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绣并没有见到殷茹,在正宁宫内等他的是刘宪,清瘦修长的手正替她点查茶器。一样一样十分认真,听见殷绣的脚步声,方抬起头来颔首笑了笑。
正宁宫里人来人往,皆屏息凝神做着手上差事,两人也都自持身份,不言不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垂拱殿的内侍过来传话,说帝后同济昆和尚用过斋了,已起驾往正宁殿来。刘宪先一步去半道上相迎,郑嫔则领众宫人在正宁殿前立后。不多时,击节声由远及近,一双红绸龙凤纹绣的伞扇迎面过来,扇下的紫檀木仙游撵上,帝后同乘。
而后仪仗在殿前约十米处停下,刘宪亲自服侍帝后下撵,郑嫔与宫人纷纷下拜跪迎。日尚算晴和,但皇后畏凉,大袖外还罩了一件正红织锦缎的薄斗篷,手腕上挂着一串菩提子串。
皇帝叫了起,而后携皇后在正宁殿上落坐,郑嫔与济昆坐在于下手相陪。宪刘侍在旁,皇帝落坐时搭了一把他的手,又顺势在那如羊脂玉般细化的肌肤上摩挲了一把,皇后看入眼中却一言不发,只是手中的掐数的菩提子快了几颗。
刘宪并不动声色。但就那么一瞬之间,殿中众人脑中已千回百转,各人存下了各人的心思。
艳羡,嫉妒,恶心,麻木,五味杂陈,掩过了满院菊花幽香。
皇帝先开了口。
“济昆啊,哪一个是你说的绣姑娘。”
此话一出,众人皆向殷绣看过来,济昆朝着众人的目光处一指。
“贫僧上回见绣姑娘,还是在寒山寺,那日品过姑娘所点的阳羡,回味三年。”
殷绣顺着他的话从后面走至殿中,跪地行了叩拜之礼。
皇帝并没有细看她,笑对济昆道:“所以,你就认输给了这个丫头。”
济昆圆融笑道:“人外人,天外天,输便是输,不打紧不打紧。姑娘虽不修禅,却将‘静,定’二字击拂其中,堪为济昆一日之师。”
大陈宫的规矩,主子不问话,宫人不能出声,因此,皇帝与济昆的话头虽然都在殷绣的身上,殷绣却一直静静地垂着头,候着皇帝的旨意。
济昆将那团茶饼呈上,又从采摘时说起,至蒸茶,过黄,压饼的工序,说透了一个碗口大茶饼的前世今生。皇帝在这些技艺上颇有心得,不时评点,席上似两个个中高手来往口舌过招,众人含笑旁观,面上都挂着几乎要僵了的笑。
好一会儿,皇帝才命人将茶饼呈到殷绣面前。
“好,朕也看看这让济坤都汗颜点茶之艺。”
殷绣低头接过茶饼。
这是一饼未启封的新茶,点制之法极其繁琐。殷绣平吸一口气,尽力将自己的心力集于茶上,没有人愿意辜负绝世的好茶,尤其是她这样养于雅乐文书中的女人。
炙茶,碎茶,碾茶,罗茶,行云流水之间,室已散出混合沉香,龙脑香的茶香味。
看大陈的女子点茶,本就是一种享受,无论是纤纤玉手映着各色古雅的器具,还是女人的体香混烧茶香,都是雅趣天成。若有心者,甚至还能品出一丝暖情的香。
水烧至第二沸,殷绣取水冲涤兔毫盏,趁其尤有余温之间拨入茶末,执壶注汤调匀茶膏,而后,她抬起头来,向这刘宪所立的地方看了一眼。
目光相错间莫名求得一点安心,殷绣握了握掌,伸手取过了茶筋。
这是点茶最关键的一步,击拂。
一边令滚水入盏,一边用茶筋机打茶汤,使之出现浮沫。
击七回,每一回的力道都不相同,每一回都是落手无悔,七回之后,殷绣手中的盏中乳花汹涌,此时方松出一口气,平手将茶至于茶托之上。再取干竹条,于茶沫之上繁复细致得勾勒,众人看去时,则见白沫上呈现一朵栩栩如生的“瑶台玉凤”。
一场茶事,声,色,行,艺,禅,五样具齐。
刘宪亲自走下来,捧了茶呈与皇帝手中。
皇帝品了一口,阖眼凝神细呷良久。
“果不是凡人之手。”
第6章 红酥手 身体的美需要某种机缘巧合下的……
皇帝的称赞不是人人都能受的,在一进一退都有人看在眼里的宫廷之中,出错是大罪,出风头也是大忌讳。
殷绣被济昆硬推到了这个显眼的位置上来,确是在两难之间,出错则是大罪,平庸亦有不负盛名之嫌,恐怕连济昆都要跟着遭罪,极致又恐当真被谁看入眼,背负逆臣之后的罪名,一旦走入众人的视线,以后的事就很难握在自己手里。
殷绣不敢抬头去看皇帝,但隐约之中,她感觉到有人在看他。
其人所思所想和她是一样的。
在所有人都不曾开口的沉默之中,皇后腕上的菩提串哗啦哗啦地碎想,菩提串被皇后缠了三圈在腕上,她看了邓蝉一眼,又看了一眼殿中的窗,邓蝉忙会意,同几个宫人一道去把侧面的要华板子打开。
门外已是黄昏,暖黄色的光暖烘烘地落进来,穿过殷绣身旁的,过九叠青鸟屏风,斑驳地照在案前古雅的茶器之上,兔毫盏乌青当中每一根银毫都熠熠生辉。
皇后的声音却偃偃的。她坐直身子,朝着皇帝那边挪得近了些。
“官家,看看郑嫔养的花吧。”
郑嫔听皇后说了这句话,忙起身接道“外头起风了,到不好挪出去,臣妾命人剪几枝模样姿态都好的,捧进来给官家和圣人赏看。”
皇帝显然是感觉到了皇后的不满,但这到没什么好直得挂心的。
他并不觉得眼前的女子有什么意思,不过是沉默寡言,空有一身雅气,却也是个了无风情的人。
但奇异的是,皇帝觉出身旁刘宪的目光也有两三分微妙,然而,皇帝并没有把这个目光中的意思看得很大,相反,他想到了另外一层意思上去——这个他身下的宠儿,也会在意在有女人入自个的眼,要分去他的恩宠。
于是心情愉悦,点头准了郑嫔的话。
郑嫔命人下去传话了,不多时殿正门被推开。
一双绣莲花纹的玲珑绣鞋从雕花门后迈入,精心包裹住一双金莲般的玉脚,顺着脚在往上看,进来的女子身穿水红色如意纹褙子,露出一段雪白如玉般的脖颈。手中抱着一个红釉玉壶春瓶,釉色暗红,通体无一分瑕疵。瓶中插着三支怒放的“瑶台玉凤”,花姿倩影绰绰,色似雪,形如佛首。
而这似乎都还不是最妙的,令人移不开眼目的是抱在春瓶上的那一双手,衬着暗红色的瓶身,越发肤如凝雪,手指并不是十分纤细,却圆润饱满,关节处稍稍弯曲着,连弧度都恰到好处,指节柔软地竟看不到一点点骨头,一丝丝经脉。
是殷茹。
女人的美,平日里其实是看不大出来的,尤其是在这花团锦簇的大陈宫中,鎏金折射出的光与华衣珍宝辉映在一起,女人的容颜是会消隐于其中的。纵使有风流文采,歌舞之技,贵族也都逐渐看得腻歪了。
然后,男人开始在这种叫不出名字又抓不下来的寂寞之中,对女人的身体越发敏感,而这种身体的美,是需要某种机缘巧合下的惊鸿一瞥来衬托的。就好比如今按在红釉玉壶春瓶上的这只软手,刚剪过菊花枝,握着花剪柄的地方还有一些微微发红。因为太柔弱了,所以令看见的人几乎觉得心疼。
殷茹并不知坐中男人的感受,低垂着头,一步一步稳稳地走进来,屈膝正要跪地行礼。
却听皇帝开口道:“诶,别跪。”
殷茹愣了愣,半屈的膝就僵在那里,她抬头看向郑嫔,郑嫔此时的目光正落在皇帝身上,面上露着诧异。
皇帝偏侧了些身子,似乎在寻一个光和影子都好的角度。
“刘宪啊,这像不像去年你画给朕的美人图。”
刘宪有一瞬的沉默。
“像。”
皇帝满意地点点头,“对,你若跪下去就不像了,过来。”
他指了指面前的地面,“近一些,朕好好赏一赏。”
除了身在局中一脸茫然的殷茹,在坐几乎所有的人都听出了这一席话中的撩拨之意。殷绣觉得如鲠在喉,她抠紧了手指看向刘宪,刘宪的目光只与她对视了一瞬就避开了。其实殷绣明白,在这样的场面之下,就算刘宪想做什么也完全没有办法,这就是他常常所说的,在皇帝的情感和情绪面前,从来都没有运筹帷幄的余地。
“嗯……好一双握玉弄花的手。郑嫔如此会□□身边的人。”
出声的是皇后,她坐在皇帝的左面,此时已经完全将身子融进了夕阳余光照不到地方,身上原本正红色的斗篷,此时也如同浸了水一般,呈现出腐朽的湿腻感。她的声音不大,仔细听来也听不出什么奇怪的情绪,却还是让殷绣与殷茹的头皮上如同被针扎了一般。
痒疼。
“官家,喜欢了就赏吧。”
皇帝的目光仍未从殷茹的手上移开,一手掐捏着下巴,一手不自觉地摩挲,漫不经心地道:“圣人替朕拿主意吧。”
皇后朝向郑嫔。唤了一声,“郑嫔。”
郑嫔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惊了一下,忙道:“臣妾在。”
皇后朝她身出那只盘着菩提子的手,“过来扶本宫,带上你宫里的人,咱们去外头散散去。”
说着,皇后起了身,回头又添了一句,“济昆大师,你也一道来,你上回跟本宫说的那什么‘年生不足不可以金斧挫之’的话,本宫还没听明白。”
一席话,撵走了正宁宫中的所有人。
成全是必须要成全的,这是身为皇后的心态。在临走时借着棺材板子恶心一把皇帝。这也是她身为皇后的姿态。
这种隐秘于和风细雨下的博弈看得明白人心惊肉跳,殷绣随着众人入流水般地退出去,脚步却是虚浮不定的。
殷茹是她在宫中唯一的一个亲人。她本以为借着刘宪的关顾,她们能在宫中安稳地度日,或者哪天,她能把自个的心气放下来,索性就嫁了刘宪,说不定还能换殷茹出宫,体体面面地配一户人家。
如今看来,自己心里所设想的,都要成那龙凤团茶所打出来的碧潭浮雪了。
第7章 翻云雨 谱牒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
殷绣忧心的事终于还是发生了。
在郑嫔宫中行过云雨事后,皇帝意犹未尽,还带上殷茹乘帝撵一道回了福宁宫。据说那一路上,皇帝命刘宪一个人提着宫灯行在撵旁,除了抬撵的人,其余人皆远远地跟着。帝撵上放下了黄绸帐儿,帐内红香暖玉,俏语娇声。帐外刘宪孤影一片,临风承霜,连呼吸都放得极轻。幽静而漫长的宫道上,帐中影乱,地上影单,风一过,撕咬影子的轮廓,似乎没有一个活物,全部张牙舞爪,化成了鬼魅。
太平人间是包容不下这样的情爱之局的。
只有皇家才司空见惯。
皇帝在帐中,怀抱软玉般得女人身,掌尽全局,要和美丽得女人尽情欢爱,还要与刘宪调一份情,要他明白自己在这场局中得身份和地位。要他忧惧。
身为皇帝,原本就要享受万人心中面对权力颤栗。
与皇帝多年相处下来,刘宪早已明白了这一点。他甚至明白如何在这个恶心的局中去做他该做的戏。于是,在皇帝与殷茹如痴如醉的暖阁之外,刘宪靠着廊柱,受着夜风守了整整一夜。
次日辰时,皇帝传了免朝。
刘宪亲自捧水伺候二人起身盥洗更衣。
跪地系革带时,将手环过皇帝的腰,不轻不重地在皇帝腰上掐了一把,皇帝吃痛,却只是闷哼了一声,两人目光相触,两个人都有一双一夜未眠而稍带青肿地眼睛,然而目光却是一个恭顺隐忍,一个神采奕奕,满是玩味。
身后的女人一/丝/不/挂,在铜镜中照出一弯倩影。
刘宪明白,皇家的情爱游戏中——皇帝,皇后,殷茹,还有自己,至此时,终于每一个人都玩出了应有的姿态。
几日后,皇帝赏了皇后一颗夜明珠,将殷茹册封婕妤。
殷茹盛宠,刘宪在福宁宫脱开了身。
吏部的白侍郎请刘宪去他府上消遣,他破天荒地答应了,这到让吃了几回闭门羹的白侍郎乐得开了花。然而刘宪自己心里明白,他有很多事要重新安排,还有很多话要仔细酝酿。要给殷绣安心。
于是,再他想清楚,安排妥当之前,他不愿意见到她。
在宫里见不到刘宪,殷绣的心很乱。
而册封的旨意下来之后,殷茹就从郑嫔的正宁殿,挪到翠微殿去了。那处殿宇离长春宫十分近,几日下来,翠微殿前都是人进人出。皇帝沉迷男风多年,已经很久没对一个女人如此动心了,其他嫔妃心里非但没有嫉妒,反而在殷茹身上看到了一丝鲜活的希望。于是,内门司前来送物品的,各殿前来的道贺,拜访的络绎不绝。几乎堵上了翠微殿的门。
因此殷绣也见不到殷茹。
但宫中的时光从不会给与人喘息的机会。
十二月初,天气陡然转冷,清白色的歇山顶上凝了一层厚厚的霜,屋脊夹奉中夏生的草,和秋雨抗抖之后,终于彻底被冻死了。
魏钊的伤疤渐平,宗正寺正式为他修改了谱牒。内东门司也为长春宫添来了两个新的宫婢,而周妃却在月初患上了咯血之症。
病来如山倒,异常地凶猛。只两三天,就病得下不了榻了。
长春宫是大陈宫十分忌讳的一个地方,纵使是刘宪也不敢明目张胆地与殷绣方便,内东门司在物品派拨上都几乎是全凭良心,就不要说太医院的人了,没有皇后的意思,谁都不敢私自过来诊脉。
御药局的内侍,想着刘宪和殷绣的关系,偷偷塞了几个旧方子进来。殷绣摸不透新来的两个宫人,每日亲自煎药,跟魏钊一道捏着周妃的嘴灌,但也不见丝毫的起色。
刘宪不露面,面对这种老天爷要收命的事,殷绣有些无措。
到并不是与周妃有多深的感情,而是因为在宫里看得多了,她心里明白,周妃若当真有个好歹,自己的命就是最好的交代。
十二月初八,大陈宫降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伴随着这场雪一道入京的,还有一个令朝廷振动的消息。
徐淑妃的父亲,汝南节度使徐定海被人刺杀于家中。其子徐牧补了他的官职。徐牧这个人,是一个有些传奇色彩的人物,他是徐淑妃一母同胞的弟弟,据说出生在他母亲回乡省亲的路上,母亲难缠,最后死在了他的手上,徐定海亲手拿刀,切开了妻子的肚子,把他抱了出来。他脸上有一道月牙般疤,据说就是徐定海那时失手留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