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程灵。”
  胡相嗤了一声,开口道:“这就是你们这些宫女看得浅的地方,他堂堂一三朝元老,天下读书人的表率,恐怕宁可舍了自个的女儿。也不舍自己的气节。”
  殷绣没有去应胡相的话,只是低头轻轻地答了一声“是。”
  徐牧以手顶额,他看了一眼魏钊,又看向殷绣。沉默须臾,突然笑道:“难怪刘宪看重你。”
  说着,他提了声音。
  “绣姑娘,你这话,没有说完。”
  胡相与白庆年此时到没什么心思去考虑这二人的默契何在,然而他们仍然觉得有一丝好奇。女人是很容易隐没在宏大的变迁和更替当中的,哪怕这个女人与魏钊同乘一马,一道进入垂拱,在他们眼中也就是个样貌好看的宠儿而已,所以她胆敢抬头,甚至开口,就已经是个罪了,实在话,他们并不想听她说下去。
  殷绣敏锐地感知到了这一点,于是她并没有接徐牧的话。静静地退到了魏钊身边立住。
  徐牧笑道,“绣姑娘,不要指望钊儿护你,你要跟他,就要有跟着他的本事。”
  魏钊回头,二人的目光在徐牧不急不慢的声音里相碰,突如其来的点破,二人到都不见得尴尬,魏钊的眼神有些复杂,像是预想到了,她要说的话。
  殷绣收回目光,垂头沉默了一会儿。
  “其实…她的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身份。”
  白庆年原本扣在盏上的手指,突然猛一捏。抬头看向殷绣。殷绣仍然站在魏钊身后,清素秀静的容颜没有一丝污杂。她不伶俐,却十分沉静,一字一句都吐得清晰平和。
  “她从前是这大陈宫里没有名号的大主子,程太师是没有明号的国丈大人。如今,她若能成为大陈宫真正的大主子,从伦理亲情上来说,程太师就有了个体面的台阶了。”
  白庆年的目光一闪,他想说些什么,奈何胡相在场,他又不好这样直白的去接殷绣的话。
  殷绣看向胡,白二人。
  “两位大人,绣儿在宫里住了多年,大陈宫没有真话,也没有假话。要紧的是人这一副皮囊,只要皮囊干净,里面如何都不重要。所以,光是程姑娘封后都还不够,还要给程大人一副皮囊,把他从叛国的逆臣,扭作护国的忠臣。但这个奴婢就不敢胡说了”
  白庆年忍不住道:“是这个道理,如今的朝廷什么样子,其实大家心里头也明白,二皇子承袭大统本是天命所归,如今宫门洞开,迎新帝归朝…这一功,不如就算到程太师的头上去。”
  徐牧摩挲着杯口。
  “嗯。修炼得好。”
  这一句,没有对象,也是双关之语。
  魏钊看向殷绣,殷绣垂着头,目光随着夕光中细碎的灰尘,缓缓移动。说出这些话,她不是不难过。然而情爱奢侈,哪怕在魏钊的身上,她贪恋所他所有美好的感情,但她从未想过,情有独钟。
  她是属于大陈宫的人,魏钊也是。
  五年之间,她在宫中修炼得越发成熟细致,他在南方也练就了筋骨和气度,但其实,谁也没有真正走出过大陈宫。
  想着,她情不自禁地抬头,魏钊的目光温柔,隐忍有痛。都是有观念的人,谁又不明白彼此呢。殷绣享受他的理解也享受他的隐忍,因为这无疑也是,他对她的欣赏和尊重。
  次日,程太师与徐牧里应外合,迎新帝入宫的消息就传遍了汴京城。城外的战鼓陡然喑哑了下来。王盏的军队沉默,顾阳的副将甚至开始在汴京城外拔营。与此同时胡相上了一道“折子”给魏钊,这个指向之明显,懂得看风向的人都明白,头顶的天要变了。
  社日这一天,胡相去了一回太师府。
  无人知道胡相与程太师说了什么。三日后,一道文彩精华的《万字书》从太师府出。金钩铁拐力透纸背地历数皇帝在位期间所有荒唐恶行。每一句都字斟自酌,滴水不漏。
  殷绣站在延福宫的宫廊上,抖开那一卷长文,四月初温暖的阳光透过纸背,把那纸上的撒金映得辉煌。
  皇帝和冯太后被暂锁在福宁宫,程灵在慈安宫。魏钊就暂时歇在延福宫。宫中伺候的人虽然在这场乱劫中散出去不少,余下的人倒也各处都有,将将齐全。
  眼见大局已定,魏钊又是一副仁人做派,既无责难也无杀虐,甚至还放银钱下来,也就个个都没有别的心思了。大陈宫里讨生活,膝盖一触地,谁在上头坐着还不都是一样的事。
  殷绣正读那《万言书》,背后小内官在安炉子。
  “绣姑娘,官家说今儿让膳房备兔肉锅子,膳房的内官大人没伺候过官家,定要请您尝尝这做蘸酱的椒桂,可是官家好的那一味?”
  殷绣突然听倒“官家”的称谓,稍怔了怔。
  “谁让你们改了口。”
  那内官一愣,只以为是自个行错了事,手上一阵忙慌,搁了炉子就要跪。
  廊下突然传来一个声音。
  “我让他们改的。”
  殷绣侧身,刘宪从一丛柳树后头走出来,高丽扇挑起头顶的垂枝,一身青衫,风光霁月。他低手指了指殷绣手上的长卷。
  “绣姑娘,日头大,当心伤目。”
  自他别后三年,人事变了很多。但只有他,似乎不从存在于时光的洪流之中,无论是眉目,还是姿态,甚至皮肤的光泽与纹理,都不曾有丝毫的改变。
  “我从南方给你带了一包福建的‘春凤髓’,你品一品,若觉得好,就让南边再送。”
  “我如何能受这个福。”
  刘宪笑了笑,“你该受的。”
  殷绣垂眸,“知都……以后还在宫里吗?”
  “在。”
  一个“在”字,温和平实,却令人安心。多年无声,无欲,无求的庇护,温如春水,他对她的好,所有人都看在眼中,她自己,也全都明白。
  “我让殷茹在我的宅子上住着,你若想见她,等过几日安定下来,我带你去。”
  “茹儿还好吗?”
  “还好,但她有一个心思,也许会伤你。”
  “是什么。”
  “她想亲口跟你说。”
  “好。”
  二人目光相迎,他的笑容渐渐收敛起来,所爱于眼前,如隔山海,刘宪不敢动容,只能持着那一身气度。
  “殷绣。”
  “嗯。”
  “你以后的路不会好走。”
  “我明白。”
  刘宪眼底流出一丝看不出情绪的笑。他慢慢走到廊下。
  “你明白…你这样一说,我就再也没有立场说什么了。听说,程灵为后,是你提的。”
  殷绣抬起头来,光穿树隙静宁地撒一地斑驳,和刘宪对着的日子,似乎总是有风物为衬,诸如风雪光荫,花香鸟语,有他这个人在,万物都有其深意。
  “这个大陈宫,您才是眼睛最清明的人。其实我也很想问您,您为什么不跟徐大人说这件事。”
  刘宪垂首,那丝笑也藏下。他沉默了良久,方道:“在我眼中,这件事的分量并不见得能越过你。但既然你愿意为官家解这个困局,我也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说着,他复抬头。
  “绣儿,刘宪立后宫朝堂,都寻得到位置,独在你这儿,坐立不安,两手有汗,有话不能说。”
  “那绣儿,能为知都做什么?”
  二人对着,似乎都认真地在思索。
  过了很久,他终于开了口。如同与殷绣,与自己竭力和解过后一般,含笑吐了一句。
  “豆黄儿,很久不曾吃到了。”
 
第22章 霜有灵 你就闭着眼睛,跟着我。
  魏钊从前面回来的时候,殷绣正将切片的兔肉汆人沸汤中。
  那是《山家清供》中林洪记录的吃法,将兔肉放入水中一撩,兔肉就会变得如同云霞一般,所有,又有一个特别雅的名字,叫“拨霞供”,魏钊当年在长春宫中读到这一段时,曾与殷绣一道品评过这个吃法,那会儿都年轻,也都口腹欲旺盛,想着那深红色的兔肉入了水,挑处一朵粉嘟嘟的云花儿,二人都觉得生津连连。但又都顾着体面身段,谁都不肯剖白自个。
  这会儿起了兴子又了锅子,虽是在四月里,享不得外头大雪,里头暖炉的氛围,魏钊的兴子到也是极高的。脱来外头那件深色的衫子,又索性把革带也解了,唤人进来伺候洗手。
  殷绣夹了一片兔肉,沾好椒桂酱与他,温声道:“您今儿兴子好。”
  魏钊尝了一口,细细咀嚼品过其肉中滋味后,才去回她那句话。
  “今日紫宸殿议的事。程太师人来了,心和口也带来了,到还真肯替我捏笔,发文召抚朝中的文官。紫宸殿起了该有的样子,后头的事就顺遂了。”
  殷绣笑了笑,弯腰又汆了一片放入他的碗中。
  “您去见过程灵姑娘了?”
  魏钊执筷的手一窒。声到淡得很。
  “有什么好见的,等到祭过了天,行了册封的礼,把她放到明仁殿就是了。”
  说着,他牵了一把殷绣的袖子。
  “你来坐。”
  殷绣没有推辞,倚着他坐下。
  “她是个霜雪一样的女人,我伺候了她两年,她配得皇后的位置。”
  魏钊扣住她的手腕。手腕上那只羊脂镯子温润不寒。
  “那你呢。”
  “我啊……”
  殷绣垂眸笑了笑,“我仍是您的身边人。还和从前一样。”
  魏钊伸手,在灯下拨理她鬓边的碎发。
  “绣儿,等皇后的册封礼过了,你就冠我的姓。你若要名分,我就给你名分,你若觉得那些是虚的,你就闭着眼睛,跟着我。”
  殷绣覆住他的手背。
  “我们都改口唤“官家”了,您还不改口吗?”
  魏钊揽着她的身子往后靠下,“这会儿就你在,改了不惯口”
  殷绣靠在他肩上,嗅出垂拱今日蒸的还是海南崖香,犹豫了一时,还是开口道:“徐大人,究竟……是个什么想法。”
  搂在她肩上的手指在这句话之后稍捏了捏。
  “那日在垂拱殿门前,我就明白你的意思。怎么讲……”
  魏钊低头,眼前是她半弯着的一截脖颈,细弱干净,仿佛一掐就会断掉。
  “他在南方谋划了很多年了,母妃以前说过,他就是个泡在墨水缸子里的风流文人,但是这层皮下面的心计谋略胜过他所有的兄弟。徐定海是他杀的,南边几个外族也是他策动,就连刘宪,也是他当年安排入宫的。如今的局面,我是水面上的皇帝,他是水底下的皇帝,大陈宫这一池子水,究竟有多深,还不好说。”
  殷绣在着一席话中,品出了刘宪那句“路不好走”的另外一层意思。
  情路有阻,生死无定。他看似荣极,却也是命悬一线。她看似终得归宿,实贼在漩涡之沿。
  “绣儿。”
  “嗯?”
  “我想,等处理了冯太后的事,就把周娘娘接进慈安宫。”
  殷绣点了点头,“您这样,到是表里都说得出道理。只是,您准备怎么处置冯太后。”
  魏钊看向殿中一只雕刻鹦鹉纹的白玉酒樽,淡道:“赐酒吧,冯弼在汴京城外自杀了,她这一门就算是散了。”
  殷绣觉得他按在她肩膀上的手在发凉,虽不在她身上使力,隔着薄薄的一层春衣,却能感觉到他的手指在微微的颤抖。她抬起头,果然看到魏钊那一双寒光微藏的眼睛。
  “您的母妃……是怎么死的。”
  魏钊没有收回目光,仍凝着那只精美绝伦的酒樽。
  “被掐着喉咙,灌了一杯毒酒。”
  说着,他低头下头,“那日我就在一道凤凰屏风的后面。不过,绣儿,我并不因私恨处置她,我杀他,是我立在这个位置上,该赐给她的结局。”
  殷绣爱这样的魏钊。
  在大陈宫里生活得越久,她越发明白权势的必要,人要存活,必然抓攫,神佛不忌,该举刀时绝不能手软,魏钊是这样的人,但他并不像刘宪那样,站在阴阳两界。他年轻而快意,身在危局而无畏。
  “您是什么样的人,绣儿明白。”
  魏钊笑了笑,随手斟了一杯茶,也替她倒了一盏。
  “听他们说,你明日要出一趟宫。”
  “嗯,我想去刘知都府上看看殷茹。再与她一道去东市逛逛。”
  “好,看过了就回来,后日济昆和尚要进来,徐牧摆了茶会。”
  “徐大人让我去吗?”
  魏钊点了点头,“你若不愿,也无妨。”
  殷绣应道:“愿的。”
  二人共膳,一道用过兔肉锅子,殷绣服侍魏钊关系更衣,吹灯歇下,待他呼吸匀净之时,方推门出来。外头一轮明月悬空,风里都是龙涎香的香气,殷绣在廊上站了一会儿,杨嗣宜提灯过来上夜,二人在廊上遇着,互见了个礼。
  他们到是有些时日不见了。
  “杨供奉,怎么您亲自过来了。”
  杨嗣宜满脸堆着笑,“这不是宫里才安定下来吗,怕他们伺候得不尽心,让官家不自在。”
  说着,他看了一眼黑漆漆的窗户,声音轻下来,“绣姑娘,怎么不在里面伺候着。”
  杨嗣宜是个见风就转舵的人,自从看出了魏钊的心思后,他就再也不提刘宪的事了。但他的嘴巴一向油滑,一些个没羞没臊的话,不自觉的就从嘴里流出来了,常把人羞得脸红,还偏偏不大令人厌恶。殷绣实在接不了这句话,只好背过身子去。
  “仔细刘知都回来责你。”
  杨嗣宜笑了,放下手上的灯拱了拱手,“绣姑娘,您可心疼我,我也是仗着知都明儿要去迎程姑娘入明仁殿,这才灌了口黄酒,出来就跟您说这样的胡话,您可千万饶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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