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着朕以后,杀了几个人?”
刘宪低下头。
“若加上今日,怕是要满百了。”
皇帝苍白地笑了笑,“既如此,就凑百吧。”
这句话一出,跪在外头负责记录皇帝案脉的医官颤颤巍巍地跪不住了。本来就是一个没有什么门道和心思往上爬的老太医,到了四五十的年纪还捉着根笔,摸不上贵人的脉,他觉得唯一心安的就是不用担忧在宫廷斗争里死于非命,没想到,还是莫名其妙地葬送在刘宪这个人手中。
一时之间,好像一生读书修身的气节全部都炸裂在这个无风无雪的夜中。他直起身,颤抖地抬起手,指向刘宪破口大骂。
“无耻阉人,祸害忠良,以谄媚侍奉上主,行若勾栏娼妓,你今害我性命,日后必遭上天降谴,身入地狱…身入…”
这话其实说得十分狠,甚至带着恨意,把皇帝都骂了一通。皇帝没有出声,只有刘宪侧头看向他,伸手将自己垮至肩下的衣衫扯起。
“张太医,你不如趁着这个心气,把大陈宫该骂的罪人全部骂到。骂谋权夺位,毒害君王,骂罔顾人伦,杀父弑君。”
此话说得并不算大声,依旧是那个翩翩公子如朗月清风般的声音,入耳却如炸雷一般“噼啪”一声,震慑了所有跪在地上的,各怀心思的人。
将才那说话的老太医,耿着脖子僵,愣愣地在了蓝釉唐三彩烛台的后面。
这世上的对和错,从来都没有绝对的,大部分时候是人们对一人,对一个群体的偏见。
比如内侍就是斯文扫地的人,阉人就是在皇帝身边奴颜婢膝,尽谗害人的祸患。但就算明明知道,皇后是大逆不道的罪人,却没有一个人肯张这个口去讨伐。
若被被阉人威胁,死也保住气节,也要胸口的浊气不吐不快,好像这样就能在天下读书人的心中留下美名,不至于落得遗臭万年的地步。
那被皇后威胁呢,就要缩着身子,胡乱张口一张嘴,把在药王祖面前说的话,把一生啃吞的医书,一生修行的医术都背叛了?
面对刘宪。面对这个坐在皇帝榻前袒露皮肉,看似已万劫不复的无情人,众人竟不知如何面对良心质问。
于是他们所幸都沉默下来。在是非功过之上,其实身在局中的人都是弱势的。强势地是高墙之外,史官手中所书,百姓口中所传。
人言可畏。
所以,就算这一群人在这福宁宫里输给了刘宪,其实也没有关系。大陈宫外,成千上万的文人之笔会帮他们力透纸背地找回体面。这就是传承千年的“正道”。
坚硬非常,不容置喙。
殿前司将浑身颤栗的老太医架了出去。他一边用脚拼命地摩擦着汉白玉的地面,像一只将要死的兔子一样挣扎扑腾着,一面口中狂喊着:“苍天无眼,奸宦祸国”。
年迈的人,被侍卫架起胳膊从背后拖走实在难堪。尤其那近乎惨烈的呼声,更令闻者难免心惊。殿外跪着的嫔妃见张太医被以这幅姿态拖出来,面面相觑,皆唏嘘不已。
阴沉沉的天,冷月悬空。
洞开殿门后,厚厚的罗帐吹开一角,刘宪的影被灯火映在帘幕上,茕茕孑立,犹如鬼魅。
在这一夜里,其实没有一个人能解得了皇帝和刘宪的内心。杨嗣宜适时放下手中的笔,站起身,从帐子后面绕了出去。
“你…不是号称…杀人有度吗?”
“他们谋害君王,该死。”
“你为朕…不平?”
刘宪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晶莹的光,他松开盘起的脚,就着榻沿儿慢慢地躺了下来。
“奴婢很惭愧。”他声音十分低。散在鹤首吐出的龙涎香里,几乎微不可闻。
皇帝笑了笑,这一声笑牵扯出一通呕心呕肺的咳。
“朕也想把你…带到地底下去伺候,但…谁让朕当年纵你上了朝堂。你应该知道,你背着朕做的那些事,罪无可恕,朕本该将你千刀万剐…可是,朕问过你了,既然你还想活着,那朕就成全你…”
刘宪合上眼睛,眼前是通明的灯火烧映的一片橙黄。
“官家。”
“嗯。”
“知遇侮辱,熟重孰轻。”
两厢沉默良久。
“两样皆已为,盖棺定论时,卿自辨轻重。"
五年之间,被这两句话道尽。
五年之中,也唯有这两句话,彼此出自本心。刘宪睁开眼睛,殿中灯火已烧暗。
他坐起身,穿靴披衣。
“去何处。”
“为官家添灯”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篇,写的时候有点难受
第12章 风雪路 不得姑娘准许,一生不恕自己……
平贞二十七年,临近年关。皇帝在汴京最大的一场雪前殡天。
宰臣胡志玉立于紫宸殿殿庭西阶上,宣读皇帝遗制。开篇第一句如是:自冬以来,数冒大寒,积以成疾,药石弗用,遂至弥留…”
通共三百余字的遗诏中,皇帝没有对自己的后事做过多安排,给予了嗣君与皇后极大的自由,除了那落给刘宪的十几字,如用珍珠盘中混入的青晶石一般,乌油油地发出偏执又脏污的光,令所有殿前听旨的人侧目,唏嘘。
新帝升东楹,百官按品阶列位而贺。那日大雪几乎封城。艮岳园中的“太湖奇石”被一夜累雪埋了几尽一半,鼓楼上的内官瑟缩在大铜钟的后面,大钟前头临风的一面,已被大雪填满了钟身所有精雕细刻的花纹。
一场雪,几乎令整个汴京陷入大丧之情中。宫中的人裹着华美精致的大毛氅衣斗篷,麻木地抬头望着灰蒙蒙的天。宫外无数炊烟,谋生的人义无返顾地行进雪中,挣前途的人守在冯家的大门前。
刘宪独自一人从紫宸殿漫长的玉石阶上下来。天才刚刚发亮,夹道的宫登还没有熄灭。清晨昏黄色的灯火映着他通红的一双眼。几乎三日未曾合眼,胃里正一阵一阵地冒着酸苦的水。他有些想发呕,但在所有人注视的目光之下,他又不得不强逼着自己每一步都踩稳。
宫灯尽头,殷绣站在雪地里等他
她手中擎一把紫竹柄儿的油伞,一身素白,头簪素花,背光而立,光将她的影子细致地勾勒于苍茫的雪影间。
刘宪原本以为殷绣会急着与他说什么,哪想她却没有开口。
在寒冷刺骨的北来风中,她露着一截白皙修长的脖颈,耳后的碎发被雪沾染在皮肤上。撑伞的手也露出半截子瘦弱的手腕,腕上那只老玉镯子与伞柄儿靠在一起。
灵秀精致,质弱而风流,虽一身素朴,却仍是人间不凡色。
“杨嗣宜让你来的。”
“嗯。”
伞下人点了点,朝他走近几步,“杨内官怕知都一人雪中不好行,令我来为知都送伞。”
刘宪抬手按了按眉心。
杨嗣宜这个人,着实是一个在他手下修成精的人,就传了这么一句话,看起来也不刻意当真算是关怀了自己,也是关照了殷绣。
想着,他强然一笑,抬手将殷绣手中的伞接过来。
“这些日子不曾照拂你,是刘宪之过。”
刘宪想起两人上一回也是这般行在伞下,那时时节在盛暑,如今一晃已入冬数月,人间光阴流转,岁月如入江的水,当真决绝无情。
“杨内官与我说了,官家殡天,内东门司几乎都忙疯了,我们的事在官家的大事面前连开口的道理都没有。怎么好再怪您。”
不知为何,刘宪在她轻垂于地的目光中看出了某种疏离和试探。但他没有立场去问其中的原因,索性也不再兜绕。
“这方是第一日,按旧制逢七而临,还有七七四十九日的丧哭礼。你妹妹的事要如何处置,就得看皇后准不准她临于福宁殿。若准,官家之事就不会责至于她,若不准,恐怕就有罪降,如今得且行且看,毕竟遗诏已经降了,病由拟的是风寒之故。不过你也不要有太大的希望,遗诏中未留有官嫔妃殉葬之事,所以这事不在明面儿上。纵使不降罪,婕妤也难在殉葬的事上逃得一死,皇帝倒在翠微殿,她知道的,恐怕有些多。”
殷绣抿了抿被被风吹得发干的唇。
刘宪的话说得十分直白清晰,甚至没有为照顾她的情绪而有意委婉。她不自觉地将身子往旁移了移,半弯手臂就曝露于雪中。
人的温度融化冷雪,潮湿的水与温柔的呼吸令年轻的人浑身发腻,殷绣的手绞缠于窄袖之中。她犹豫良久,终开口道:
“刘知都,我想见见……”
“你最好什么都别想,就守在你的长春宫里,一步都不要走错。”
伴着这句话,天渐亮起来。
刘宪的骨节分明的手暗暗握紧,他的步子有些快,殷绣几乎要跟不上他。其实他有些后悔对殷绣说得这么多。她在宫廷时日不短,虽人在微处,却也有一颗洞察世故的玲珑心,刘宪怕她知道得太透,反而会戳心刺骨。
但显然,事实恰好正如她所想。殷绣追着她跑了几步,耳边的珍珠坠子伶仃作响。
“知都的意思是,官家的死…背后有别的原因?那殷茹究竟知道什么?”
刘宪顿了一步,殷绣几乎同时往前一踉跄,刘宪忙伸手扶住她的腰。雪寒风冷,周身知觉异常敏锐,于是肢体接触,两人都愣了愣,刘宪没有松手,只是一时沉默地避开了殷绣的目光。直至她稳住脚下的步子。
良久,刘宪方回头。
“绣姑娘,不管朝廷还是宫廷,都有刘宪所不能掌控之事,但请绣姑娘放心,但凡有可能,刘宪都会竭力护姑娘与婕妤周全。我希望姑娘不看不问,等我来见你。”
这席话在风雪之中,被风带出去好远。
殷绣抬头看向他。嘴唇有些发颤。
“刘知都,您的话我都明白,可我们殷家一门离散。殷茹是我在这个世上唯一的妹妹了,我不能让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的死在宫里。若知都能救她性命…”
“绣姑娘!”
殷绣脸色有些白,就差那么一点,她就要说出那堕落入恶鬼道的话了。但却被刘宪陡然提高的声音压在喉咙里。
寒天冷雪中的两个人靠彼此很近,这种场面就连道旁扫雪的宫人见了,都忙不迭地避到了后面去。
刘宪清俊的面庞上也渐显一丝不易察觉的痛苦之色。他低下声来。
“自从相府提亲被殷相所拒,到后来身陷舞弊冤案,入宫为内官,刘宪对姑娘,早已不敢再有非分之想,但刘宪对姑娘情意不变。但凡有不及之处,望姑娘信刘宪,已竭尽全力。若姑娘不肯赐体谅,刘宪必将从姑娘之心,不得姑娘准许,一生不恕自己。”
这几句话,如同一颗一颗冰冷的钉子,深深打进殷绣的血肉之中。纵使隔着厚重的冬时衣衫,殷绣仍能感觉的二人之间隐秘着一丝情/欲。而情\欲的主人似乎拼命地咬着牙,试图令它散于寒雪之中。
殷绣语塞。
其实殷绣想过很久,将自己的一生交给刘宪也并不是那么绝望,毕竟放眼整个大陈,恐怕再也找不到一个人,有一双清明的眼睛,棱角分明,处变不惊。手能指点江山,也能未她端一杯茶。
可刘宪却替殷绣多想了那么一层。
在刘宪眼中,殷绣仍是相府那个才名在外的大家闺秀,有身份和姿态,有一身冷咧的香,也有一个琴瑟和鸣的未来。
刘宪不肯以残躯践踏这个女人的美好,于他而言,终归要以身相护,就不必护在身后,就放她于广袤的天地之间,这方是对她的尊重与疼惜。
所以,那句殷绣说得出口的话,他不敢听。
不敢听就拼命地回避。
一连多日,刘宪都将自己沉在先帝后事的千头万绪之中。内东门司的郑司官病倒,刘宪就把司里的事情也兼了起来,整个内侍省的人,从上到下几乎都忙得人仰马翻。
将近头七。胡相等人替先帝议出了谥号。整整十六个字,竭尽赞颂之能,拼命地在史册上擦洗着先帝身上的脏污。
这日垂拱殿上冯太尉立在龙座旁,枢密院使唐既立于东楹,胡相站在一张黄花梨木的书案前。刘宪冒着风雪从内廷过来,殿内的人纷纷抬头看向他。冯太尉抱臂擎笑,枢密院使只是看了刘宪一眼。
“刘知都,前日送进去给知都的先帝谥号知都可参详了?”
说话的是胡相。
这个人是在殷良玉获罪后补上来的。原先只是枢密院的一个文官。他能冒出头的原因仅仅是因为刘宪某日在皇帝耳边随口说了一句他的好。
不过这个人也并非是个无能的人,他出身寒门,朝中混了很多年,一直没有大的背景,但他有一张嘴,口若悬河,引经据典,朝上但凡有争执,经他的口来调停,没有议不下去的事,加上这个人的态度一直不向某一方倾斜,朝中人也还算服他。
他明白,这个场面下他不开口,就要卡死在这三个人的僵持上了,于是走到刘宪身边道:“还有,陵驾指挥使拟定了殿前司的人,建陵史我们荐了两个,看知都怎么说。”
刘宪被雪濡湿的斗篷脱下来递给一旁进来奉茶的杨嗣宜。低身行了个礼。
“几位大人言重了,刘宪是内廷做奴婢的人,原该领着内侍省为大人们轻减些器皿人手上的事。此等大事,奴婢不敢在大人们面前插口的。”
第13章 刀枪见 此时此刻,已经近乎是一个死人……
这话说的得体。枢密院使唐既却冷笑了一声。鼻腔里冲出来的鄙夷之气几乎呛到自个。
说起来,他是刘宪的老师,自从刘宪获罪入宫为内官后,就与他断了师徒关系,但刘宪多年仍以恩师之礼待他,对他处处帮扶,到后来,就连皇帝也以为,二人仍是师门情深,殊不知唐既刚直不阿,面上虽不多大发作,却从心底看不上自己这个自轻自贱的学生。
但冯太尉面上的表情却缓和了不少。他开口笑道:“话也不能这么说,我们毕竟是外臣,在丧仪大事上是要多问询于知都,方能不负先帝心中所想。”
正说着,杨嗣宜放存了刘宪的斗篷,重新进来端茶。茶器用的是哥窑的青瓷,釉面儿开出断纹,如丝成网。刘宪对垂拱的一应器皿用物再熟悉不过,却没见过这一套东西。杨嗣宜见他有惑,便借奉茶之时,侧面在他耳边低声道:“太后的意思,从前垂拱的用物皆随了先帝的葬,过几日连龙柱子都要新雕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