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行大礼!”
  殷绣随着众人一道伏身。手腕上扣着镣铐,行礼之时,镣铐与地面儿磕碰,伶仃作响。周遭众人也在这伶仃声中惊出了一丝表情。所有人都不免心惊,沉寂多年的大陈宫,竟然从这一声声屈辱的镣铐声中,破土一丝鲜活的生机。
  殷绣垂头看着地上青砖的缝隙,远处血如今一丝一丝的渗了过来,将砖缝中的青苔染成了红色。她突然记起三年前长春宫门前的那一幕,魏钊的血也是这样渗在地缝里。
  “绣儿。”
  那个画面还没有从眼前散去。殷绣头顶传来一个熟悉的人声。那声音自如畅快,如头顶掠过的随性的风。
  殷绣抬头。跪伏的人群前,他身着光明铠,一手引缰,一手按剑鞘,稳坐于马背之上。常年不见阳光的长春宫曾将他的皮肤养出雪般苍白的颜色,如今他到比从前黑了不少,却也更加棱角分明,目光年轻而有力,眼中擎着的那抹笑,却还是像当年一样。
  “绣儿,过来。”
  他迎向迎风而舞的柳絮,朗声于众人面前这样唤她。一切如同幡然回到三年前的长春冷宫里,他读书临字的间隙抬头、也是这样亲昵自然地唤她。
  “绣儿,过来。我渴了。”
  生活细节如同年轻的鸟羽,细得令人绝望又无聊,但殷绣担起的一切,又都是那么周到美好。女人之于生活的过去,和男人之于江山天下,杀伐决断的如今。在丽正门的空地上轰然碰撞在一起。殷绣的心发出又酸又软的疼痛。
  但却情不自禁地笑。
  他终于回来了。
  于是,她撑着地站起身,拖着身上沉重地锁链,穿过跪伏的人群,慢慢地向魏钊走去。风扬罗衣,柳絮吹面,风里血腥消隐,满是落花时节人生再逢的情怀。
  魏钊的目光没有离开过她,直到她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马下。目光相触,殷绣抬起手来,镣铐沉重,她抬到一半就有些发颤。她仰起脸,明媚地笑开。
  “你就这样对我。”
  魏钊也笑了,他翻身下马,伸手托住她半举的手。
  “你要如何处置我,不给茶还是不给饭食?”
  说着,他接过军士递来的钥匙,半屈一膝跪下来,亲手为她解身上的镣铐。其实他并不太会解这个东西,生怕弄疼她,只能试着力气一点一点来。
  殷绣低头看着他的脖颈。
  “是不是比长春宫的灯扣难解。”
  噼啪一声,锁牙后退。
  魏钊轻轻将她的一手退出来。将镣铐往臂上一挂,站起身来。他已经高出她整整一个头了。殷绣仰头,当年那个在翠微殿前,唯一一个和她站在一起的少年,如今修炼了波澜不惊的心性和坚韧的筋骨。终于又和她站在了一起。
  “你的灯扣更难些。绣儿,我很想念你。”
 
第20章 烟云泛 不去哪儿,带你在这大陈宫里,……
  殷秀从来没有听过这样的话。
  大陈宫是杜绝情与爱的地方,斑驳古雅的宫墙锁困着百年王朝的腐朽与麻木,她和宫里的人一样,不敢仰长脖子望出去,怕受那引颈之后的一刀。空余生活的岁月里,拼命地把茶点出雅致地香,育瓶中花吐出艳色,焚一炉名贵的瑞脑香,然后同优雅如偶像的女人对坐,隐晦的谈起“寂寞如深潭。”继而在落帐覆被之后面红耳赤,一身震颤。
  她是宫中的女人,她有所感,但她说不出想念。
  所以,当魏钊说出率然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殷绣觉得自己僵了五年的脊背酥疼起来,像当年在翠微殿前,听到魏钊向她喊出的那句:“我魏钊要你。”时一样,似乎终于可以跟着他冲破大陈宫的绝望和寒寂,她迫切地想表达些什么。但同时她又觉得沮丧,无数情绪在脑中,口中却找不出一个宣泄的词。
  魏钊并没有在意她此时的沉默。
  他翻身上马,向她伸手。
  “上来。”
  “去哪儿啊。”
  殷绣没有骑过马,猛一上马背,只觉得坐不稳,她明显感觉到身后的魏钊挺直了背给了她凭靠的地方,那双握缰绳的手就在她眼前,不在白皙细嫩如富贵闲人,左手虎口处有一道极长的伤疤。殷绣半侧过头去,他的鼻息就在耳边,与温软的柳絮一道撩拨着发鬓。
  “我在宫里听说。您也入了阵?”
  “嗯。杀伐杀伐……”他低头看向她。“自己握过剑才知道手握杀伐是什么意思。”
  殷绣听明白了他话外那层如今还不能明说的意思。她想起,在长春宫见到他的第一夜,魏钊告诉她,等他做了皇帝,就把自己的姓给她。那时的自己,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如同绝望中聊以自/慰的荒唐想象,如今,真的就在眼前了。
  “究竟带我去哪儿。”
  “不去哪儿,带你在这大陈宫里,纵回马。”
  殷绣低头笑了。
  “你笑什么。”
  “笑您不稳重。”
  魏钊提臂打马,鞭声甚响,马吃痛扬蹄,殷绣慌地一阵抓捏,抓主了魏钊的手腕。魏钊一手握缰。一手稳住她的身子。
  “就这一回,从前我看你在宫中行走,每一步都要走得慎重有仪。那会儿我就想啊,有一天能带你骑着马,畅快地从垂拱殿门前跑过去。如今是有些幼稚,不过就这一回,你o乐意笑就笑。”
  “您还在意过这些事啊。”
  “嗯,那段日子,眼睛里能看到的,都是这些,好在……”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你人长得好看。”
  人和人的关联,恍惚之间就能进一步,魏钊看似轻佻幼稚,实则诚恳,甚至是细致地体贴到了殷绣无法言说的想法和情感。两人分几年再见,他终于不再青涩,言语中的那自如与游刃有余,无不宣示他要对这一段关系的信心与欲望。
  殷绣松下背上的力气,慢慢地靠向他。
  “绣儿,带你见个人。”
  “见谁。”
  “我已父母双亡,就带你见见我舅舅吧。”
  垂拱殿外站在两个人。一个是胡相,一个是吏部侍郎白庆年。二人皆是从自家府上赶入宫的,一人着黄褐色燕居服,一人穿白色襕衫,两人都清瘦,轻飘飘地站在深褐色的隔扇门前,竟显得有些仓皇。见魏钊与殷绣过来,二人相视一看,都有那么一瞬的犹豫。
  白庆年毕竟年纪轻些,脸面上拉得下去,捏了捏手,还是走到阶下跪了,行了个叩拜的大礼。拿捏了一下措辞,还是唤魏钊二皇子。胡相是朝上的老臣了,从前虽然也算是和刘宪有些默契和往来,可打心眼儿里他不觉得要把自己算成刘宪那一党的人,他不过是眼睛清明,知道怎么斡旋而已,如今要让他去跪一个自己从前看都没正眼看过的冷宫里的皇子,他还是有些别扭的。
  他站着没动,魏钊却已经先扶起了白庆年,又向胡向拱手。
  “二位是大人是收过刘宪的信了?”
  白庆年应道:“刘知都的信上没说日子,臣是巳时过了才收到消息,知道皇子您与徐大人已经入宫了。”
  魏钊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垂拱殿。
  “嗯,二位大人为何不进去。”
  “徐大人进挟殿去了,让我与胡相在外面略候一候。”
  魏钊回头,看向殷绣。
  “垂拱挟殿别有洞天吗?”
  殷绣的目光有些微妙。她侧面看向西边的那间挟殿。殿前隔扇门的腰华板上雕着巧夺天空的龙纹,而那龙纹的造型和其他宫殿的雕刻手法都不一样,一刀一刀都是当年刘宪亲手所刻。整座挟殿的桌椅榻案都是紫檀木所造,奢华至极。虽然是设在垂拱供先皇议政间隙休憩更衣的地方,却是除了皇帝与近侍之外,擅闯就要斩首的地方。殷绣隐隐约约觉出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的野心。但她不好在这个场合下明说。
  便淡道:“是从前先帝的休憩之所,先帝极喜欢。”
  魏钊从她目光之中读出了她话中的未明之把意。也明白她何为要藏话。便把这个话头断在了这里,回身道。
  “嗯。二位大人先随我一道进去。”
  垂拱殿内伺候的宫人都散了,此时殿内没有点灯。格扇门被推开后,外面灿烈的春日晴光一下子铺泄在殿正中挂着的那副万里江山图上,图侧的紫檀禅椅上坐着一个人。垂拱殿里本没有椅子,那椅子是从狭殿中影拖过来的,看起来拖地十分随性,乌青色的地上留下了两道白色的刮痕迹。那人将好在光的荫蔽处,看不清五官。只有一只手露在有光处,这只手的皮肤极其的白,手指瘦得有些吓人。捏着一只白玉石的香炉灰拨子。殷绣嗅到一丝海南崖香的味道。
  “绣姑娘,先帝以前是不是只爱龙涎的气味。”
  那人开了口,却仍旧没有抬头。
  殷绣稍屈了屈膝,“听刘知都说,先帝并不爱香,便是垂拱燃什么,他就受什么。”
  “哦。”
  那人好像悄悄地叹了口气似的,微妙地沉默了须臾。
  终于慢慢站起身。那张脸终于暴露在穿门而过的窗下。那是一张与刘宪和魏钊都不相同的脸。怎么说呢,殷绣觉得他甚至不像一个在朝为官,或者封疆大吏该有的脸。这张脸的面相极其风流,虽然年岁有些大了,却丝毫不显老相。很像那些在勾栏棚子里撒白银,听花戏的富贵文人。
  “钊儿,所以我说,你父亲配不上你母亲。他也就会呷莫他那一口茶。真正有情有爱的东西,他晓得什么。”
  殷绣听着他这样揶揄先帝,心里却莫名的畅快。
  魏钊也好,这个人也好,他们和过去的大明宫里的人有天壤之别的气质,虽然野心和欲望都是一样,却让她觉得鲜活而生动。
  “徐大人,您搁手吧,让绣儿来伺候诸位大人。”
  “你认得我。”
  殷秀上前,接过他手上的玉拨子。
  “大人不也认得绣儿吗,大人,您爱哪一口茶。”
  徐牧看着她得体周到的动作,不觉笑了笑,“在这垂拱殿,就要品龙凤团茶,寻得出来。”
  殷绣点了点头。“绣儿去狭殿里寻一寻。几位大人稍侯。”
  殷绣沏茶进来时,四人正立在龙座前说话。
  魏钊皱着眉,徐牧也掐着下颚,听胡相说着什么。
  殷绣奉茶,四人都在沉默。茶喝了一半,魏钊开口道:“所以胡相的意思是,武将可以杀,文臣必须招抚?”
  胡相道:“不是老臣要去给那些酸带子争什么颜面,只是我大陈历来就重文臣轻武将,说句不好听的,先祖皇帝开国那会儿,是下了圣旨说文臣可不跪皇帝的,如今二皇子和徐大人的这个事,若要安安稳稳的渡过去,关键之处一定是落在那些人的笔和口上。要说简单,他们一句皇帝失德,二皇子取而代之就过去了,要说复杂,这就很难说干净了。”
  胡相终究不敢当着魏钊和徐牧的面儿说“谋逆”两个字,但魏钊还是认同他的意思。
  他握着手中的瓷盏沉默,徐牧卡口道:“刘宪与我说的意思是,先要拿住一个起得了头的。文人的朝廷,师门关联甚广,拿得住师,就捏得住徒。”
  白庆年道“要说如今这个朝廷起头的,那就只能是程太师了。可是这个人顽固得很,自己的独女儿又几乎许给了皇帝。虽然还没有册封,无名号,可他和太后是有默契的,他这会儿是一门心思的为朝廷,这几年皇帝不管政事,大半个朝廷都是他在操持,要说得动他恐怕难。”
  这样一说,四人到都陷入难处。
  魏钊开口道:“冯弼的军队现在在何处。”
  徐牧道:“在汴京城外,杨副将拖住他们好让我突袭大陈宫,这会儿他应该已经得到消息了。”
  “嗯,刘宪这个办法是好,他一旦分兵过来,汴京城就要丢了。”
  徐牧点头,“但也险,若他当真分兵,你我就是翁中的鳖了。”
  胡相接了话过来,“其实刘知都看得还是全的,如今冯太尉手上的军队都不是朝廷的,一个是北边王盏的军队,还有一个是中原顾阳的军队,这两个人把自己地面儿上的人借给冯弼去拼了个七死八伤,早就心里不自在,如今就看皇子和大人,能不能安住朝廷,若能安住朝廷,招降他们二人就不是什么难事。”
 
第21章 她的盏 独在你这儿,坐立不安,两手有……
  白庆年想着什么,突然露出苦笑。
  “如今这么一说,程老怕真会一根白绫来殉他的名节。”
  徐牧笑出了声,手中的茶水荡漾。
  “白大人是吧,你这话说得实实在在。不过没了他在这个人,你就举不出另外一个人来了?”
  白庆年和胡相都是脑子灵活,口舌巧妙的人。刘宪看人很清楚,这些人没什么气节,又都自诩是官场里游刃有余之辈,不肯承认自己的腰杆子软,是风云变幻之际,极好的借力。
  果然,徐牧这样一问,白庆年当真仔细得将朝廷上的一群老文人过了一遍筛子。
  大陈朝的师门观念很重,将将入世为官的人,几乎都要在朝中扒出那么一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拜入其门下,日后升官好有个门路,这也是造成大陈朝廷到这一代,党派林立的原因。白庆年仔细想了一遍之后,除开举家北逃的人之外,还当真列出了那么两三个人。然而追源下来,这些人竟然也是师出程太师。
  四人再度为难。
  魏钊搁下茶盏,“这么遭,明日我去一趟太师府。”
  “魏钊。”
  殷绣唤了他一声,这一声出来,徐牧眯了眼,胡相和白庆年终于认认真真地将殷绣看入了眼中。
  她从前是不会这样唤魏钊的,可不知道为什么,在这垂拱殿上,她就这样唤出来了,连她自己都在众人诧异又惊奇的目光中吓了一跳。
  她忙低下头,日过正午,偏西,从另一处窗格里从新落进来,她羞赧的容颜娇羞可爱。魏钊松了眉。
  “绣儿,你说。”
  “有一个人…或许诸位大人能见见。”
  胡相没有出声,白庆年也没有开口,倒是徐牧饶有兴致地看向她。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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