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煞——她与灯
时间:2021-03-29 10:27:55

  徐牧比起其他兄弟,身子都要孱弱,但他却最得徐定海的心。对于徐定海的想法和做法,他从来不似其他兄弟那样鄙夷和反对。然而事实上他并不像徐定海那样困富在名誉之上,广泛结交南方名士,在勾栏地留名留情,写一手极难极好的草书。
  朝堂上大多数的人觉得他并不堪补这天下第一节度使的职缺。然而皇帝御笔一挥,却不容任何质疑。明白人大多清楚,徐定海另外几个儿子的戾气都太重,一但接掌南方军政,难免不起藩镇之乱。而这个混在文人堆,美人窝子里的人,才最好掌控。
  然而宫中人看不到那么深,忙碌又沉寂的日子如流水,不可回头地向前。
  这日亥时过了,殷绣独自守在周妃的榻边,室内血腥之气,被浓厚的寿阳梅花香强盖住。庭院里悬着的灯,将一弯枯瘦的梅影投在纱帐上。人在孱弱时,最怕草木知情显露出不详的兆头来。
  殷绣站起身,走到廊上去取灯。
  灯烟的温度烧热了她的脸,她将欲踮脚抬手,面前却投下另一个人的影子。
  殷绣回过头,魏钊站在他身后。大寒天里穿着一件素青色的单衣,仰着头,正研究着灯上的环扣。光把他的下巴修照的颇有棱角,泛着一层薄薄的青色。
  灯扣劈啪响了一声。魏钊的唇微扬了一个弧度。
  “我原不曾想过,你们宫女手上的活计有这么精细。”
  说着,他将灯递到殷绣的面前。“这么一盏灯,上头也有这些门道。”
  殷绣接过灯,见他一身单薄,忙道:“您怎么不歇息。大寒天您若是再冻病了,绣儿的命就没有了。”
  魏钊垂下一双手来。
  “我有些渴。”
  这实在不算一个特别高明的借口,但说不清为什么,他就这样脱口说出来了。
  没有上过情场的人,一招一式都是少年的青涩与笨拙,魏钊一时有些懊恼,好在殷绣不曾察觉。
  她打开了门,侧身在门阴里。温道:“进来吧,奴婢给您倒茶喝。”
  屋内烧着银炭,落着厚重的绒帐子。周妃已经睡着了,呼吸尚算平和。
  殷绣在屋子里点了一个炉子,取壶煮水,一面对魏钊轻声道:“您去地龙上坐吧,那儿暖和。”
  地龙靠着周妃的床榻,魏钊放轻了动作,靠着床榻慢慢坐下来。
  榻上的周妃翻了个身,多日的病痛,把她原本就瘦弱的身子折磨得几乎就剩了一把骨头,她闭着眼,眉心痛苦地折起,嘴角却挂着一丝若有似乎的笑。使她那张干黄的脸显得有些诡异。
  魏钊试图将她脸庞的那盏灯移开,谁知,他将一伸出手臂,就被周妃反手握住了。于此同时,周妃口中极轻地唤了一声——敬儿。
  魏钊没有动。放平手臂,任由她握住。轻声对殷秀道:“她说什么。”
  殷绣放下茶水,在魏钊身边坐下来,目光也看向榻上的女人。
  “敬儿。她的儿子。这几天娘娘但凡清醒,就会唤这个名字,您见过他吗?”
  魏钊垂眼,“很小的时候见过,现在已经记不清了。我大概知道,他是因为我才被送出宫去的,后来染病死了。”
  殷绣倒了一盏茶,递到魏钊手中。魏钊仰头喝了一口。
  “我从不去想小时候的事。”
  “为什么?”
  “因为母妃不许,年幼时的记忆都是温柔的骷髅洞子,是软肋,会伤人。”
  殷绣的肩头一瑟。
  “二皇子,奴婢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你说。”
  “您,当时为什么要砸掉太子的长命灯。”
  魏钊看向她“你是不是猜到了什么。”
  殷绣没有否认:“是猜到了一点,但奴婢不敢说。”
  魏钊的手慢慢捏握成拳,“砸了那盏灯,才能活着被带到父皇面前,才能在众人面前受那五十杖,才能断掉皇后过寄的念头,才能活着。”
  殷绣看向他被周妃握住的那只手。
  指节分明,不曾因为抓扯什么而受过丝毫地损伤。
  却在大陈宫深不见底的漩涡边缘,比任何人都抓扯地疯狂。
  殷绣想替他掰开周妃的手,他却出生制止了。
  “让娘娘握着吧。”
  魏钊说这句话的时候很温柔。
  “谱牒都换过了,她就是母亲。”
  外面风雪大盛。屋内炭火熊熊。人守着灯火,灯火也守着三个孑然一身的人。周妃一直没有松开手,魏钊也没有动。
  温暖的东西,比如母亲的手,女人端上的滚茶……人都不想拒绝。但大陈宫是不能轻言温情的地方,尤其是他这样一个身份,生来就是要在人伦和皇权力拼命抓扯的。
  从云端掉下来,落入这个世人眼中的雪洞子。可魏钊觉得粥米有味,宫女有情,就连这个疯了的女人,也有一双比母亲更温柔的手。
  因为人贪享此刻,所以无人言语。
  屋内灯烛煌煌烧至末端,而后东方发了白。
 
第8章 孤独山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
  汴京城外的白马寺山门前,刘宪也几乎站了一夜。
  他告了几日的假,在宫外宅子里住着。脱去那一身青紫色的宫服,穿一身月白色的直缀,外头罩的鹤羽大氅衣已被融雪濡得湿了。
  山门打开。
  刘宪抬了抬眼。门后人芒鞋踏雪,手掐佛印。正是济昆。
  “你肯见我了?”
  济昆双手合十,道了一声佛号,抬头笑道:“刘知都让贫身在皇后面前说了那么一点通糊涂话,几乎损尽这十年的修行,怎么,不该在我门前等上一等么。”
  刘宪伸手拍去肩上的残雪。
  “你修的是什么行,修罗道吗?”
  风声透过山门,掠过寒松枝头,咧咧作响。
  济昆放下手,“同窗十年,谁看不清谁的伤疤,揭开来,好看么?”
  刘宪往前走了几步,却被济昆伸手拦住。
  “你要做什么?”
  刘宪眼中一寒。
  “你没有回南方,而是留白马寺中,那大人他也一定来了。”
  济昆没有松手,声也冷厉起来。
  “大人是来了,可是这几年,你这颗棋子早已活得不像颗棋子的模样。大人如今并不想见你。”
  刘宪没强往前走,回身往后退了两步,撩袍屈膝,跪在了雪地上。
  “替我转告徐大人,棋子请求他赐见。”
  济昆低头看向他他,他那身月白衣沉静地铺于雪地。
  法镜寺外地寒松垂雪,蓬蓬松松地掉下一捧来,在他的肩头砸开了花。
  银絮飞溅,沾人面而融化。
  人若与四季风物有所关联,就被天地间最大的悲悯所笼罩。哪怕是刘宪这样一个立在阴阳界的的人,一旦跪在苍茫的雪地里,清寂的山门前,无云的苍天下,也有满身脆弱。
  “你对殷家那姑娘动了真情?为了她,寻到这里来了。”
  刘宪抬头。
  “对。官家并不会喜欢殷绣那样的女人,我想求大人日后能放过她,所有责罚,刘宪均愿承受。”
  济昆的肩膀颤了颤,烈入烧酒烫伤口的痛急快地窜过他的心脏。他往后退了一步,
  突然笑了。
  那笑声穿过山门,被凌冽地寒风送出去好远,略过山后巨佛硕大地耳朵,荒唐至极。
  “当年我削了发,你割了根……”
  雪风入喉,他似乎呛了一下,身在往前偏了偏,又似乎只是说到了痛处,一时心跳漏过,脚步有些虚浮。
  “然后……拼尽一切就是想能走到皇帝眼前去。想不到,如今我未还俗抱美人,你却想着那殷家的红香软玉?你有那根把子的时候,殷相就没有看上你,如今你成了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怎么还敢奢望与那殷姑娘有上一段?”
  刘宪不回答济昆,弯腰伏身叩拜下去。按于雪地的那双手,一半藏于鹤毛大氅下。青色的经脉在颤动,冷静之下隐秘着无名的情绪。济昆倚着山门靠住,手撑扶在那门上铁般硬的古藤曼上。从山对面遥看去,这两个人一跪一立,如是雅人深山觅佛道,僵持之中不失一分大陈士大夫的唯美意趣。
  过了好久,门后终于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
  “刘宪,我再给你一次机会。”
  刘宪抬起头,那声音的主人没有现身,除了佛珠再手指之间滑碾的声音落入耳中,给刘宪一种骨头和骨头相互摩擦的错觉。每一个在世上挣扎的人都畏惧。而这个声音就是刘宪最恐惧的东西。
  “要么,皇帝废后。要么,冯皇后死。你若做不到,殷绣定然躲不过下一次。”
  刘宪重重地将头磕于雪地。
  “是,刘宪不敢令大人失望。”
  门后的声音冷冷地笑了一声,恰时,山顶的晨钟敲响,大铜寺钟的声音切开这一声笑,天色陡然亮起来,松柏的影子从雪地中消退。周遭的一切都与和那个声音一样,肃杀冷静得瘆人。
  “刘宪,我知道,你现在什么都敢做。你敢挑最犀利的参奏往皇帝眼前递,你敢弹压我漕运上的私盐生意。赶把半个吏部拽在手里……”
  佛珠的声音停下来,门后的人似乎在感慨 。
  毁誉参半。
  “救你,把你抛到那么要命的一个地方去,原想你做个细作,不想你能干,做了权宦。你这个人……你这个人啊,呵呵,是险得狠。当年殷相若是信你救你,让你娶了殷绣,也不至于落到那么一个下场。”
  刘宪仍未直身,鼻中吸入的气都带着雪的寒冷。
  “殷相有眼无珠,刘宪的一切都是大人给的。之前所作所为,也全是替大人铺的道,望大人体察刘宪的忠心……”
  “刘宪。”
  那声音赫然提高,打断了他的话。
  “你和我离心,我一点也不意外,你也大可收起现在这副姿态,摆出你刘知都的架势来。我只有一句话提醒你,你在大陈宫,在魏家的朝堂上活得太八面玲珑,每一家的饭你都吃得下,可等这个天翻了,你刘宪还是要选一个真正的主子。你是个阉人,阉人嘛,无论如何,都走不到紫辰殿的正中央去。”
  刘宪的牙齿在这一袭话中,渐渐咬在了一起。
  “还有,说了你别笑,用个女人来逼你,我心里也不那么痛快。”
  “大人,刘宪明白。”
  “明白就好,济昆。”
  “是,大人。”
  “天也亮了,送刘知都下山吧。”
  其实,那个男人的话,刘宪是听进去了的。他说得并没有错。
  没有主子,他手上的权势永远名不正言不顺,随时要受言官的口诛笔伐,甚至藩镇势力的威胁。如今,站在他前面的是皇帝,那皇帝以后呢?
  皇后的为人他太了解,若让太子即位,自己必将处境艰难,那个人……
  刘宪心里有些乱,独自一人沿着那铺雪的山道下山,一路行得慢,下到山脚下时,日已近正空。
  杨嗣宜在山下等他。见他下来,忙踉跄地跑了几步过去。因跑得太快,脚底下不稳,一个跟头摔在雪地里,疼得呲牙咧嘴也顾不上了,口中直道:“知都,出大事了!”
  “怎么了。”
  “官家……官家今早倒在了翠微殿里。婕妤如今被皇后押在殿中,绣姑娘来福宁宫寻了好几回知都……”
  刘宪一怔。
  “官家呢,如今怎么样了。”
  杨嗣宜道:“我出宫地时候看见太医院所有的太医都过去了。如今是什么情况,还得跟您一道回宫才能知道。”
  刘宪猛然想起什么,忙又问道:“昨日早朝出了什么事么。”
  “昨日早朝……哦……听紫宸殿的人说,昨日枢密院使牵头,上了弹劾刘太尉的折子。”
  一丝极不祥的感觉从刘宪的心中腾起。但他已经来不及细想了。
  “快,上马,回宫。”
 
第9章 不藏锋 此去明仁路滑,圣人留意。……
  寂长的宫道每隔十米燃一盏黄纱宫灯,一路蔓延向福宁宫的汉白玉阶。夜中无雪,道上的残雪被匆匆来往的人踏成了泥淖。整座大陈宫弥漫在一种莫名的污浊当中。
  福宁宫前,杨嫔搂着皇三子,同各宫嫔妃一道跪在殿门前。将近年关,女人们的衣服都鲜亮起来,在辉煌的灯火映衬之下,一片富丽堂皇。
  太医院的人出来又进去,大多垂着头,步履匆匆地从嫔妃身旁走过,偶尔踩踏到斗篷,氅衣的衣角,也没有人出声。寒寂的黄昏将尽,乌青色的黑云沉沉地压下来,每个人的喉咙中似乎都有一口又老又腥地痰,却俱于眼前的安静,咳都不敢咳。
  谁都想问身边人一句“害怕吗?”,毕竟一朝天子一朝臣,一朝天子,一朝嫔妃的前途与念想,听说快要断送在这个大寒的隆冬里了,她们十指颤抖,骨胳作响,实在是措手不及。但又没有一个人肯真正问出这一句话。摊上这样一个皇帝,这样一个夫君,在摊上一个什么都要往手里抓的皇后,这群人,早就活成了锦衣玉食的花架子。
  杨嫔将身上的斗篷解下来,裹紧了怀中已经要跪不住的幼子。孩子还小,从中午起就没有用过吃食,早已经支撑不住了。杨嫔自个也是将近力竭,孩子的重量压过来,腰一个不稳,就要往下倒。
  背后一双手替适时地她扶了一把,杨嫔怔了怔,回头见刘宪弯腰站在她后头。
  风尘仆仆,未及换宫服,常衣素服,面有一丝少有得见的焦惶。
  “娘娘留心。”
  “刘知都,你可回来了。 ”
  刘宪屈膝蹲下,撑住皇三子摇摇欲坠的身子,“娘娘,谁在殿里面。”
  “圣人,太子,还有太医院的人。已经过去个把时辰了,里面没有话传出来,我们也不知道究竟如何了,圣人娘娘召我们过来,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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