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芝久等林斓回信不至,渐渐也回过味来,知道明着来怕是不中用,不知怎的请人说项到了林斓堂妹林恬处。
林恬先前就觉得贺芝是林斓的知己,后来二人果然得显德帝赐婚,林恬更觉这是一对神仙眷侣,贺芝有求,她便应了下来,亲自登门请林斓去赏玩她新得的几幅大家墨宝,言辞间隐有暗示,林斓果然会心一笑,欣然应邀。
可惜林恬这只鹊桥仙刚刚寻得一处好去处,要请了两方来偶遇,京中便出了一桩大事,京畿重地戒备森严,却是不适合在这档口出城游玩。
平王殿下,诸位皇子中行二的贺清屏,在闹市中叫人惊了马,滚落马下后遭马蹄践踏,大半条腿的骨头都碎了,人也惊厥下生了高热。偏偏他还没醒转,冲撞他的行商当天夜里就在牢中生吞了瓦片自裁,死状颇为狰狞,骇得当值的狱卒也患了失心症。
行商死狱卒疯,消息一传进宫里,显德帝就气得踹翻了御案,其暴怒可想而知,佑宁公主驸马潘又安遇袭后已是外松内紧的京城防卫这一回彻底戒备起来,而清欢殿内衣不解带照顾了贺清屏一夜的谢贵妃听说之后怔了片刻,一个字都没说出来,直接昏了过去。
谢贵妃生为谢氏嫡长女,自落生起便是锦绣富贵乡中娇养长大,连显德帝这位夫君她也不过是新嫁之时服侍过两次穿衣,何曾这样苦熬着亲自照料,半点不肯假手他人,一日一夜不曾合过眼?她爱子心切,本已疲惫至极,乍一听闻爱子遇袭恐是为人所害这等噩耗,支应不住也是人之常情。
宫人张惶着请了御医来看,果然开得也是凝神宽脾解郁的方子,又见谢贵妃不久便悠悠醒转,众人这才安下心神。
谁知谢贵妃醒虽醒了,却不吃也不喝,只守在依旧昏沉发热的贺清屏身边默默流泪,一向最看重颜面的人直哭得双眼红肿不堪,幽咽无声之处更显痛之深切。
显德帝此前已有一年多不曾踏足清欢殿,听了张明明的禀报也不禁怜惜谢贵妃一片慈母心肠。他先派人去虞美人处赔了不是,处理完国事便亲自去了谢贵妃处,看望过伤重昏迷的贺清屏,又拉着谢贵妃的手温声安慰许久,发誓定会抓出幕后主谋任由谢贵妃处置。
谢贵妃白着脸一言不发,只在显德帝说到幕后主谋时闪过些许恨意,许久才轻声谢过圣恩,容色颇为冷淡。显德帝心中有些不是滋味,却也知自己与谢贵妃情分浅薄,对贺清屏这个儿子近来也有些薄待,二人已极难交心,便也不再强求,又坐了一会儿表明了心意厚,便回去赏心殿继续批阅奏折。
显德帝一走,谢贵妃木着脸瞧了会儿床边烛火,静静等了约半柱香的功夫,便借口想要清净片刻将泰半宫人都支到了殿外。
宫人们依言鱼贯而出,不多时内殿之中便只余了谢贵妃母子与三个谢贵妃从母家带来的嬷嬷侍婢。
谢贵妃漆黑的瞳眸在三人身上打了个转,看得三人都低了头跪俯在地,她才意味不明地扯了扯唇角,扶着床柱慢慢起身,缓缓踱到一侧矮榻上悠然落座,又仔细取了一匙玫瑰卤含在口中,眼神似是有些痴。
榻边烛台灯芯忽而爆了一下,谢贵妃才猛地醒过神来,随口点了一人去剪烛芯,自己则从一旁的食盒中取了块拇指大小的豆糕来用。
“你们也是办老了事的人,竟就备下这等噎人又没滋味的东西,可见心也是大了。”谢贵妃蹙了蹙眉,一手轻轻按了下近一日夜不曾用过饭食的肚腹,犹豫片刻还是小口吞了豆糕,面上更显嫌恶。
两个侍婢对望一眼,谁也不敢出言反驳,只静静垂头听训。她们也知谢贵妃是窝了一肚子的邪火无处发泄,也不能发出来叫人知晓,说心腹之人几句总好过憋闷在心中。
谢贵妃压着声音刺了二人一回,心中也觉了无趣味,神色不由更冷了几分,只垂头默默吃了小半匣糕饼。
她无心饮食,贺清屏昏迷中无法进食,这清欢殿内能取用的也就是那几样东西。想她堂堂谢氏女,如今只能偷偷拿自己的心腹下人撒气,何其可笑?
第85章 故人 母女自有隔夜仇
显德帝登基以来, 政务上一向极为公允,重臣之中即便对林相格外青眼有加,也不曾忘记兼听制衡之术, 颇有明君之相。
可于内廷之中, 对着妻妾子女,显德帝不免就少了几分耐心,对自己的好恶少有遮掩,宫妃皇子哪个更得宠些可谓举朝皆知。
是以虞美人位分虽低,出身亦卑微,仅冲着她身上十余年不衰甚至愈发优渥的圣宠,以及那个每每被显德帝挂在口边的麒麟儿, 即使母子二人都是不耐争斗的性子,宫中想在虞美人跟前趋奉之人依旧不知凡几,端王贺芝出宫开府之后门前车马亦不曾断绝。
而中宫陈皇后身上虽无宠爱, 却一直颇受显德帝敬重, 又育有嫡子贺朱, 占着大义名分, 陈家几位老爷便是比不得林相简在帝心, 也俱是肱骨之臣,陈氏一族自然也是炙手可热。
虞美人与陈皇后二人合占了宫中七分风头, 原本剩下的三分泰半都叫清欢殿的谢贵妃占了去。
谢贵妃一无盛宠二非中宫, 可谢氏一族于社稷有大功, 她膝下的贺清屏论起来实为显德帝膝下头一个根骨健壮的男丁,谢氏在朝中网络多年, 身边素日也少不得人奉承左右。
只是前些日子平王贺清屏连连出错,谢家也出了几次昏招,显德帝盛怒之下连落谢氏颜面, 又重重惩戒了贺清屏,显见着对清欢殿一系冷了心肠,谢贵妃身边便日渐冷清,偌大的清欢殿内少有欢言,连带着谢氏声势都弱了许多,几次与陈氏相争都落了下风。
陈氏春风得意,武威王贺朱声势日隆,明眼人都能瞧出平王贺清屏已不中用,再想想谢氏这些年来动得手脚,陈谢二族多年的积怨,谢氏自然更为落寞。
谁知贺清屏此番惊马昏迷不醒,反倒激起了显德帝的慈父心肠。
他虽未曾留宿清欢殿,却也在国事之余殷勤探望了谢贵妃母子几回一改前些日子的不闻不问,连着前朝的谢氏族人都略得了几分青眼,谢大谢二兄弟几人都得恩典与显德帝一道用了几次膳不说,谢家诸位女眷也都得了几回赏赐,谢家老夫人更是得了圣旨可随时入宫陪伴谢贵妃。
显德帝态度一改,朝中的风向便也随之而变。即使平王贺清屏能否醒来尚未可知,谢贵妃与谢氏却是着实缓过口气来。
谢家人舒心之余,谢老夫人自然又找回了几分真心,每每入宫都对贺清屏这个之前怒其不争的皇子外孙关怀有加,在家时还特意吩咐了儿孙们对贺清屏受伤一时多多有意,看看有没有什么蛛丝马迹,能顺着牵出幕后主事之人,譬如陈氏。
毕竟贺清屏虽废了,纵醒来多半也是个不良于行的废人,可只要拉下了陈氏这个一直同他们谢氏别苗头的仇家,换个根基不那么深厚的皇子继位,对谢氏也是喜事一桩。
可惜她精心教养出的女儿这回却同谢家不是一条心。谢老夫人在四下无人时提了几回,谢贵妃面上总是淡淡的,连应承一二都不肯,在显德帝面前也如泥胎木塑一般极少开口,压根儿顶不上半分用处。
少了后宫这步顶好的棋,谢大老爷等在外试探了几回,见陈家防得紧,这阴毒招数总寻不到恰当时机,也就只能憾而罢手。
贺清屏出事后近两月,一日谢老太太终于因身子抱恙不曾进宫,清欢殿内近身伺候的宫人竟都忍不住暗暗松了口气。
谢家请人传话进来时,谢贵妃正在用补汤。她枯熬了月余,十余日前终于熬不住晕了两个多时辰,这会儿早已在显德帝与陈皇后等人的劝说下恢复了日常饮食,一日两次进补的汤品比往日还要精细些。
听说生母偶感风寒,谢贵妃不过微微挑了挑眉,淡淡说了声“知道了”,便命人退了下去,连打赏都有些漫不经心。
两个当年陪嫁入宫的侍婢对视一眼,片刻后年纪略长些的秀紫小心翼翼开口劝道:“老夫人年纪大了,身子骨不甚健旺,也是为了您跟二殿下担忧,才不小心言语上冲撞了些。”
这两月间谢老夫人几乎每日都要来清欢殿坐上两三个时辰,初时母女二人还能说上几句贴心话,一处抹上几回泪,后来为着盘查缉拿谋害贺清屏的主谋真凶一事,母女两个反倒有些不和睦,昨儿谢贵妃更是两句话说得谢老夫人面色发青,手捂着胸口缓了好一会儿气,最后不欢而散。
她二人说话时身边伺候的下人都离得颇远,也不知到底说了些什么,秀紫等私下忖度着约莫也就是话赶了话,冷不丁扎着了心窝子,心思回转过来自然就好了。只看谢贵妃这些年如何帮衬着谢家,如何惦念着母亲兄长,亲母女又岂会有隔夜仇。
谢贵妃面色和缓的点了点头,瞧着似是听进了秀紫的话,又任由她们安排送去谢府的礼单,心里却是嗤笑了一声。
说什么一心为她打算,清屏那个不中用的东西一出事,谢家还不是先想着如何撇下她们母子?再是血浓于水,人人也都有自己的算盘,只要百年谢氏不倒,老夫人依旧是老夫人,谢氏想想法子总能再出一位妃子。
她已然住不进坤仪宫,又做什么要冲陷在前,为她人做嫁衣裳?再多熬些日子,等那王林华抬进门来,自然有人在清屏榻前伺候,她只管安心礼佛便是。
等秀紫收拾了一份妥当体贴的药材礼单出来,谢贵妃垂下眼略扫了下便点了头。秀紫行礼后正要退下去开库房,谢贵妃却又把人叫住了。
“我前儿恍惚听了一句,道是相府要摆宴,还请了同他们大公子有亲的颜家六房?”谢贵妃轻轻叹了口气,等秀紫迟疑着应了声是,便悠悠道:“我与颜九娘昔年也算有旧,她的侄女待嫁,我便充个姨母,把那个镶绿宝红纹匣子里的珠串拿去赏她吧。”
谢贵妃说的轻描淡写,秀紫一时却没敢应声。
清欢殿库房里数不清多少珍宝,镶绿宝红纹匣子指的哪一个她们主仆却俱是心知肚明。与谢贵妃有旧的又哪里是当年的颜九娘,分明是颜九娘的兄弟。
那珠串也本是谢颜议婚时谢家备下的信物之一,本应毁弃,只是谢贵妃坚持,便随她入了宫,多少年不见天日,今儿偏偏要拿去送颜氏的后人。
秀紫不动,谢贵妃也不催她,只浅笑着另吩咐人去库房办差,不过两个时辰就将匣子送到了颜府,交到了颜椿娘手上。
第86章 【番外】帝王少年时 帝起于微末……
乐平八年起, 北郡诸地连年旱涝交替,单是奏至京中的河道决堤改道之事四五年间便有二三处,加之地方官或尸位素餐, 或抚民不当, 民怨渐成沸腾之势,匪盗之事渐多。
地方上有识之士纷纷陈情,朝中亦不乏真正忧国忧民之人上书以求变革,偏偏少年登基的乐平帝颇为自负,私心又视庶民与“家中禽畜”一般无二,万般良言皆不入耳,一场连年的灾荒便渐渐由北郡蔓延开来。民间卖儿鬻女之事不绝, 朝中有志之人也相继挂冠而去。
君王刚愎而昏聩,朝中自小吏至天子近臣也大半都是些阿谀逢迎的无能之辈,等乐平帝登基近二十载后终于如愿以偿立了宠妃所出幼子为太子, 以太子之名施恩与天下时, 黎庶竟已多半不以为然。
以太子之名的米粮送至新平郡仓时, 常常被郡守厌恶斥为“蝇营无德之辈”的一群游侠儿甚至半遮半掩开了盘口, 赌君王何时会违逆先皇遗旨, 废了不受宠的皇后,立太子生母为后, 将得知消息的郡守气得传了两名良医入府诊治。
惊动了官府, 郡守又是一副深究到底的姿态, 差役等自然只能奉命拿人,却难免有人跟酒肉朋友通上一二消息, 使得游侠儿一哄而散,各自避回家乡,连个能锁拿回去圆郡守颜面的都无。
郡守颜面大失, 不免更为光火,差役俱都吃了挂落不说,城门口还郑重其事的贴了布告拿人。
为首惹事的游侠儿姓赵名俊,见此也不敢大摇大摆回城,可他出来时走的匆忙,素来又不甚算计银钱,荷包没几日就见了底,也只能央信得过的兄弟回城寻借了他银钱的人取些利息来开销。
赵俊左思右想,便求到了同乡贺狗儿那边,好说歹说又许诺事后为贺狗儿的老娘去城里求个好药方子调养陈年旧疾,才说动贺狗儿走这一遭。
贺狗儿虽转年才虚岁十七,却已长成了个魁梧男儿,力大无穷又会些粗浅的拳脚功夫,他只虎目一瞪挽起袖子,等闲人都不敢与他撕扯,几个从赵俊那里唬了钱吃酒吃菜的泼皮也大多灵醒,四处翻找摸出些铜子来了了这一回的帐,只等赵俊回来再哄回来。
只有一家原本也曾有个店铺富贵过的张三儿娶了个泼辣媳妇,听说贺狗儿不曾打过女人,硬是从自家男人手上抢了准备还债的八十余文钱,还躲到了一旁学馆的角门处,披头散发哭闹不休,直说叫人逼得活不下去。
贺狗儿扯着这媳妇的男人走到学馆旁边也不禁皱了眉,只推张三儿过去同自己婆娘理论,他则袖着手倚在了巷口,沉着脸看张三儿媳妇扯着张三儿哭闹不休。
学馆是清净读书之所,外面这般大的动静早就惊动了书馆里的人。张三儿媳妇一个巴掌打到张三儿面上后不久,这家主人雇来的两个护院便黑着脸开门推搡这夫妻两个:“睁开你们的狗眼瞧瞧这里可是你们能撒野的地方?扰了先生们读书,小心遭了雷劈。”
言语间不甚客气,眼神中的蔑视更是刺得人后背生凉。
张三儿媳妇一改之前的泼辣唯唯诺诺,贺狗儿在旁瞧着却觉得好笑。就算里头都是文曲转世,这护院也不过是同他们几个一般挣扎求生的庶民,又何必拿眼角缝儿看人。
第87章 【番外】帝王少年时 帝起于微末02……
贺狗儿自认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他既然占了理,即便几个护院神态颇为凶狠,他也浑没往心里去。毕竟那两个护院瞧着就下盘虚浮, 论起拳脚也无甚可怕。
两个护院先前曾是镖局上随着押镖的苦役, 多亏家中有亲戚人脉宽些,才有了如今的安生日子过,兼之主人家待下宽厚有礼,他们心中十分感激,便越发卖力护主。且世人原就看重读书人家,他二人自在此护卫之后也颇觉水涨船高,又岂能任由这些市井无赖泼皮放肆。
张三儿和他那哭闹不休的婆娘果然如他们所料, 一照面便骇破了胆,唯唯诺诺半天不敢发一个字,两个护院心内正自舒爽, 一扭脸就看见了一脸惫懒的贺狗儿, 心头的无名火瞬间一丈高, 可再一细瞧贺狗儿黑塔似的身型, 两人对视一眼又生生把嘴边的话憋了回去, 只不耐烦的对张三儿两口子挥了挥手,活似赶蚊蝇一般:“赶紧走, 等巡街的差爷来了让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张三儿一张脸恨不能埋到袖子里, 扯着他婆娘抬脚就要走, 他婆娘顺着走了一步,瞧见好整以暇等在旁边的贺狗儿, 却终究更心疼自己辛苦织补攒下的八十文钱,生生顿住了脚,张三儿扯了两下硬是没扯动。
他心底暗叫一声糟, 他婆娘已经小心的躲开两个护院手中棍棒可及的范围,一边掩面嚎啕起来:“杀千刀丧良心的欠了债,却是要典卖儿女还帐!债主逼上门来,世上却没有好人拉拔咱们这些苦命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