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殷绣迎着她的目光笑了笑,“这事不易,只能求圣人。”
  程灵眼底也起了一丝笑意,手指掐捏着那本书的页角。
  “说吧,我能做的,我都为你做,就当是报答你,把我父亲从地狱里拽了回来。”
  殷绣看了一眼周围伺候的人。
  程灵倒也体谅她,抬手让人都退了,殿内只留下了珠灵一人答应。
  “究竟是怎么了,你如今的处境也会有为难的事。”
  殷绣起身,端正地跪了下来。
  “我羞于启齿,但我又不得不跟您开这个口。我想求您,接我的妹妹殷茹回宫。”
  程灵低头回想了一下这个名字。
  “你说的,是先帝的婕妤吗?”
  “是。”
  程灵低头凝向殷绣,良久,方将手从书面上挪开了。腕上的玛瑙佛珠儿划过黄花梨木的案面儿,声音琐碎。
  “你让我来提这件事么,由头呢,迎前朝的太妃回宫奉养?你应该知道,当年宫中流传的是,官家为了这个女人才火烧翠微殿的,如今,这事不提就罢了,如果要提,恐怕会害了她。”
  殷绣的声音极细,“我明白的。生死福祸,她和我来承受,只求圣人,给她一条进来的路。”
  程灵往后靠了靠,这样到更能看真切眼前的人。
  “你……没有把话对我说干净啊。”
  殷绣垂着眼睑,“奴婢说了,羞于启齿。”
  程灵止住了话头,她原本就是个不爱过多言语问是非的人,但她也多多少少听出了这其中的腌臜味道,正因为这样,她便不想再开口了。
  “魏夫人,我将才答应了帮你,我不愿食言,但我程灵向来眼底干净,接她进来可以,但我只能将她放在慈安宫,周太后身边住着,若有入不得我眼的事情,你就是大陈的罪人,我不会因为你的关系,而纵容过去。”
  殷绣伏身叩拜下去。
  “是,多谢圣人恩典。”
  程灵欲言又止,基于某种她自己也说不明白的立场,她想劝一劝眼前的人,可再话要出的一瞬,她的口中突然又生出了一种与殷茹的荒唐恰恰相反的苦涩。人性自由,欲望生动,而她背脊僵硬,说不出软语,得不到爱人,竟然开始体会不到高尚干净的愉悦了。
  “你回去吧,事办成了,你再来谢我。”
  殷绣从明仁殿走出来,雨仍就没有停。
  暑天遇暴雨,所有的草木几乎都在疯狂的欢呼和雀跃,大陈宫常年幽静,树木森然,哪怕换了主人也还是如此。殷绣搂着自己双肩,珠灵抬头望了一眼如晶莹珠子一般往地上倒来的雨水,轻声道:“夫人,站一会儿再走吧。您这会儿冷吗?”
  殷绣望向不远处福宁宫殿脊,那些精雕细琢的兽形在乌暗的天色中,几欲腾走。
  “不冷,就是觉得有些疲倦。官家呢?”
  珠灵将伞收起,搁在一旁。
  “听杨供奉说,今儿早朝上,胡相和徐大人驳了官家裁改枢密院的意思,官家心里不好受,下朝后去书楼那边了,也没让人跟着。 ”
  殷绣点了点头,“这件事,到是从前父亲一直致力于推行的,官家读过很多父亲的政论和随笔,他认父亲的道理,这可真是我殷家最大的尊荣,我哪怕一辈子赔在这宫里,或者把殷茹的一辈子也赔进去,都是应该的。”
  珠灵邹了邹眉,“夫人,您不该说这样的话来消解您心头的悲,这件事,就是茹姑娘对不起您。什么叫您把她赔进来。再有,您也不是赔在这里面,从前,我劝您离了刘知都,行您自个道理,如今,见官家如此待您,就知道,您的道理,就在眼前。”
  殷绣侧头冲她笑了笑,“知道的,我日后也不这样说了。去书楼看看吧。”
  珠灵摇了摇头,“您最好啊,先别过去,临来的时候,杨嗣宜遣人过来与我说了,礼部的人过去了,这会儿,恐怕是在说给管家选“良人”的事儿了。您去听着又有什么意思。”
  眼见得雨渐渐小了,狭殿旁开得花被打得七零八落,剩下的,却是最坚强新鲜的,两三个宫人撑着伞过去,殷绣回头,程灵正立在窗户边。
  “雨后的花最韧,我送你一些,回去插瓶。”
  殷绣屈了屈膝,“您都听到了。”
  程灵声音很淡,“听到了,但不在意,我在魏家,是水面上的无根萍而已。花送你,也自勉于己,我劝你和我一样,淡淡地看,慢慢地过。”
  说完,她亲手叩了窗,宫人送上花枝。是盛开地广玉兰。珠灵伸手接过来。
  “夫人,圣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殷绣低手取了伞,自个撑开。
  “自从她册封后,官家来过明仁殿吗?”
  珠灵摇了摇头,“宫里人都说,她是从前皇帝都不碰的女人,官家把她摆在明仁殿,全都是为了程太师。”
  殷绣不自觉地笑了笑,“原来朝廷的事,这么好看穿。”
  珠灵道:“夫人,您还没告诉奴婢,圣人的话,究竟是什么意思呢。”
  殷绣走入细雨中,“在我眼中,她与殷如似乎是两个极端不同的人,但人的本质,其实又有什么区别呢,圣人无非是告诉我,别在情路之上走得太远,但是我听出来的,却还是坦坦白白的女人寂寞。”
  说着,她看向珠灵,“你未出嫁,你不会明白的。”
  ***
  殷茹入宫是在八月初。程灵果真将她安置在了慈安宫,魏钊从杨嗣宜那里听说这件事,只是说了一句,叫好生伺候,不得怠慢。然而朝堂上却响起了一些极为难听的声音。魏钊沉默地听着,却没有在殷绣面前提任何一句。好在临近中秋,礼部又在着手后半年选秀的事情,加上不论是殷绣还是殷茹,一个没有名分,仍是个体面的宫女,一个又看似安安分分地去照顾病中的太后,那些要命的文人,才渐渐消停下来。
  八月初四,内东门司在宫中集桂花。
  明仁殿里有一片品种极好的金水黄,这日徐牧带着夫人梁氏入宫,一道过去看花,魏钊在慈安殿请过安,也带着殷绣过去。程灵在庭中开了一席,备的是九盏菜肴点心,殷绣知道,那是照着前朝在集英殿宴请金国使节的例子做出来的,虽叫九盏,却有二十样之多。
  魏钊到的时候,徐牧已经同夫人入席了,魏钊下了辇子走进去,程灵和梁氏都起身来行礼,徐牧却气定神闲的坐着。
  “钊儿,今儿朝上的事你不要介怀,朝廷银子要发放出去,总得走几个外放官的手头过,他们不干净,吃刀也是迟早的事。”
  魏钊倒看似是没有介怀他的做派,反而向他拱了拱手,“舅舅看得比朕清楚,合该听舅舅的。”
  徐牧夹了一筷子“瓜姜”,“礼部选的人就要送进来了,你这段时日大可逍遥些。”
  魏钊仍然没有坐,静静地听着徐牧说话,但他也没有叫起,梁氏在旁也只能一直跪着。如今她也听出了其中的不妥当,悄悄伸手拽了一把徐牧的袖子。
  徐牧侧头看了她一眼,方放筷道:“官家坐。”
  魏钊点了点头,落坐后顺势扶了梁氏起来,随口道“舅母身子好了吗?”
  作者有话要说:  看到读者说接受不了殷茹。
  其实我有一点难过。
  在故事里,她是被笔者践踏得最惨的一个,
  无亲人,无爱人,只有满身荒唐和疯狂。
  所以,恨她可以,别抛弃笔者。
 
第25章 藏祸人 伤了舅母,也是个罪过,去殿外……
  梁氏是徐牧的续弦夫人,原来的正夫人唐氏,在唐既死后一病不起,不久之后就撒手去了,徐牧又娶了梁凡的女儿,梁凡在冯太尉死后补了太尉的空缺。梁氏是她的小女儿,如今才十八岁。
  殷绣听着魏钊这一声“舅母”,实在忍俊不禁。梁氏也有些不自在,毕竟年轻,脸皮儿又薄得很,对着魏钊这样年岁正好的男人,脸上竟起了一丝红赧。
  “托官家的鸿福,都好了,今儿跟大人进来,也是想跟官家圣人请个安。”
  正说着,宫人来献茶,殷绣接过亲自服侍,庭中花鸟明丽,桂花香浓,四人饮过一回茶,徐牧端着手中的青玉盏细端详,一面向殷绣道:“近来钊儿是不是不舍得累你点茶了。”
  殷绣正在旁伺候撤换点心,听徐牧这样问过来,便将一碟桂花糕放置徐牧手边,声在其耳边到也应得自然,“大人哪里的话,那是做奴婢的本分。仍是时常点的,只不过,龙凤茶奢靡,官家在外头尝过农家放姜蒜的糙茶,感民之所苦,近日到饮得少了。奴婢手也生得很。”
  魏钊接过她的话。
  “前日刘宪从南方寻回来一种茶,□□凤髓,朕饮过了喜欢,舅舅若觉得如今的茶无趣,倒是可以一尝。”
  徐牧展开手中的牛骨扇,“嗯,品上一品。”
  魏钊对程灵道,“去备上。”
  程灵应是,招手命人去取茶,又摆了茶案茶器,殷绣净手煮水,不多时茶汤浮银絮,絮上点山水,浮沫上作画,细如核桃雕,众人正看得入神,杨嗣宜过轻声道,“官家,刘知都来了,说是有事要回。”
  魏钊还未应话,徐牧却开口道:“让他过来,正好我也有事要问他。”
  杨嗣宜心思快,知道这个时候魏钊不点头不能应话,便悄悄看了一眼魏钊。魏钊下颚一点,他方满脸堆笑地冲着徐牧答了一个“是”。
  刘宪进来的时候,殷绣的茶将将点成。
  她抬眼看他,刘宪近日穿的是紫色的内官宫服,手腕上却挂着一串她有些眼熟的佛珠,殷绣闭着眼睛想了想,却想不起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他在魏钊面前跪下行礼,叫起的却仍然是徐牧,刘宪并没有像杨嗣宜一样去看魏钊的意思,而是顺着徐牧的话,便站了起来。
  “官家,各州府选出的良人子,如今已入掖庭。”
  魏钊只说了了一句:“劳圣人照看。”便再无其他的话。徐牧将手上的扇子一开一合,那扇上名家所绘的猛虎图开闭之间,更显凶狠之相。
  “刘宪,南边一巡,共清了多少朝廷的雪花银子出来。”
  这一句句几乎都是戳着魏钊的眉心去的。
  四月,刘宪又下了一回南方,这次回来,拿了南边淮洲四个地方官吏,明目就是贪收朝廷赈济水灾的官银,这四个人都是在魏钊命吏部拟的提拔进京的官员名单之中。朝上徐牧并未驳斥,底下刘宪却行出了这样一手。
  这隐秘于水下的争斗,还有刘宪神鬼不分的立场,令殷绣心惊胆战。刘宪此时就站在她面前,肩头静静地躺着新落下来的茉莉,目光清透,静静地望着亭中无名一角,开口似乎说着一件与己无关的事。
  “二十万,已归国库,人也收在刑部,等议了罪,交官家裁夺。”
  魏钊的手微微握住,身旁的程灵低头,看见了他渐渐发白的关节之处。气氛微妙,人声却一个比一个淡然平静,魏钊面色如常下掩藏着在场众人都心知肚明的失落和悲痛。
  程灵轻咳了一声。
  “绣儿,上茶。”
  这是一个缓和之举,程灵愿意替魏钊思虑,也在殷绣意料之外,她稍怔了怔,忙端茶起身,奉到徐牧面前。
  徐牧用扇挑开茶盏,却没有接。
  只向侧道:“先奉与夫人一品。”
  殷绣应“是。”正要转身,手中的茶却被一人替接过来,手指与手指相触,虽然在初秋天气里,那人的手仍然寒凉。
  殷绣抬头,接茶的是刘宪。
  他目光无波,面上带着一丝如常合适的笑容,“奴婢来侍奉。”
  接着,他隐去了声音,嘴唇开合,吐出的两个字分明是“松手。”
  殷绣心里一颤,多年默契告诉他,此时凶险,但他并不明白,刘宪要做什么,犹豫了一瞬还是松了手。
  刘宪低头看了一眼那茶汤,银絮将散,汤色深浓。再抬头时殷绣也正看着他,那眼中的焦虑和担忧真真切切,刘宪的牙齿不觉轻轻咬合,这世上把他逼到进退两难狼狈境地的就是这一双坦诚的眼睛。
  但他仍然淡淡地笑了笑,试图与她一两分的安心。而后转身,行了几步,弯身将茶端至梁氏手边。
  徐牧手中的扇子停顿下来,眯了一只眼,静静地看向刘宪手中的碧玉盏,梁氏稍稍坐直了身子,她抬头看了一眼刘宪,刘宪头垂得很低,神色却无异。
  梁氏又看向徐牧,徐牧手中扇复摇,抬手做了一个“请”的动作。梁氏这方有些怯怯地一只去接茶。
  二人同触杯盏的一瞬。
  刘宪突然一手反扣下来,茶盏翻叩,滚烫的茶汤一下子泼洒出来,刘宪的手指立刻烫红了一大片,余下的茶汤泼到了梁氏的膝上,梁氏轻叫了一声,慌得站起了身。
  场面一时有些混乱,宫里伺候久的人都明白,刘宪这个人平时行事有多滴水不漏,哪怕是奉茶奉水这些事上,他也从不准底下人露半分的错,如今这一行径,令人着实不解,众人都有些恍惚,没有一个人上前去。
  殷绣低头去看地上的茶渍,深黄色的茶汤渗入泥地,一行蚂蚁爬过那处地方,竟渐渐不动了,她心中大骇,猛然明白过来,刘宪这个“失手”的目的。
  抬头时,却看见程灵也将从那块地上移动开目光。两人相视一看,心中所想不一,也都不大清明,但都有与大祸擦身而过的余悸。
  此时不能多想,殷绣忙上前去替梁氏擦拭。茶水大半泼在了刘宪的手上,梁氏膝上只湿了手掌大小的一滩,但因为茶汤滚烫,殷绣撩起她下裳查看时,见也是红了一片。
  刘宪没有辩说什么,只是跪了下去。正跪在那一地碎瓷之上。他皱了皱眉,身子忍不住往前一倾。他忍痛一手撑地,还是跪直了身。
  魏钊看了刘宪一眼,只侧面对程灵道,“传太医过来。”
  徐牧的目光一直凝着地上的残茶,牛骨扇的扇柄儿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地敲在禅椅的扶手上。庭中人的目光都集到了他的身上。
  “刘知都啊…做不来本分上的事了。”
  “是,请大人责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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