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书妖——温三
时间:2021-03-29 10:29:46

  唐九跑开后,女孩儿顿时跪在地上,趴在木门的缝隙里朝外看,她看见了一抹少年肆意的背影,还有那一行追向他的唐家小厮。
  后来唐九当真又来了,他这回带了不少好东西,金簪美玉,宝石挂坠,十几样东西中还有两个是他从他娘的房间里偷来的,生怕门后的女孩儿不喜欢。
  那些东西都被唐九从花窗孔洞丢了进去,结果又被女孩儿原样不动地扔回来,唐九急了,道:“你收着,我想给你!”
  女孩儿摇头,两人你扔进来,我丢出去,几番无奈,唐九只能道:“那你好歹收下一样吧,别让我白跑一趟。”
  女孩儿静站了许久,才从那些价值不菲的物件里挑出了一样小巧看上去也不太贵重的玉坠,是颗指甲盖大小的玉葫芦,因形状好看,才被唐九一并带来。
  唐九道:“怎么挑这么个不值钱的,只是我没找到更好的,若找到更好的,一定带来给你!”
  后来几次,他时常寻女孩儿玩,唐九以为她是这家专门看守打扫后院的哑巴丫鬟,否则为何每次他来,她都能在。
  多次见面后,唐九终于忍不住道:“你能不能往院子里站一站?我只能看到你的脸。”
  女孩儿犹豫了许久,慢慢后退,唐九扬起的笑脸逐渐僵硬。
  他看见她穿着单薄的衣裳,肩上还有抓痕,双手双脚都戴着镣铐,赤着脚,唐九只以为她被虐待责罚,心中愤恨,大骂了这家屋主九族,骂着骂着,倒是将从来不笑的女孩儿逗乐,脸上扬起了短促的笑容。
  她笑起来更好看了。
  唐九看得脸红,心口砰砰乱跳,忽而涌起的冲动,让他想买下她的身契,带回唐家自己的院子里。
  一定要好吃好喝地供着,将她养得白白胖胖的,给她穿好看的衣裳,让她每天都朝自己开开心心的笑。
  那日作别,唐九顺着街道找了许久才找到那个小院落的正门,只是这户从未开过门,唐九找不到与屋主谈话的机会。
  他不记得那是哪一天了,锦糕坊出了新口味的糕点,唐九特地买了一盒朝熟悉的祥云街走去,那日他靠近小门,听到里面的动静后脸上的笑容收敛,脸色一瞬苍白。
  他听见了痛苦的低吟,少女的声音哑哑传来,唐九以为是她在挨罚,怒不可遏地朝木门踢了一脚没踢开,他又冲到花窗边朝里看,一眼便惊得转身就跑,糕点撒了一地。
  那是夏季,小院中长了一丛的花儿,花团锦簇之中少女被人狠狠地压在地上,衣不蔽体,身上到处都是暧昧又狰狞的痕迹,而锦衣华服的男人压在她的身上,一手抓紧她的发,一手托着她的腰。
  唐九知道了,她不是谁家的丫鬟。
  唐九逃了,逃了之后他很长时间再没去过祥云街,甚至有段时间他都不敢路过那里,他总觉得少女透过花窗看见了他,他又在她的眼中看见了惊惧与屈辱。
  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的消沉,锦糕坊时长不见唐公子去买糕点了,后来几个狐朋狗友约着唐九去青楼,他渐渐长大,见识过许多婀娜曼妙的女子,祥云街中惊鸿一瞥的人像是被彻底尘封,从未出现过。
  还是一次无意间,唐九与严瑾成路过长街,严瑾成指着一家熟悉的大门道:“那是三皇子的私宅,我听人说三皇子有异癖,喜欢幕天席地与人云雨,那院子里还曾养过漂亮女子,不过是真是假我便不知了。”
  唐九这才慢慢拾回了那些记忆,彼时的心动与心悸,唯余淡淡的温度。
  唐九又去了祥云街,他走到了熟悉的小门前站定许久没发出声音,已过几年,他抱着那人未必在了的念头透过花窗朝里看,只是有些意外,他又看见了那双眼。
  唐九长成,身量高大,五官硬朗,而她好似没有吃过一顿好饭,仍旧瘦弱,除了脸消瘦下去,容貌更加艳丽了之外,似乎没什么改变。
  时隔多年再见,双方皆是一愣,唐九话没过脑,道:“你等我一会儿。”
  他几乎是小跑出了祥云街,去锦糕坊买了一盒最贵最好吃的糕点重新回到了小门前,将糕点一块一块从花窗孔洞里塞进去。
  她接了过去,没有惊喜他会出现,也没有气恼他消失了几年,年少时隔窗相会的暧昧回忆,谁也没有再提。
  于是后来,唐九偶尔从祥云街路过时,总想着带点儿什么东西进去给她吃。
  他不能从三皇子手下抢人,唐九心想,或许哪一日三皇子肯解开她手脚上的镣铐,唐九能给她很多银子,将她安置好,但不会再起把她带回唐府,只想每日看她对着自己笑的心思了。
  有时唐九自己也觉得,他身上有许多富人纨绔的恶劣品性,比方说自私,比方说自傲。
  他事事首为自己着想,即便不曾表露,可他的心底也有阶级之分,他不愿承认,可也不得不承认,若当年花窗内的女子只是丫鬟,他必然会说喜欢,必然带她离开,他想亲她,抱她,疼爱她。
  他不曾看轻她是奴仆,却不能接受她为人禁·脔。
  不想要,可又放不下。
  梦醒,唐九已经不在祥云街旁,而是被人拖到了可以避风的院子里。
  冬雪将院中的花草悉数冻死,角落里堆着的积雪,唐九的身上盖着不算暖和的披风,不过因为身旁有个小火炉滋滋烧着,稍传些暖意。
  他醒来第一眼看到的,又是那样一双眼。
  唐九即刻想到了自己此刻境况,连忙捂着脸,手指碰到冰冷的面具后他才一怔,慢慢回头朝身旁与他保持了些许距离的人看去。
  她见唐九醒来便朝阳光下走去,双手环保自己汲取暖意,手脚上的镣铐连接着院中钉入土里的桩子。
  小门上的铁锁被人用石头敲坏,坏锁丢在一边,石块上还有几点血迹,唐九这才看向女子的手,她的手从一开始就藏在了袖子里。
  此情此景,唐九只觉得荒唐。
  他如同放弃一般躺在地上,也无所谓面具是否能遮住自己的脸,反正他也早已被人认出。
  他曾无视过她的尊严,在示好后消失几年,又厚颜无耻地装作自己是个好人,屡屡施舍,如今却要被施舍的对象系上面具带子,保留他早已被践踏无数遍的自尊。
  “你又何必救我。”唐九摘下脸上的面具,闭上眼道:“我现在才知道,死了也不错。”
  何必管是谁站在他的面前,何必管他将来能否脱离痛苦,何必管生时种种,其实倒不如让他也与爹娘一般死在牢中,也好过出来受这些折磨。
  如今……东山再起的决心、唐家,尊严,性命,他一干不在乎了。
  死了才好,一了百了。
 
 
第19章 希望   我遇见了你,便是奇迹。
  冬风从半开的木门里吹进来,女子颤巍巍地伸手捡起地上的兔脸面具,看着躺下食物放在旁边也无动于衷的唐九,沉默了许长时间才开口:“活着不好吗?”
  她声音沙哑,唐九听到这一声着实震惊,闭上的双眼猛然睁开,他艰难起身,朝对方看去。
  女子面对唐九的眼神又一瞬畏缩,抓着面具的手微微收紧,半垂眼眸躲避他的视线道:“我一直很努力地在活着。”
  唐九微微张嘴,意外问道:“你会说话?”
  女子没看向他,先是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两方静默许久,直至一股不知从哪儿吹来的冷风将小火炉里的火吹灭了一些,女子才凑过去,从门后捡来了两根干枯的树枝丢进去,直至火烧旺了她才开口:“原先是不会说的。”
  她生来就是个哑巴,嘴里只能艰难地发出声音,说不了完整的话,所以若非极痛极难忍受,她不会出声。
  唐九看着她添火时手腕上冰冷生锈的镣铐,冻僵了的手指微微一动,不用他去碰也知道,那镣铐冻骨得很。
  “是三皇子命人给你治好的?”唐九问出这话时,女子添火的手顿住,她摇头,眼神中没有任何情绪,只说:“我想,让我能开口说话的那个人应该是个神仙。”
  唐九闻言,脑海里第一个想的便是她在骗自己,可又觉得如今的他有什么好骗的呢?他已经一无所有,连命都不想要了,骗这一句又有何意义,说是有神仙便是有神仙吧。
  反正京都里已经有许多人都信这鬼神,在家屯药炼丹,皇宫里也被弄得乌烟瘴气,唐九如今只觉得,郢国恶心。
  他靠坐在墙边,头顶上方便是以往他经常与女子交谈的花窗,女子将糕点递给他,唐九默然地撇过头。
  “这还是你带给我的,肯定也不好吃了。”女子看了一眼手中被做成桃花形状的糕点,这糕点原先是淡粉色的,因为实在放了太长时间颜色已经变白,入口的味道也略微有些泛酸了。
  唐九不吃,她也舍不得,糕点只剩下三块,被她好好地放在一块牛皮纸布内,又搁在雪堆旁,这样能存放的时间更长。
  女子见唐九又闭上眼睛了,小心翼翼的伸手过去探探他的鼻息,见他还有呼吸这才松了口气,犹豫了会儿才说:“我想你一定发生了很糟糕的事情,所以才会有轻生的念头,不过活着总归是好的,希望与奇迹,只会降临在活人的身上。”
  “希望……奇迹?”唐九眼睛未睁,口中念出这四个字时满是嘲讽:“这世上根本就没有希望与奇迹。”
  “有的。”女子道:“就是有。”
  “你不必劝我,若非是我现在走不动,肯定离开你这院子,顺着城南一直走,随便站上一所桥投入古道河中。”唐九道。
  “我……”女子抿着嘴,过了许久,久到唐九以为她不会再开口了,她又说:“我遇见了你,便是奇迹。”
  “是么……”唐九闻言,有些不敢睁开看她的眼,只是声音不自觉压低:“可我并未给你带来希望。”
  “有的,有……有希望的。”
  “你别自欺欺人了,你我的关系其实不应当如此和谐相处。”不知为何,唐九听她这天真执拗的话,残忍的反驳脱口而出:“我若能给你带来希望,当初便会不顾一切砸门救你,其实你知道那日我看见了,我也知道你发现了我,后来多年未见,其实我早就把你忘了,若非觉得你可怜,或许哪一日你死在这院子里我也不知晓。”
  就像这样戳穿他卑劣的行径,对方才能放任他自生自灭。
  女子的脸色果然一瞬苍白,她的手指因为搬起石头砸开门锁而擦破,抓着兔脸面具的手过于用力,在那张可爱面具上留下了鲜红的血印。
  她将面具放在了唐九的怀里,哑着声音道:“可我、可我还是觉得你很好。”
  “蠢货。”唐九眉心轻皱。
  “嗯,或许吧。”女子道:“我想我这一生,恐怕都是生活在地狱里的,合眼梦见的都是吃人的鬼,不过遇见你之后的那段时间,我没有再做噩梦了。即便你把自己说得很坏,又或者……或者你再也不来见我,你也是我遇见的最好的人。”
  哪怕他与她隔窗说过的所有话都是谎言,哪怕他只是当她是个可怜的玩物,是只猫或狗来逗弄,带给她那微薄的温暖,也足够她高兴的了。
  伸手不见五指之中,萤火之辉便更显明亮。
  “唐公子,我这种苟活之人都想着有朝一日能离开这所牢笼,去见外面的广阔天地,你尚没有镣铐困住手脚,无牵无挂,当是这世上最自由的人了。”
  “如今门开了,那你又为何不走?”唐九道:“你所说的希望,其实从未出现过。”
  女子看向困住自己的镣铐,又看了一眼镣铐另一头的桩子,那桩子被深深扎入土里,就是两头疯牛挣扎也未必能拔出,更别提她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人。
  她不再开口,低头走到了一旁,与唐九之间始终保持着一臂之长的距离,过一段时间便去探唐九的鼻息,看他是否还活着,只要唐九还活着,她便不打扰,但过一段时间,仍会喂些热水给他喝。
  入夜月出,因白日天晴,晚间小院上方的天空连一片云都不见。
  冬日少见星,女子却很难得地在天上看见了一颗明亮的夜星,她很冷,取暖的衣服被她盖在了唐九的身上,去年的冬季也是这般,时间长了她甚至都已经习惯。
  她守着唐九一整夜,生怕天寒地冻之下已经没有生望的人会就此咽气,她与唐九说活着总是更好的,可实际上她活下来的这些年都很痛苦,但总归见过光。
  天微微泛白,女子一天一夜没睡,实在困了,双臂环抱着自己蜷缩在木门边上,渐渐合上了眼睛。
  她做了一个梦,梦见了前不久见到的人。
  那是她在这扇花窗的孔洞里见到的第二个人,第一个是唐九。
  那人长得很好看,比唐九还要好看,看向她时双眼熠熠生辉,眉目柔和,薄唇未扬可就像是在对人温和地笑。
  他也带了吃的给她,是一块热乎乎的糖糕,桂花味儿的。
  他说他是听他徒弟告知,才知道祥云街某家院落的后方锁着一名女子,他徒弟告诉他那名女子很可怜,可惜他不能救出她,但能让她开口说话。
  于是他们聊了聊。
  他说桂花味儿的糖糕是他徒弟最爱吃的,他说她很可怜,他临走前祝福她能获得她向往的自由。
  女子问过他叫什么名字,她想记住所有对她好的人,哪怕自己无以为报。
  那人没告诉她,他似乎真的只是因为听了徒弟随口提过来看一眼,之后再也没来。
  于是她总坐在窗下等,想等等看看能不能再见第三个对她好的人,而后梦境变了季节,银杏叶顺风吹落了满院,她又见到了少年唐九趴在窗上对着她笑。
  唐九醒时,天微微亮,太阳初升,停了几日的雪又开始落了。
  他低头看了一眼披在身上的衣服,炉火忽明忽灭,一壶热水早已烧干。
  女子靠着门边睡着,破了皮的手指冻得通红,她睡着的样子依旧好看。过了一夜时间,唐九渐渐恢复了体力,他起身时披风从身上滑下,他没去捡,只是看着半开的木门,想起昨日自己说过的话。
  他的确不想活了,他等不及希望与奇迹到来,他也不似女子那般天真愚昧。
  城南离此地不远,有条古道河,唐九想趁着天还没大亮,街上人不多时找到就近的桥投入河中,尸体顺河飘出京都城,随便去哪一口池塘小溪,泡臭腐烂也好,被鱼虾吃掉也好。
  他拖着腿慢慢朝外走,路过女子身边时目光扫过她,最后一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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