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殷绣正欲问案后的小内官,忽然听到身后有一个清灵的声音唤了她一声。
  “绣姑娘。”
  殷绣回头,长春宫的珠灵站在一盆云松盆景的后面。手上抱着一匹褐色的麻布。云松干萎,衬着珠灵干瘦的身子,青色的襦裙被穿堂过来的风吹起,勒出嶙峋的轮廓。殷绣有很长一段时间没见过她了,不想她竟消磨成了这副模样。
  “过来取东西么?”说着,殷绣低头细看了看她手中。
  “从前从不至于给这样的布料子啊。”
  珠灵吸了吸鼻子。“娘娘眼睛如今受不得一点点光,寝殿的糊窗纱残了,没有人来修缮,我想着过来找些麻布对付上。”
  殷绣在慈安宫,不敢随意往长春宫走动,倒是很久没有听过周妃的境况了。不过,如今连未来皇后都是这副境况,周妃的处境可想而知。
  “周娘娘的咳疾如何了。”
  珠灵将殷秀拉至背风处,“没好,但也没见不好,还是从前的那个旧方子吃着,药都是杨内官关照着送来的。刘知都走了以后,长春宫还能过出日子,几乎都靠着他。我想他也是看绣姑娘您的面子,你下回见着他,可替我与他说声谢。”
  殷绣点头应下。
  “银环呢。”
  珠灵苦笑。
  “绣姑娘还不知道吗?”一面说,一面冲里头努了努嘴。
  “这两三日,丽正门的守卫收了内宫人的银子,偷偷放宫人出宫。郑司官这几日都不见人,恐怕是出去了。银环昨日也在收拾细软,今晚就走了。”
  殷绣一怔。
  “什么?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
  珠灵摇头道:“不走就不掉脑袋吗,听说,朝廷的军队已经完全抵不住了,也就这几天,叛军恐怕就要进汴京城了。就大陈宫这个城门守得了几日。”
  殷绣想起前朝李皇帝焚洛阳行宫的事,大概明白过来。
  “你们是怕皇帝会像前朝皇帝那样焚宫吗?”
  珠灵道:“到也不完全是,说起来,我也想劝绣姑娘,此生能有这么个机会出这个樊笼,如何不走,姑娘这样一个人,若能走到大天地里去,自然能有自己的道理,何苦把这辈子交给到阉人手中。那些人啊看起来富贵,可过得都是只有自己知道的苦日子。”
  这话犀利又敏锐。殷秀笑了,这些年,珠灵这个女子也当真是历练出来了。
  “那你呢,你不走吗?”
  “我走了,周娘娘就活不了了。所以我有我的命,若能和娘娘一道活下来,我就活着,后头的朝廷总不至于不要人伺候吧。”
  殷绣十分感慨,情不自禁地点头赞叹。
  “不想你如今,竟然如此透彻。”
  二人正说话间,杨嗣宜从外面进来,珠灵知道他与殷绣有话说,便与人见了个礼,说了几句道谢的话便告辞回长春宫了。杨嗣宜带着殷绣进里间去坐。此时已近黄昏,春时的天还不算长,乌青色的云压下来,眼见着就要下雨。幽深安静的青苔腾出湿润的香气来。
  杨嗣宜没有让小内官们挪动,自己都下面柜子里去翻灯烛和火折子。点了灯又把所有的门都合上。风被禁在外头,室内渐渐暖和起来,杨嗣宜搓着手殷秀对面在坐下来。
  “姑娘是来问你家那位陈主子的事是吧。”
  殷绣挑灯,“原本是想来过问一二的,这是不能再拖的事,等临到亲蚕礼那一日,若是没有那黄桑服,怎么样都是看不过去的。不过如今我知道你门内东门司这副样景,也不好替她再折腾什么。只是,她毕竟还是个姑娘家,又这么不尴不尬地住在宫里,你们再不济,也不好让她难堪。”
  杨嗣宜去年升了供奉官,顶了刘庆从前的职务,只是没在太后跟前伺候。刘宪不在宫中,内侍省的人几乎就仰头看着他。此时郑司官不在,跟他说到也是一样的。
  于是,杨嗣宜回头询后头坐着抄册子的内官。
  “你么也是不会变通,她既然是太后看中的正经大主子,鞠衣就用太后从前作皇后时的改就是了,哪里能弄得绣姑娘这样不好做。”
  小内官停笔,面上到有些委屈,“杨供奉,这可不是我们能做主的,郑司官不在,谁不要命了,敢去动太后从前的那套东西。”
  杨嗣宜似笑非笑道:“怎么,他也往外头奔富贵去了,他东边那套宅子不是叫他相好的给败了么。”
  那小内官原是跟着郑司官的,如今顶头上的人被杨嗣宜这样一揶揄,好像敲打自己一般,脸上也是一阵红一阵白的。跟着顶了一句上去,“如今这世道,奴婢要但凡有个出路或一门三分地的,也早出去了,只是没有我们郑司官那样的造化。”
  杨嗣宜笑了,回头对殷绣道;”这孩子说的话,也有道理,钦天监算的亲蚕祭是哪一天来着,说句大不敬的话,这大陈宫啊,恐怕都撑不到那一天,到时候,还有什么鞠衣不鞠衣的事。”
  殷绣听出了这句话背后的意思,当着其他人再场却不能问,便迂回了一句:“你们知都最近有信过来吗。”
  杨嗣宜冲殷绣眨了眨眼,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绣姑娘,为了你啊,我们知都大人是把头发都要抓掉了。”
  这话并没有表面上听起来这么简单,但殷秀还是顺着他的话去想象了一下那个抓掉头发的场景。刘宪走了两年,这个人吧,太利落干净,一分狼狈和不堪都不曾露于人前,要是没有杨嗣宜这张嘴,殷绣无法在他身上找到零星半点的滑稽。
  殷绣正在心里头乐呵,慈安宫宫人过来,说是程灵寻她。
  殷绣便别了杨嗣宜,回至程灵处。
  进去时,却见冯太后也在。询问了几句关于亲蚕礼的事,殷绣说起内东门司的境况,太后并没有作声。问起鞠衣的事时,殷绣把杨嗣宜的那个意思回了一遍,太后听后沉默了良久,手指一直在红木案上轻轻地敲叩,殷绣到没觉得有什么,程灵却听得心灰意冷。
  太后走后,殷绣伺候程灵梳洗。程灵梳的是龙蕊髻,配以交加白玉齿梳为饰。龙蟠凤翥一般,自有豪迈之风采,与程灵这个人不大相配。这种发髻复杂,殷绣命人移灯过来,细致得替她拆解。一面道:“原不是流苏髻么,怎么到改了。”
  宫人从镜中看了一眼程灵,并不敢答。
  程灵闭着眼睛,呼吸有些沉重,她沉默了一会儿,方说了一句。
  “太后命改的。”
  殷绣解珠花的手稍微顿了顿。
  “程姑娘到也该宽心,娘娘也是对您期望高,再过不了几月了,官家就出孝了,到时候大婚啊,还有比这更繁复的冠发要受的。”
  程灵仰起头,她有一段修长白皙的脖子,无关虽不美艳,却端正清雅。
  她看向殷绣。
  “你欺我是个浅薄的人么,外面战事都到这田地了,我哪里想什么大婚的事。我是不知道该如何不辜负太后的看重,劝得回官家的心,能用在国家社稷上。”
  殷绣拆下她头上最后一朵珠花。
  “官家人年轻,勾栏上的人新鲜也……”
  程灵按住她的手,“好了,她们这样说也就罢了,你就不要与我说这些话了。如今,就算我能劝得回官家,恐怕都已经是晚了。这么个朝廷,处处都是碗口大的伤,连我父亲都有其他的心思了,却独独把我卖了进来,想我这样一个干净的人,不明不白留在这个地方被人糟践。”
  殷绣一时语塞。
  “你今儿回太后话的时候,我也听清楚了,丽正门都成了个买卖场了,宫人们这样的行径,太后也不施雷霆,估摸着大陈宫也要弃了吧。”
  “弃便弃了,无论以后朝廷在哪里,太后与官家是不会丢下姑娘您的。”
  程灵看了一眼镜中。镜中人干净清明,却露着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易察觉的冷笑。
  “那你呢,你也会跟着走吗?”
 
第19章 故人归 绣儿,过来。我渴了。……
  殷绣没有回答。
  程灵回头看向她,“你跟着我这么久,我也能看懂你几分,你是殷相的长女,十二三的时候我就已经听过你的名号,我们这个年代,男人的笔墨和口舌都没有遮拦,咱们越是干净,他们的笔墨就越是要污上来,到把好好的姑娘传出了令人遐思的名声。当年刘知都去你殷家府上求过亲,恐怕就是看了那些东西。后来你们因缘际会,逢在这大陈宫里,身份一换,成了如今这种关联,其实我不明白,你如何甘下心的。”
  程灵的话,其实与珠灵是一个意思,然而基于身份的不同,她比珠灵更直白,更犀利。不知道为何,在珠灵那里,殷绣感觉到的是支撑和理解,在程灵这里,殷秀却被那居高临下的感觉压得不是滋味。
  想着,她也看向镜中,镜中映出二人迥异的两张脸,一张清秀温柔,一张自矜自持。
  “若能干净,谁不想干净呢。可人总要活呀,还想活得好一些,像姑娘,希望一生矜持贵重,不失仪态,像绣儿,就希望活轻些,日子松快些。到了这个位置上,绣儿不敢去想过去的日子。想多了,就是伤自己。”
  “那你为什么不趁着这个机会出宫。”
  殷绣低头,“或许谁都能走出去,但绣儿出不去。”
  “为何?”
  “刘知都在军中,他没有害我,我也不能害他。”
  “那你就会跟着太后走了?”
  她又问了这么一遍。
  显然程灵并不知道刘宪与徐牧之间的默契,她仍然认为这只是这对对食夫妻可笑的鹣鲽情深。
  殷绣却想起了刘宪魏钊和殷茹,整整三年,似乎就快到了和这些人重聚的时候,她心里却有些惧怕。这种怕是对王朝颠覆,改朝换代的恐惧,是对天道轮回,皇权更替的畏惧。
  这座安静的大陈宫,即将翻天覆地。但她始终渺小,看似与此事毫无关联,却关情其中,如泥潭深陷,说不清楚。
  三月十八。亲蚕祭
  这项祭祀礼在前朝几乎就已经成为一种形式,虽然大陈宫中分别修筑有观稼殿与亲蚕宫,但历帝后都只在就祭礼当日驾临,平时仍由内侍省打理着。越是形式,祭祀礼的仪式就越繁琐。从前的亲蚕祭从斋戒到供蚕母,在到升坛,祭礼,几乎要折腾后妃三日之久,如今因宫中凋敝,皇帝无道,除了程灵之外,并无一人临亲蚕宫。就连冯太后都推头疾发作,避在宫中。
  程灵身上的鞠衣并不合身,青黄色的衣尾拖拽过汉白玉砖,她一早熏过檀香,厚重的佛香经身体的温度一蒸,将程灵整个人包裹地越发肃杀。青黄色的人影透过亲蚕殿镂空的鹦鹉纹窗格,如同支离破碎又重新被金子修粘到一起的古瓶。
  殷绣是宫人,也不能入亲蚕宫。只能同其他宫的人都是人一道候在亲蚕宫外。
  据说整个汴京城都在几天之内散成了一座空城,勾栏棚子里歇了业,偌大一个彻夜不休的场子,两三天就遣散了,各大官府大宅也都将细软装箱,准备撤往北方。一个汴京城,连一个为皇后执框勾的诰命妇人都寻不到。程灵几乎是顶着最后一口皇家妇人的气儿,独自一个人行整个祭祀礼。
  社稷名生之大事,仓皇衰微的国运,这两相映衬之下。程灵一人独自面对,这对于一个十七八岁的女子而言,这无疑是一件很惨烈的事。
  殷绣不愿去想这种心境,一个人走到墙阴处候着。在外面立得久了,隐隐有些沁汗。钦天监算过的日子到底是好,天大晴,潮了大半月的柳絮终于挣脱了束缚,成团成团地沿着宫墙边沿翻涌而来,那架势不弱,虽是无骨的风流软物,却也有其汹涌的姿态。
  殷绣正看得出神。突然听见前面正华门喧哗起来,细听之下竟然有戈矛刀剑击撞之声。
  亲蚕宫就在正华门的背面,不过须臾之间,喊杀声就陡然逼近。前面跑过来两个小内侍。
  “绣姑娘,了不得了,叛军从正华门和丽正门杀进来了,您赶紧跟着着程主子从南面退吧。”
  “什么?”
  “快走吧,绣姑娘,再外就走不了了!”
  亲蚕宫的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殷绣回头,殿内光线极暗,程灵迎着门外灿烈的阳光,整个五官眉目几乎都吞噬其中。
  “为什么要退,他们是贼,我才是主,你们要我退到何处去。”
  殷绣顺着她的目光望去,一片喊杀声中宫人四散奔逃跑。宫门洞开,宫外干烈的春风涌进,空气里逼人的血腥之气袭来,宫随风灌袖。墙角的柳絮被一下子卷入晴空。天高云淡,肆意起舞。
  殷绣来不及与程灵再说什么,叛军已围住了亲蚕宫。为首的将领举刀号令道:“听好了,二皇子的原话是,锁拿贼人魏通冯惠等人,另不得伤宫中任何一个女子,若有违抗者,军法处置。”
  突袭大陈宫,不论从犒军和夺权的角度上来说,叛军都没有必要对大陈宫仁慈。
  古来夺宫逆权,哪一个不是在温柔乡富贵窝里劫略纵欲,一享成败之趣。因此如今独提出不伤女子,这绝不是什么叛军的仁义之举。殷绣听到魏钊的名号,眼中一热。
  他真的回来了,而且,怕她有损,赦过了所有大陈宫的女人。
  程灵因着皇后鞠衣,到被另眼相待,被尚算“客气”得带走了。殷绣则没有那么好的待遇。被人锁了手脚押走,带到了丽正门城墙后的空地上。
  空地前已经聚满了宫人,皆被锁缚地动弹不得。殷绣看了看周遭,丽正门后面的宫道上死伤无数,被一场腥风血雨洗刷过一轮。但门前竟然没有什么打杀过的痕迹。这就表示宫门不是被人从外面攻破的,而是从里面打开的。也只有这种里应外合的手段,才让驻守大陈宫的守军措手不及。在两三个时辰之间,就失去了对大陈宫的控制,也令冯太后和皇帝连外逃的机会都没有。
  殷绣抬起头,见杨嗣宜站在宫门墙上,与叛军的将领说着什么。心里便明白过来,刘宪兵不血刃,取了大陈这一朝的命门。
  殷绣正试图寻觅刘宪的人。却听场中的一个将领高声喝道:“全部跪下。”
  宫人的膝盖本来就不是自己的。
  跪天地跪主子跪父母都是使得的,生死之际,蝼蚁也没有必要要什么气节。那将领一说,空地上便想起了膝盖骨与地面磕碰的声音,虽然都心有惧怕,却仍然仪态庄重,礼仪慎重。东风习习的丽正门后,罗衣软袖摇曳,众人屏息凝气,竟有十分荒唐的庄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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