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了。
富冈义勇平静地陈述事实:“鬼就是鬼,人一旦变成鬼,就再不可能变回人了。”
“鬼和人是两种生物,只要是鬼,就会吃人。”
“结月不会!!”
“她会。所有的鬼都会吃人。”
“她不会!她是结月!她是最好的结月,她不会变成鬼的!!也不会吃人!你胡说!你胡说!!”穿着巫女服的小女孩挣扎着想要向前,然而捆住她的绳索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在她身旁,那位年轻的母亲安静将这位小巫女抱在怀中,在她的嚎啕中无声垂泪。
这是富冈义勇曾见过无数次的场面。
如今再见,富冈义勇心中说不出是麻木还是悲凉。
而更为悲哀的是,富冈义勇知道,哪怕他提前赶到了这里,恐怕也无法阻止这样的结局……因为他无法战胜那只鬼。
如此悲哀。
富冈义勇没有再看,目光从那些哭泣的人脸上转向了红衣男人。
在富冈义勇的感知中,这个红衣男人有着迥异常人的气息,极危险又极沉静,像是亘古不变的顽石,倔强地伫立在前路,既不向前也不后退,更不会被任何人的任何话语动摇。
富冈义勇明白,如果刚刚那惊天一击真的是由这个男人发出的,那么他恐怕要遇上此生中最恐怖、最无望战胜的敌人了。
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他甚至主动开口,问道:“你真的要阻止我杀鬼吗?”
这一刻,红衣男人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屋顶上,背脊挺直,神『色』冰冷,像是顽石一样又臭又硬。
但当他垂眼看着血泊中的巫女时,却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悲伤疲惫。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事。但当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后,它们却又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早已知道,有些事是无法逃避,也不可逃避的。
但至少——
“但至少我想……”
他的声音低而轻,在出口的瞬间,就消散风中。
看到最后一刻。
第29章
夏日的傍晚, 米花町。
十二岁的日暮结月静静地坐在公园一角的长椅上, 双膝合拢,小小的手乖巧地放在大腿上,神『色』空白,像是在神游。
有路过的好心人见她落了单,便放心不下地走过来, 向她低头询问着什么。
可她只能听到一片忽远忽近的嗡鸣, 看到一块块移动的『色』块。
她茫然抬起头来, 空洞的目光一点点聚焦,而后, 那如同耳鸣一样的嗡鸣声也终于清晰起来。
“……小朋友, 你多大了?你的爸爸妈妈呢?”
“我……”她张了张嘴, “我在跟妈妈玩游戏。”
“你妈妈呢?”
日暮结月的思考停止了。
她低头看手中紧攥的一枚硬币, 脑中一片模糊,怎么都想不起妈妈说要跟她玩游戏时脸上的表情。
妈妈是笑着的。
当然, 妈妈总是笑着的。
但应该还有别的什么。
……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都想不起来。
无论如何都不想要想起来。
年幼的结月从长椅上蓦然跳了起来,推开好心的路人, 头也不回地向着自己来时的方向跑去。
她要回家。
她想要回去。
想要回到过去——回到十二岁之前!
……
十一岁时,日暮结月有一天夜间醒来, 没有在床上找到妈妈。
说来有些难为情,可能是因为没有爸爸的缘故,日暮结月从小就是一个很会撒娇也很黏妈妈的孩子,哪怕到了十一岁时也不愿意一个人睡,就算有了独属于自己的房间, 但也会时常在半夜醒来,悄悄爬到妈妈床上,钻进妈妈的被子,才肯甜甜睡去。
但这个晚上,日暮结月罕见地醒了两次。
第一次醒来时,她蹑手蹑脚地溜进了妈妈的被子里;第二次醒来时,她发现妈妈不见了。
她『揉』着眼睛爬起来,循着灯光找到了某个房间,在那个房间里,有妈妈与戈薇姑姑的声音飘来。
“你这样太『乱』来了!”这是戈薇姑姑的声音,她似乎有些生气,“结月只是个小孩子,你怎么能将这么多危险的东西与她放在一起?小结月只是个人类的小孩子!人类啊人类!!”
“那么戈薇有更好的办法吗?”
“……”
“所以,也只能这样了。”
“但是,真绪,我还是觉得这样不行。一定会有更好的办法吧?而且,不是还有你吗?你也可以保护她,不是吗?”
“戈薇,有件事我一直没有告诉你,因为我不知道该怎么说……但现在我觉得,或许是该说的时候了。”
“……什么?怎么了?怎么突然这么凝重的样子?”
“戈薇……其实……在五年前,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所谓的‘日暮一族’的。”
“……你在说什么?!”
……
十岁,日暮结月在一条小巷中『迷』『迷』糊糊地醒来,身前站着的是齐木楠雄。
齐木楠雄是她的邻居,也是她难得的好朋友。虽然长得非常可爱,但却很少做出表情,平时总是一副面无表情的酷酷的小帅哥,只有当自己超能力快要暴『露』的时候,才会『露』出“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耶”的表情。
非常好玩,也越发可爱了。
然而一刻,可爱的齐木君看她的脸上,竟『露』出了第三种表情——
那是近乎于惊吓和恐惧的表情。
日暮结月心中困『惑』,想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十岁的齐木楠雄应该是听到了她的心音的,但他没有做任何回答,而是紧张地抓住了她的手,上下打量着她。
“结月,你没事吗?”
他的问题也很奇怪。
十岁的日暮结月越发困『惑』。
然后她顺着齐木楠雄的目光看向自己的胸口。
而在她的校服上,在心脏的部位,有着一道被利剑之类的东西洞穿的痕迹,浓重的红『色』由此向外层层晕染,将她的校服染成耀眼的红。
日暮结月『摸』了『摸』胸口,在她破损的衣物下,皮肤一片光滑,什么都没有。
“这是……谁的恶作剧吗?”十岁的日暮结月愣了愣,醒悟过来,连自己方才莫名的晕眩都忘了,愤愤不平,“太过分了!把染料打翻在我身上就算了,竟然连衣服都划破了!太过分了啦!怎么可以这样!!哆来a雄,你知道是谁做的吗?!拜托啦,帮我找一下啦,他真的好过分呢……咦?好奇怪……我是不是跟你说过类似的话?”
年幼的齐木楠雄看着她,没有接话。
但他的表情非常难看。
像是茫然,又像是难过。
……
九岁。
八岁。
七岁。
六岁。
……
六岁的这一年,日暮结月恍惚记得应该是生了一场大病,非常严重的那种,以致于她住院了很长一段时间。
她已经不是很记得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得的是怎样的病——好像是跟心脏有关,又好像不是。
她唯一能够想起来的,是家人们在病房外愤怒的声音。
“……到底是怎么回事?!怎么会有人这么狠心,对一个六岁的小孩子做这样的事?!”
“难道是……难道是我……”
“不对,戈薇,不要自责,应该跟你没有关系,不要想太多了。”
“那——”
“不要担心,就交给我吧。我的女儿,我当然会保护好她。”
“对啊!真绪,如果是你的话,一定没问题的……你已经知道是谁做的了,对吧?”
“……”
“嗯?真绪你怎么了?”
“……抱歉。”
“怎么了?”
“对不起,妈妈,戈薇,还有草太……我真的……非常抱歉……”
“怎么突然说这样的话?”
“为了……以后可能会发生的一切……”
·
夜越来越深,乌云再度聚拢,遮住了明亮的月『色』。
倾塌的日暮神社内,日暮结月的身形在众人的注视下,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缩小,从十五岁的女『性』一步步后退,先是十四岁,然后是十三岁,最后竟变成了六岁的孩子,静静地躺在地上。
她的伤口逐渐愈合,惨烈的血迹在她的皮肤上消隐,像是被什么所吞噬。
从外表看起来,此刻六岁的日暮结月,就像是最普通不过的人类小女孩,静静躺在不合身的衣物中沉睡。
可在她的身上,最后一分属于人类的气息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浓重的鬼的气息。
富冈义勇握着日轮刀的手一紧,全身肌肉紧绷,但却又在红衣男人的注视下,慢慢放下手。
然而随着日暮结月身上的鬼的气息越来越浓烈,逐渐跨过了下弦鬼月,向着上弦、甚至于更恐怖、更无法想象的方向变化时,他终于忍不住,悍然出手。
锵——
原本坐在屋顶上的红衣男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面前,长弓换做双刀,将他的攻击尽数挡下。
富冈义勇沉声道:“现在的她已经变成鬼了,你要包庇鬼吗?!”
红衣男人手上用力,将富冈义勇远远震开,站在日暮结月身前。
他沉默了瞬间,开口道:“我答应过她,如果她变成鬼,就杀了她。”
“那你——”
“所以这件事,跟你无关。”
红衣男人手中刀锋一转,对准了日暮结月。
“不行!不行!!不可以!!”这一刻,被红衣男人捆起来丢在远处的祢豆子再度挣扎起来,“不可以杀结月!绝对不可以!!明明你也是结月召唤出来的吧?!为什么你却要杀她?!你知不知道结月她——”
“我知道。”红衣男人蓦然暴喝,“我知道她做了什么!我知道这个蠢材为了救别人拼上了怎样的努力决心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这种事,早在他看到日暮结月的第一眼就明白了。
甚至他还知道,日暮结月正是抱着保护普通人、保护这个世界,令世界不被奈落这样的妖魔所荼毒的决心将他召唤而来的。
这些事,他全都知道!
因为这个人……这个孩子……她是……
“但正因为这样,她才必须死。”
红衣男人闭了闭眼,声音平静下来,近乎冷酷。
“如果她的愿望是保护他人、保护世界,那就让她在这样的愿望中死去吧——以心愿得以满足的人类的身份走向末路,而不是以一个丑陋的鬼怪的姿态,死于复仇者的刀下。”
“你也听到了吧——鬼是会吃人的。这样的事,不是随随便便说一句‘我相信她不会吃人’这样毫无责任的话就能改变的。如果现在不杀了她,那么当她有一天忍不住吃人的时候,你要怎么办?你要怎么面对那些因为她而失去家人的人?你要怎么面对作为人类的她?!”
死亡从来不是最可怕的事。
最可怕的事,是以违背自己愿望的方式苟活,然后成为自己最憎恨的那种人。
祢豆子一直以来的挣扎终于在这一刻停下了,泪水滚滚落下,沾满尘土的脸上失去了最后一分表情。
红衣男人道:“既然她不愿意变成吃人鬼,那就让她这样去死吧。她早已经看到了自己的末路,也走到了终点……如果你真的喜欢她,那就尊重她的选择,尊重她的死亡。”
同样的末路,不必她走过。
这是他最深的慈悲。
红衣男人刀锋落下。
但在这一刻,一抹红影蓦然冲来,挡在日暮结月的面前。
是狐之助。
此刻,狐之助再也不是日暮结月面前时那样软萌好欺负的样子,反而严肃极了。
狐之助说:“大人,您真的要杀了结月大人吗?”
红衣男人神『色』冷酷:“闪开,否则我不介意连你一块儿杀了。”
狐之助目光直视着他:“您确定如此吗?真绪大人已经消失了,您确定要杀掉她唯一的女儿吗?”
红衣男人握着刀的手一紧,终于正视了狐之助,审视着它的目光锐利极了:“你知道什么?!”
狐之助道:“因为种种原因,现在的我知道的部分少之又少,但至少我知道,结月大人绝不应该死在这里,更不应该被您杀死。”
红衣男人道:“这不是理由。”
“这就是理由!她是真绪大人唯一的女儿,也是您唯一的女儿啊!您真的要杀掉自己唯一的亲人吗?!”
这句话一出,不说祢豆子,就连富冈义勇都愣住了。
他们不由得抬头望向这个男人,然而这个红衣的男人并不震惊,甚至神『色』一如既往地无情冷酷,像是顽石,绝不会被任何事所动摇。
他稍稍沉默,然后在狐之助期冀的目光下,再次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