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接近他,是别有目的!
这个事实仿佛冬日里的凉水兜头浇下,令他整个人都冷了下来。
他原本对此不甚在意,现在却觉得如鲠在喉,令他因为暂时的纾解而消散的愤怒与不满再度燃烧起来。
那是个狡猾得欠教训的女人,他可不能轻易上当,让她得逞!
……
东宫,楚宁摸黑回到寝殿时,已是后半夜。
她着实累坏了,浑身酸软得连跨过门槛时,都觉得双腿有些打战,幸好翠荷一直守在一旁,见状忙搀着她走到床边,这才将准备好的药送到她手边。
黑漆漆的药汁早已没了温度,在黑夜里泛着冷冷的光泽,她捧在手里微微皱眉,咬着牙仰头饮尽。
“娘子,在咱们屋里熬药到底不方便。”翠荷递了清茶过去,压低声音提醒。
往日,避子汤都是光明正大交给后厨熬煮的,可如今萧煜已走了,她没理由再喝避子汤,只好让翠荷在屋里熬一碗。
只是药味到底引人注意,一回两回可以对旁人说是翠荷用的补药,若次数多了,难免引人注目。
最好的法子,自然是将此事交给别人处理。
楚宁点头,饮清茶漱口后,道:“下一回,我会求陛下赐一碗汤药。”
若有下一回的话。
她将茶盏放下,躺回床上,盖着锦被,吩咐翠荷也赶紧去歇息。
可不知怎的,分明已感到困意一阵一阵袭来,此时躺在床上阖着眼,她却怎么也睡不着,反而不由自主地想起方才在甘露殿的事。
惊讶的情绪后知后觉地涌现出来。
她怎么也没料到,已经二十五岁的萧恪之,竟当真是头一回行男女之事,这与她先前所想大不一样。
她忍不住猜测,这么多年里,他在甘州到底过的什么样的日子,才会不但连妻妾也没有,甚至连女人都没碰过。
他不必像萧煜这样,为了笼络朝臣,保持自己的名声而刻意收敛,不近女色。难道,他像那几位刚直不阿,甚至略显古板的大臣一般,是为了规矩而反对豢养姬妾?
可他分明不是个重规矩的人,否则根本不会理会她……
想起他阻止她强撑着服侍时的情形,她的心里忽然有些异样,姑且当他是怜惜她吧。
这人,恐怕是萧家人中的一个异类。
只不知今日这一出,是否达到了她想要的目的,离开前,他那副琢磨不透的冷淡模样,实在令人心里没底。
她有意没趁着今日将自己的所求说出,而是刻意留下个钩子,等着看他的反应。
他若有意,自会给她机会,若无意,她今日就是说了,也无济于事。
想通这一点,她慢慢放宽心,渐渐沉入睡眠中。
……
接下来的几日,宫中始终风平浪静。
武德殿旁的那扇门仍日日开着。
东宫的宫人们起初还议论纷纷,不停猜测着太极宫那头的用意,可几天下来,再没见到别的动静,不由也失了兴致,不再多看。
恐惧的气氛一日淡似一日,东宫似乎又恢复了从前的样子,甚至因为萧煜不在,更多了些轻松的氛围。
翠荷又悄悄去那扇门附近看过几回,而那日武德殿附近的步辇却再没出现过。
她本有些急,可见楚宁始终沉得住气的样子,便也放下心来,不再多看。
眼看着已将近十一月中旬,真正的隆冬时节就要到了。
太极宫地势低洼,难抵严寒,因此往年冬季,先帝都会移驾骊山汤泉宫修养,直到来年春日,再回太极宫。
今年逢新君登基,朝臣们便主动上奏,请皇帝移驾。
萧恪之自然不会反对,当即下旨,命五日后启程,前往骊山汤泉宫。
甘露殿中,刘康将一叠叠拟好的随行名单交给萧恪之过目,最后才将涉及东宫的那一份小心翼翼送上去。
照他说,太子妃到底也是皇室一员,自然要随行。可是这几日,他在御前随侍,再没见过皇帝提起过太子妃一句,一时让人摸不准到底是什么态度,这才教他犹豫起来。
“大家,您看东宫这头,太子不在京中,太子妃这头——?”
萧恪之的目光在“楚氏”二字上逗留一瞬,随即蹙眉道:“朕说过,宫里的人都去,怎还要拿来问?”
刘康一个激灵,登时明白过来,忙道:“老奴明白,这便让人往东宫传旨。”
东宫看似与太极宫毗邻,两不相干,实则最初建造时,也算是太极宫的附属宫苑,这样看来,太子妃自然也是“宫里的人”。
“好了。”萧恪之瞟他一眼,并未阻止,只将靳江叫了进来。
“播州的事,查得如何了?”
他先前因赵玉娥的忽然出现,对赵伦在播州的动向起疑,便让靳江派人前往暗查。
靳江道:“臣惭愧,播州偏远,地势险峻,尚未查到切实之处,只隐隐抓到些端倪。”
实则从那日至今,也不过大半个月,萧恪之本没指望他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查到什么,闻言只摇头道:“无碍,说说是什么端倪。”
“似乎是与已故的赵将军有些关联,当地有过一些传言,称前几年,赵老将军和南诏王室之间颇有些密切。”
萧恪之听罢,沉吟片刻,又吩咐道:“继续查清楚。京城里,赵二娘的府上也派人盯着,看看她同赵伦之间的情况。”
靳江方才的话未说明,可只那一则传言,便已透露出不少东西了。
同是朝廷难以触及的边缘地带,萧恪之在甘州十年,自然明白天高皇帝远是什么意思。赵家世代镇守播州,难免会生出些不该有的心思。
靳江闻言应“喏”,一一记在心里。
“太子那儿呢?该到滑州有几日了吧?滑州那些人都是如何应对的?”萧恪之从案上翻出一叠前几日才送上来关于疏通河道的折子扫了一眼。
靳江点头道:“太子已抵滑州七日,州府中一切如常,并无太大异样,倒是附近几州中,有听到风声,称陛下要撤换将领,便有几人似乎有意与太子见一见。”
“果然。”萧恪之冷笑一声,快速说了几个名字,都得到靳江点头,正是有意见萧煜的人。
他派这没用的侄儿去滑州,自然是有意的,为的就是要试一试附近几个尸位素餐的官员,如今果然试出来了。
萧煜和齐太后看似是完全对立的两方,实则却有些微妙的共通点,譬如都目光短浅,一味将精力耗费在朝中的争权夺利上,而忽视吏治,致使整个朝廷这棵原本枝繁叶茂的大树被无数蠹虫蛀得千疮百孔,看似还是难以撼动的参天巨树,内里却因中空而摇摇欲坠。
到底都是只考量己方利益的自私之人。
他既然已经选择留下太子,便不能让这两方中的任何一方垮塌得太快,只有一点一点慢慢剔除,才能最大限度保证朝局的稳妥。
想到这儿,他迅速吩咐:“让翰林院拟旨,召曹州、卫州、汴州几处的将领到长安述职。”
是时候将那儿的几块毒疮挖去了。
第28章 关照 只有一墙之隔的地方。
随迁骊山的消息传到东宫, 楚宁便命人收拾起衣物行囊,只等着五日后启程。
在旁人眼里,这不过是一贯的规矩, 甚至是一种手段——太子不在长安, 便要牢牢看住太子妃,不能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可在楚宁眼里, 这却是一种暗示, 暗示她的一切努力并未白费,下一个机会就在眼前。
她想了想,未将寝殿中的侍女都带上,除了翠荷外,只又挑了四个亲近稳妥地, 其余的便都是在外做杂役的。
临行前夜, 她收到萧煜从滑州寄回的信,说约莫年节前后就会回长安来, 又问了东宫的事。
这是惯例, 也许是出于微薄的感情,也许是出于欺骗后的不安,他从前离开长安日子久了, 也定会写信回来询问她的情况。
楚宁看着纸上的字迹, 心里不禁冷笑一声。
唯有像他这样做了亏心事,骗了她整整两年的, 才会时时刻刻处在不安中,生怕有一天教她发现真相。
待有一天,他发现她不但已经知道了真相,甚至还在他的眼皮底下与他最恨的叔父暗通款曲,求这位叔父不但要一点一点拔去他的羽翼, 更要逼他为当初做下的恶事认罪,该是什么反应?
她眼里泛着冷光,将写满他墨迹的信纸放到烛台边点燃,直至燃成灰烬,才取出笔墨,用一如既往的恭顺语气写了两句问候,又说了要随驾前往骊山的事,便让人送出去了。
……
第二日一早,天气清朗,日光明媚。
太极宫承天门外,成百上千的王公贵族、朝臣家眷们已聚集在此,等着跟随圣驾前往骊山。
寒风之中,宝马香车盈满阔道,男女老少们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楚宁从东宫长乐门行来,受众人行礼拜见后,便自觉立到女眷们最靠前的地方,只等着皇帝与齐太后来。
周围的夫人、女郎们照旧是不敢与她多说话的,偶尔有特意来问候的,也只说一两句话后,便匆匆避开。
没人想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发现同东宫过从甚密。
唯有鲁国夫人许氏带着女儿果儿过来,真心实意地同她互相问候。
鲁国公夫妇在长安有皇帝的庇护,自没人敢当面对他们不敬。可他们带着一身兖州田舍郎的淳朴气质,哪怕换上锦缎珠玉,也总要为权贵们在背后指指点点,更没人愿意主动与之交好,生怕因此成了权贵中的异类,沦为笑柄。
许夫人在这两个月里已看出了这些人的心思,虽还是战战兢兢,生怕行差踏错,却已不再努力费心,想要融入上层贵族的生活了。
“多日不见,夫人一切可好?”楚宁望着身边的这对母女,笑着问候,“果儿倒像是比才来的时候圆润了些。”
许夫人点点头,又将果儿拉到她面前,道:“这孩子来长安的路上有些水土不服,那几日都是上吐下泻的,脸色蜡黄,现在大约适应了,吃得多了,这才好起来。”
她和鲁国公卫寿两个都出身农户之家,过去常年劳作,又受过饥荒的痛苦,成婚多年,因身子不大好,一直未能生下一儿半女,直到近三十的年纪才得了这么一个女儿,夫妻两个都疼爱得很。
果儿红着小脸蛋,仰头冲楚宁笑,又小心翼翼地伸手拉拉她的衣袖。
楚宁摸摸她的小手,弯腰看她笑嘻嘻地在眼前转个小圈,像是在展示今日的衣饰一般,这才明白过来,她是在给自己看,今日穿的这身衣裳,正是上回赠的画册里头一张画上的。
“果儿这件衣裳好看。”她不吝夸赞,当即笑着冲孩子点头,“腕上的镯子配得也好。”
果儿得了夸奖,心里十分高兴,笑得甜甜的:“多谢殿下。”
不一会儿,敞开的承天门里,萧恪之和齐太后终于在宫人和侍卫们的簇拥下行来。
众人见状,纷纷停下说笑,转身冲二人恭敬行礼。
重新站直的时候,楚宁听见身边的果儿拉着许夫人的手怯怯道:“阿娘,陛下好像在往咱们这边来呢。”
她不禁抬头,正好对上一双熟悉的锐利眼眸。
萧恪之没有乘马车,而是骑在高头大马上,一步一步朝这边来。
人人都以为他是要来同鲁国夫人母女说话,实际上,他从马上翻身而下后,也的确掠过站在最前面的楚宁,径直走到了鲁国夫人和果儿的面前。
可楚宁心里清楚,方才的那一瞬四目相对,他的的确确就是在看她。
“朕前几日听舅父说,过去因劳作,时常腰背疼痛,舅母也因前两年受寒,双腿不大灵便,这回到温泉宫去,朕命太医令备了些草药,到时给舅父和舅母用一用,兴许能缓解陈年顽疾。”
他侧身站在楚宁的面前,对许夫人细心关照着,态度再正常不过。
许夫人受宠若惊,忙带着果儿两个连连称谢。
一番关怀后,他并未走,而是侧目看向一旁沉默静立的楚宁,道:“这些时日,倒多亏侄媳替朕关照舅母与表妹了。”
他说这话时,带着几分压迫的眼神从她身上逡巡而过,掩在宽大的袖中的手也像是带着兴奋一般用力的伸了伸,偏出口的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仿佛只是叮嘱完许夫人后,再顺带敷衍一句似的。
楚宁抬头,温柔端庄的脸庞上露出个极淡的,他十分熟悉的妩媚笑容,待他眼神微闪,眸色加深时,又飞快地收起,仿佛什么也没做似的,柔声回应:“替陛下分忧,孝敬长辈,本就是侄媳该做的。”
隔着两步的距离,气氛有微妙的变化。
萧恪之似笑非笑地看着眼前穿得严严实实的女人,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她穿着那件大胆的亵衣,被丝帕堵着口,缚着手,双目含泪冲他呜咽告饶的模样,只觉体内的血液一下沸腾起来。
已有整整十日,撂够了,兴许该收一收网了。
他意味深长地“唔”一声,留下一句“那便继续替朕分忧”后,便转身离开,重新翻身上马,夹紧马腹,催动马儿小跑至前方。
队伍很快启程。
许夫人带着果儿与楚宁同坐一辆车,一路上说说笑笑,还听果儿背了才学的《千字文》,并不觉无趣,直到午后到了汤泉宫,才分别,往各自的住处行去。
汤泉宫是帝王行宫,建在骊山半山腰上。与太极宫不同,并非只帝王能居宫城内,稍近些的亲贵们也都居住在行宫宫城内,只是帝王居所与亲贵们之间多隔了些距离和屏障。
这儿没有专设东宫,倒是有一处太子汤,专供太子居住,楚宁身为太子妃,自然独自住在此处。
她回忆着汤泉宫的布局,登时想起,属于帝王的星辰汤与九龙汤,就在太子汤的西面,两边几乎只有一墙之隔,反倒是太后所居的宜春汤,在东面稍远的地方。
这倒是个便利之处。
到底在车中颠簸了两个多时辰,她只觉有些疲乏,更衣后用了几样点心,便先进寝殿中小憩一番,直到傍晚时分,才悠悠转醒。
晚膳已准备好了,殿外凉亭底下的汤池里也已蓄满汤泉,袅袅水汽蒸腾而出,登时将一方院落缭绕得宛如仙宫。
她倚在一张贵妃榻上出神片刻,随即召来翠荷,压低声嘱咐了几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