧他,实则根本不安好心,处处都想挑拨他出头去跟谢家、跟贺清屏那厮打擂台,明摆着是惦记着从中渔利。
其实若只是这般也无所谓,反正他与贺清屏早就结了仇,多上这么一桩也无所谓,正好还省了他再找旁的由头打人,就算打到赏心殿去也不过再给他们老子擦一回石砖。
可是贺榆不该那样说林斓。
或许贺榆觉得自己运筹帷幄,城府极深,可贺芝分明从他眼中看出了那一点不屑。贺榆口口声声说什么闲言又提什么愚民,面上神色分明是对那些言语颇为赞同,怕是他自己腹内也有一千句一万句看不上林斓二嫁的言辞。
不然说什么妥善处置?这等事体,除了把始作俑者刘家打个臭死,再把敢当面嚼舌头的都又有什么可妥善处置的?
若真的是一心为他,就该像五哥贺宴那般,问一声是不是当真要娶,问明了确是自家人,便再没有一句不好。
贺榆自幼就放言说要“取贤妇为妻”,他从王家女中千挑万选了素有贤孝之名的王莲华是他的事,自以为是便令人生厌了。
贺芝走得脚下生风,贺榆急忙起身送到门口便止了步。他的随从内侍不忿贺芝无礼,略发了两句牢骚,反倒受了他一顿呵斥,罚了一顿板子。
板子先记着等回王府再打,犯了错的人却不能再在主子跟前伺候,贺榆顺便让随从都退到了门外,自己拎了酒壶倚到榻上,斟了一杯浅浅啜了一口,面上浮出一丝讥笑。
若是他有贺芝那样盛的圣眷,何至于如眼下这般迂回小心?可惜上苍不公,诸多便利都给了个色令智昏的蠢货,枉费他许多口舌,心里却只晓得惦记个女人。
妻家势大又有何用,旧朝时诸世家已有尾大不掉之势,颇受废帝忌惮,而如今老三迟迟没有被立为太子,谁又知道是不是有陈家能人辈出的缘故。
他们的父皇尸山血海里打下的江山,一个陈氏后族说不得已成心腹大患,难道还能再养一个林氏出来?
林家父子权势太大,那林氏阿斓空有美貌却身具污点,娶回来不过是增添笑柄,远不如择一才德兼备之女,妻贤夫自然也有名。
贺榆在心中推演许久,虽料定贺芝迎娶林斓之后再与大位无缘,却还有些放心不下。唯恐贺芝去寻了林相父子相帮坏了局,他思索半晌后便又唤了人进来吩咐下去,要他们务必要帮着谢家保刘家人进了都城,再让贺芝过去闹个人仰马翻。
可惜贺榆自以为智珠在握,摸准了贺芝的脾性行事,就等着瞧他如何出丑失宠,却没想到贺芝根本就没打算要去找林家人求助,而是骑马直接寻去了城外的佑宁公主府,找上了这位京中数一数二皮厚难缠的大佛。
佑宁公主乃是显德帝真正的元配,敏慧皇后所出之长女,显德帝将将登基,还未册封六宫之时,便下旨封了佑宁公主的尊号,并赐下鱼米富庶之乡的三个郡为她的汤沐邑,圣恩之隆诸皇子公主无人可及。
三年前,有勋贵酒后失言,道是敏慧皇后不过乡间教书匠之女,身无凤命、命中福薄,才会带着三个儿子早早亡故,白白给陈氏做了嫁衣裳。此话辗转传到佑宁公主耳中,这位自幼酷爱扮做男儿上阵厮杀的公主殿下直接点齐公主府兵马,上门把那人府邸砸了个稀烂,还把那人阖家打了个半残,凶名声震都城内外。
贺清屏自然以这般粗蛮的长姊为耻,贺朱与贺芝却是在旁鼓掌叫好,被头痛的显德帝赶去同佑宁公主一起抄了大半日的经书祛火,姐弟三人勉强有了“同窗”之谊。
不过佑宁公主真正同父同母的兄弟皆于战乱中不幸夭亡,她对下头这些皇子多少都存了些芥蒂,即便她与贺朱贺芝二人还算投缘,却也不甚亲近,加之年岁上也差了不少,后来经书一缴便再没了来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