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张氏自然是悻悻的,程灵见气氛尴尬,自己也提不起精神来勉强说话,在旁伺候的杨嗣宜着实觉得浑身难受,便试着小声提了一句:“今年的中秋会,官家不是说,要去白马寺赏月吗?这段时日,太后的身子将养得好,昨儿竟有人来传了她老人家清醒的话,说要和官家一道去,向佛主还愿。”
  张氏听了忙道:“娘娘病了这么些日子,如今可算大好了。听是太妃娘娘用的心思,饮食起居,照料得甚是好。”
  魏钊起身,移至茶案前坐下,“既如此,就安排车马,接母后一道,让太妃也随行。”
  程灵见他起身,便也一道跟过来,亲自伺候茶水。“怎么没听官家提起过,要去白马寺做这场中秋会,从前大陈宫不是兴在延福宫中做赏菊的宴么。”
  魏钊接过茶盏。
  “程夫人,请过来坐。”
  张氏起身谢过,又接过程灵的话道:“圣人年纪轻,不知道白马寺的有灵处,寺中有一景叫“松间月”,当年□□老皇帝为此景提过一句,“青松明月闲山寺”。后来,大陈朝的文人都爱附庸先帝这一风雅。”
  魏钊在旁点头,“程夫人广博。”
  程氏含笑谢过,又隐了笑容,欲言又止。
  魏钊倒是明白她欲言又止之由,饮了一楼茶,随道:“夫人也是朕的母亲,大可直说。”
  “是…只是…哎,徐大人的中秋家宴也下了帖子,昨日落的府…”
  架空皇权最好的机会是在新皇新立之初,几个月以来,魏钊的手和脚似乎都被些看不见的线束缚住一样,看似自由,却难以收放自如,无论是南方的赃银案,还是太尉梁凡对他的疏离,都使他虽稳坐大殿,却始终如履薄冰。
  大陈朝重文臣,文人大都有气节风骨,家国情怀,魏钊心中明白,这是徐牧要利用自己的根本原因,天下姓魏,文人倒可期盼自己,仍是忠于家国之人,若明目张胆地换一个姓,恐怕朝廷就要乱了。
  所以,他要去附这个风雅。
  “程灵,白马寺你也一道去。”
  程灵怔了怔,这倒是他第一次在旁人面前唤自己的名字,她不由得看向张氏,张氏眼中似有一丝宽慰,但这在程灵看来,却很悲哀。
  她不是不懂魏钊要和徐牧博弈,棋子是满朝文武,而她,以及她的父亲是棋子中的一枚,这个男人,嫁娶之后,从不在入夜时踏足明仁殿半步,柔情尽给殷绣,给她的,却只有利用。
  她想着,甚至不想去应他的话了。
  张氏到自如了些,一面饮茶一面与魏钊说了些琐碎的话,魏钊平声应和,不多时,外面暴雨小下来。垂拱那边来人说,吏部尚书白庆年来了,魏钊方辞走。
  入夜,殷绣在灯下理书。
  魏钊这个人,对书有很深的执念,收藏众多名家抄本刻本,平素从不许殷绣以外的人来经手。近来,他在翻殷相的《华月堂集》,这本集子是殷绣的私藏,后来合同另外几本,由周太后的手到了魏钊的手上,他读来忘时,殷绣也觉得,父亲之志有了后继之人。随手翻一页,其中夹着朱笔批写的插页,她正看读,外面通传声进来,接着,魏钊独自推门进来,手中自握伞,他透过纱帐看着殷绣一笑,悬伞于廊,方抖衣进来。
  殷绣看了一眼外头。
  “怎么没让有人跟着。”
  “本已在寝,杨嗣宜说你过来了,想着几步路而已。你白日在哪儿逛去了。”
  殷绣合上手中的书。
  “去慈安殿看太后娘娘了,娘娘身子好了很多,咳血的症儿也渐消了。”
  魏钊走到书案旁坐下,随口道,“太妃如何?”
  殷绣没有答话。回身将一本案上的书往高处的架上放。魏钊回头,伸手替了她的手,低头看她道:“怎么了?”
  “没什么,在想中秋会的事。”
  魏钊将书放稳,回头道:
  “你也听说徐牧下帖的事了。”
  “嗯。”
  魏钊随手挑起一支笔,在殷绣的额上一触。
  殷绣忙用手去抹,笔上朱砂未洗,被手一滑拉,就在额上扯出了一道。
  殷绣回头看了一眼铜镜,自己倒也笑了。
  大陈宫教她成为看人做事一分不错的人,魏钊偶尔把这个她从镜中抹掉,还一抹荒唐颜色。
  “你何用想那些事。”
  说着,他又抬手去替她擦拭。
  “总之是要在朝廷上切一刀,朕和徐牧,索性都看清。这一回,朕想看一看刘宪。”
  “官家,明仁殿的事,我…”
  “朕明白你想说什么。”
  魏钊手中的笔打了一个旋儿,安稳地落回笔筒。
  “不论有多难,朕都不会把你舍出去,事情避不了了就用身来档,我说过,你闭着眼,跟着我,就好。”
  殷绣望着那支安然入筒的笔。
  “可我知道官家实难。”
  “绣儿,给朕时日。朕不想利用你哪怕一次,所以,不要求刘宪,哪怕是损,让朕替你损。”
  孤独的人渴望更多的爱,殷绣此时却觉得爱恨沉重,无以复加。她在此望向镜中,那一道红痕已被魏钊抹成了一团红云。如同她烧红的脸。
  女人的身体从来诚实,连她自己都不虚在年轻的情/欲里承认自己的浅薄和荒谬。她想殷茹,那个比她还要年轻的身体,守着慈安殿的老人和冷灯煎熬,再看着灯下魏钊俊逸的侧脸,她突然也生出邪恶的快感来。
  在情感上,她可以退让一步,却不肯退到边缘。
  “对了,掖庭那边已经穿话过来了,新入的良人子,已拟定位分,分了宫室。”
  魏钊明目笑开,“那又如何?魏夫人。”
  那又如何。
  该贪的不贪其实也是罪过,殷绣伸了手,含笑将她手上残剩的朱砂抹染在魏钊的额上。
  作者有话要说:  马上入院做手术了。这周也没有申榜。更新可能会有点佛系。一周恢复日更。这一周大家就原谅我咯。
 
第28章 白马寺 我不信。
  八月十五这一日,程灵先行往寺中安排夜中赏月的斋宴。魏钊离宫,殷绣随行,同行的还有周太后与殷茹,并掖庭新选上来的二位婕妤,吴嫣与郑婉人。
  殷茹穿了一身浅灰色大袖,上以银作线,绣着含苞而待的玉兰图,她扶着周太后上辇,而后便在车前立侯。那日有浅风,她的发极软,经风一拂,便松出发钗,虚无缥缈地浮动于面上。
  殷绣跟着魏钊一道过来,见殷茹立在辇旁,便走到她面前,与她见了一个礼。
  “太妃。”
  殷茹轻轻握住她的手。
  “姐姐说要和我伴着在一处,如今却是要与我生份了吗,我一人在慈安,很想姐姐。”
  殷绣回头看了一眼魏钊,他并未蹬辇,立在华盖之下遥遥地等着她。
  “姐姐也很想你,不过大陈宫,宫规深然,你如今是太妃之尊,姐姐不能逾越。”
  “什么太妃之尊,姐姐,我…我不想做什么太妃,我只想……”
  话到口中,她终究还是收住了,在太后的车辇前,殷茹总觉得头顶还是有那么一盏青灯隐照着,灯下的影子寂寞地难受。
  “你想让我替你做什么?”
  “你答应过我,让我留在他身边的。”
  殷绣望向她耳畔,素净的妆素之下,只有耳畔下着一双艳红色的红玉耳坠,妖异灵动。
  “我不知道过去几年在外,你和官家有过什么机缘,但是殷茹,你要知道,如今是他不过问你了。”
  殷茹垂目沉默,后面珠灵跟过来,“夫人,官家再问了。”
  “好。这就回去。”
  说着,她松开殷茹的手。
  “你是我唯一的妹妹,她日你若有其他所求,我力所能及,必不负你,但男女情缘,非我能左右。你若能自求,我便成全,但你要来挖让我挖心肉,我下不去手。”
  说完,她转身欲离。
  殷茹咳呛了一声,“姐姐,我若要抢呢?”
  殷绣站住脚步,侧头,“茹儿,我不和你抢,我和你赌。”
  不是所有人都能懂这赌和抢的高下之分,珠灵却听明了七八分,是以她欣然,殷绣稳稳当当地行在前头,这一番话下来,她似乎渐渐在自己和殷绣,魏钊之间,找到一个不激不颓的位置。”
  车马起行,一行人行了一个时辰,终抵山门外,因车马不得上山,魏钊便让太后乘轿,殷茹与两位新封的婕妤随行,自己便携殷绣一道,沿着蜿蜒的山道曲折而上。宫人们都随得远,魏钊便携了她的手,山道不算难行,二人一道,也不觉得累。
  “上一回来此,还是三年前,翠微殿那一夜。和你妹妹一道,狼狈不堪地过来,当时觉得,这山道难行…”
  殷绣扣着他的手指,“你与茹儿也一道携手行过吗?”
  魏钊回头,“不曾。”
  说着,他顿了顿,“她是你妹妹,我怎敢唐突。”
  寺中行佛礼,见君王不行跪不磕头,是以山上下来的僧侣,见他二人也都只是合掌侧让。是时一行僧人行过,前面露出一个月白色的人影。
  程灵沿着山道一路下来,双手扣于腹前,一步一慎,裙角浮动之间,优雅如仙。她行到魏钊面前行了个礼。眼落到那一双扣握在一起的手上,神色依旧自若。
  “前面是落英道了,太后娘娘已进大雄宝殿,问及官家,官家要过去么。”
  “嗯,过去。朕要陪母后上一柱香。绣儿,你可往上再行几步,落英道上是广玉兰,此时新败,正应道路之名。”
  “是。”
  程灵与殷绣一道送魏钊离开。人行远后,程灵方开口道:“我看见殷茹了,你与她长得并不像。”
  殷绣垂头,并不应她的话,只道:“奴婢陪圣人再去看看宴上的茶食吧。”
  落英道上花未成泥,白若铺雪道,道上雅香与人物关联,二人每行一步都不轻不浮。
  程灵命珠灵和载荷远随,殷绣便伸了一只手扶她。
  “你是不是怕,徐牧的手还会伸到我身边人中,今日的茶与食,我一一亲自看验,徐牧能得手一次,绝不会得手第二次。”
  殷绣停下脚步,屈膝向她行了一个礼。
  “您为官家思虑良多。”
  程灵低头看她,“你想错了,我说过,魏钊是贼,我才是主。人前识礼,只不不愿意父亲姓名有损。”
  殷绣垂眸,“是,殷绣日后,绝不再牵连刘知都。”
  这突如其来的一句话,程灵耳根立刻充了血,她原本以为心事被说穿,自己会羞愤,毕竟她曾言殷绣作践于阉人,然而,在殷绣清灵的声音中,她却觉得肩膀猛地松了下来,好像日后都不用挺直脊背来端庄行一般,无比松快。
  “你怎么看出来的。”
  “那夜载荷送来的披风,奴婢明白,您从前是如何恪守礼教之人,断不会做这样的事。”
  程灵笑了,“你起来。你既此生无心与他,就不要再伤他,我不想再看到他为你,受大陈宫的折辱。”
  殷绣站直身子,“是,殷绣对知都,此生都只有亏和愧,只求还恩。”
  “我要你恩都不能还,只断了他对你的心,剩下的,我来替你还他。”
  殷绣的手轻轻抚上白石栏杆,前面玉兰花树已少,风中送来松柏的雅香。顺着石栏望出去,就见崖边平台上,宴开十三席,宫人来往其间,杏木桌,磁州窑鹧鸪斑的茶器摆开。再一回头,山门处车马云集,青山白衣相互印衬。
  “圣人可知,这有多难。”
  “你能陪魏钊熬过长春冷宫的岁月,怎知我不可随他走这一段歧路。若得幸,我愿把名利,身份,尊位,前途,全部还给你,然后,跟他一道走。”
  殷绣的手渐渐握紧,他想起刘宪在明仁殿前的那一句,“这是祸事,不要开口。”不禁感慨他的冷静和敏锐,哪怕,这是一桩与他相关的情爱之事。
  “您想错了,大陈朝的天下,悬于一发,纵使男女私情也会让人泯在其中,当日我求您让殷茹入宫,她入宫后,就再也不是你我之手能将她再推出去了,刘宪和我们一样,如今局面,不论他要进还是退,都是身不由己,你若要跟他走,就是要杀了他。”
  程灵不言语。
  殷绣怕她听不进自己情急之下的话,曲膝跪下来,又软了声,“奴婢冒犯,还请圣人听奴婢一句劝,万事不漏于言行。”
  程灵冷然笑了一声,转身继续往山道上行,载荷见状忙跟了上去。
  珠灵行到殷绣身边,轻声问道:“夫人与圣人说了什么?”
  殷绣还未开口,谁料前头传来一声不轻不重的话。
  “我不信。”
  殷绣抬头,程灵立在石阶上,月白罗衣为风所鼓,正如羽化登仙之人,有年岁渐深后的风骨,却是薄命之相。
  ***
  入夜,魏钊携程灵同席,吴嫣与郑婉人在下首作陪,太后不在席中,殷茹却在。她仍旧穿着白日那一身灰色的银线大袖,脸上粉黛薄施,耳畔灵动的红玉,被那一身寒素衬得越发风流。
  魏钊为救殷茹焚翠微殿,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当年冯太后以此为罪名,责魏钊不忠不孝,经历过此事的人,今见二人同席,都唏嘘不已。
  殷绣不在席中,独自立在落英道上看宴中之人。今日宴上,胡相与白庆年都告了病,两处未去,兵部除了兵部侍郎在席,余下的一人未至,但程太师在席,其门下之人也多在席中。
  这一刀切得很是干净。
  殷绣一一点看,一一默想其官职姓名。正凝神,忽听身后传来一句:“在这里做什么?”
  殷绣回头。见刘宪坐在松下,腕上那串玛瑙佛珠,透过轻薄的衣料度出一圈淡红来,刘宪手中握了一壶酒,青衫挂玉,若方外之人。
  “知都怎么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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