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这是在哪里?”
他不敢触摸伤口,只得抬头环视了一圈,发觉他们二人正在山寨的一间厢房内。
他身上盖着温暖的棉被,只着里衣,那件暗兰鹤氅也被整齐地叠放在床角。
听他说话十分沙哑,秦妗转身去倒了一盏热茶,妥帖地将他扶起,看他狐疑地接过茶后,她抱手微微一笑:“寨中饮食简陋,粗茶只可解渴,还望王爷海涵。”
“你这又是作的什么模样?”
卫岐辛不是傻子,自然察觉到了她前后态度的转变,连茶水都不敢轻易喝下,悄悄搁在床边。
“本王虽是如今唯一一个留在京中的王爷,但从未理会朝政,你们秦家的心思与我无关,各走各的路罢了,谁也别理会谁。究竟为何意欲对我下手?”
秦妗的唇角更弯了。
好一个纨绔子弟的自私发言。
不过,他既然这样直白地开了口,她当然也不会再卖关子。
在那双漂亮眸子的怒瞪下,秦妗拿过床边的茶盏,慢悠悠地坐到桌边饮下几口,才启唇说道:“王爷说得极是。本来应当井水不犯河水,然则总有些人想要绊住我的路,为此甚至不惜扯上慎王,故而臣女只得出手,去除障碍。”
卫岐辛想起了那日与离耳天尊的谈话,剑眉一皱:“你这样做,可是为了秦家夺得摄政王之位?”
“自然。”
摄政?竟然是为了此事,害他受了无数的苦!
卫岐辛气得俊脸扭曲:“本王也从未想过要做什么摄政王,岂不累哉?告诉你那父亲,要当便当,与我无关!倘若谁要拉我下水,我第一个不同意!”
秦妗扑哧一笑,好整以暇地点了点桌面,幽幽说道:“那枚雄佩上,‘让’字通白,如今一看,王爷果真是事事都愿意拱手相让,大方极了。”
卫岐辛知道她人美心恶,是在嘲笑自己,握住了拳,忍着双腿的痛,扭过头不愿再看她一眼。
就算那张芙蓉面再漂亮,他也不稀罕看。
小王爷这般赌气的行径,反而让厢房中产生了莫名的诡异感。
他此刻的行为动作像极了在和心爱之人撒娇。
意识到这一点,秦妗的笑容渐渐回落。
床上的人一动未动,偏头盯着床侧空无一物的灰墙,只给她留下侧脸,轮廓精致,纹丝不动。
现在两人处境危急,情况复杂,不料他倒是沉得住气。
秦妗抿唇想着,暗自摇头,不再兜圈子,直接出言打破了这份宁静:“王爷可还记得那两枚玉佩上对你我二人的要求?”
此事离奇且又重要,因此,饶是拉不下面子的卫岐辛,也不得不重新看向她,目光中充满了迷茫不解。
“雄佩上的‘温良恭俭让’,不知今日王爷可有违规?”
卫岐辛缩了缩,目光闪烁,犹豫片刻后,终于诚恳地点了点头,将食指竖在唇上,窃声神秘说道:“我说了狗屁二字——”
他的嗓音压得极低,像是害怕被谁听了去。
秦妗往后靠去,翘起二郎腿,无语地看着他:“今日已废,还会重置,你现在不必担心违规。”
“哦这样啊。”
卫岐辛这才反应过来,有些窘迫,清清嗓子,恢复了正常音量:“今早本王醒来说了这两个字后,玉佩上的‘温’字便开始闪烁鸣叫,但侍女们一概听不见,过阵子它就变回了原来的颜色。紧接着,本王进门时只觉得像是有人在脚边拽了一把,往前摔去,立刻断了腿。”
秦妗点点头:“按照那尊者所言,性格和善、学识精进、遵纪守法、节俭勤劳这四项要求你都还未达到,看来今日便是犯了性格和善的忌讳,口吐不雅之语,因而重置。”
她抬起眼看着卫岐辛:“实话实说,王爷现在和我不得不共进退,倘若有一人犯忌,当日你定会断腿重新来过。此番滋味,王爷怕是觉得不好受吧?”
卫岐辛虽未言语,但眼神充满赞成,脸色痛苦。
“所以即使再不情愿,我们也须共同遵守玉佩要求,直至度过这剩下的八十四日为止。这段日子中,臣女会协助王爷推辞掉摄政王之位,继续当个自由恣意的慎王。待我父亲摄政后,秦家则会多加注意夷疆蛮人的动向,搜寻调查潜伏的探子,让离耳天尊所说的泰安七年祸事瓦解,从此各自安好,如何?”
好死不如赖活着。
沉思片刻后,卫岐辛心下自然选择了同意,却仍是装模作样地板起了脸,做出王爷的威严,勉强道:“唔,摄政也并非本王所愿,甚好。”
唉,要知道,再断几次腿,他说不定可就要精神崩溃了。
这样一来,约定既成,来自慎王的威胁已然消逝,就算有朝一日他反悔,也能看出难有大作为。
目前最重要的便是他们共同遵守规矩,以迎来下一个清晨。
重新掌握住局势的秦妗露出了今日最为甜美的笑容,站起身,为她暂定的盟友端去了新的热茶。
这次,口渴已久的卫岐辛接过立刻一饮而尽,霜打的小白菜终于透露出了鲜活劲儿。
意见达成后,两人便开始细化要求,商讨之后该怎么做。
“第一,不随便发火骂人、出口成脏;第二,每日接受老师教导,认真读书;第三,不以身份仗势欺人,出入不良场所;第四,吃喝用度减半,凡是不必要的花销通通去掉。”
卫岐辛朗读着纸上的内容,每读一条,脸色便苍白一分。
读罢,他已是心如死灰。
秦妗拿过宣纸,满意极了:“很好。王爷今后要多加努力,也算是个重获新生的机会。毕竟,如若你不从,受伤的还是你。”
这话听上去虽然极为幸灾乐祸,但,好像是这个道理。
卫岐辛听得胸闷,眼珠一转,一把抓过她腰间的玉佩,指着“仁义礼智信”五字,露出了阴森森的白牙:“轮到你了。”
“秦家独女秦妗,第一,要学会包容和互助,时刻露出友好的笑脸;第二,要正义诚实,不许撒谎,不许暗自耍计,行事光明磊落;第三,在京城各大宴会中要表现出该有的贵女礼节,有大家闺秀的样子。”
卫岐辛念得字正腔圆,只觉得通身舒爽了许多,眉眼展开,笑着抖了抖纸,盯着面无表情的秦妗,威吓道:“听见没有?你要是违规一次,你父亲摄政的日子又要晚上一天!”
他犹嫌这样的恐吓还不够,又补充了一句:“八十四日内玉佩没有全白,我们都得和人间道别,下地府去,魂飞魄散。可明白了?”
看不惯卫岐辛这样嚣张,秦妗冷冷一笑:“是极了,听闻他们给每日断腿的王爷在地府阎王处安排了最好的油锅,就在臣女身侧呢。”
卫岐辛笑眯眯的脸庞瞬间拉了下来。
二人各执一纸,相互拌嘴,自己倒没什么异样的感觉。
但要让旁人看见,只会觉得是两个幼稚鬼。
但不论如何,明日重置后都将会是个全新的开始。
秦妗和卫岐辛结成了暂时的联盟,决心一同送走这噩梦般的九月初三。
最好是能够顺利度过长达八十余天的考验。
第7章 回京风波
第六次重置的九月初三,绪英山中充满了和谐的气氛。
秦妗脚蹬一匹高大的赤色骏马,带领一干手下迎接了慎王的车队。
而慎王则喝退了警惕的护卫,掀开车帘,带着有如春风拂面的笑脸,邀请秦妗进入马车歇息,一同前往京城。
未曾伪饰面部的秦妗则下马道谢,扬着那张人人惊艳的面庞,落落大方地上了马车。
哎,不是来劫害慎王的吗?吴朔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实在摸不着头脑,欲言又止,终是不敢质疑主子的决定,只好和其余迷惑的属下一起乖乖地跟在车队后前进。
卫岐辛清清嗓子,看了看两侧垂手服侍的侍女,组织好措辞,欠身将面前盛满鲜果的玉盘向秦妗处推了推:“姑娘,路途尚远,你且尝着这些打发打发时间罢。”
侍女也十分知趣地为她斟上了一杯香气四溢的碧清荷尖茶,却被秦妗摇手拒绝。
她偏头凝视着小王爷,淡淡提醒道:“多谢王爷款待,只是这些东西如此难得,民女实在受用不住。”
有什么难得的?
卫岐辛看向在他眼里再寻常不过的茶水点心,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才恍然大悟。
时处深秋时节,盘中盛放的玲珑柑橘等都是南方鲜果,必须由几大箱子寒冰覆盖,再靠各大驿站的数匹骏马,连夜从产地运来他的车队。
而这茗茶也是取自小荷才露尖尖角时的露水烹制而成,绝非一般人能享受到的。
秦妗警告的眼神瞥向他的怀中。
卫岐辛知道她的意思。
因为,在他的衣内,放着一方小小的宣纸,上面白纸黑字,其中一条正是:“吃喝用度减半……”
“嗯,你们把这些东西都收下去,不必如此奢靡,路途中一切从简。”
卫岐辛不情不愿地下了指令,在侍女们诧异的眼神中默默靠向车壁,凝望着窗外,开始伤神。
看见慎王吃瘪,秦妗抿嘴笑了。
看着他闷闷不乐的面容,她打趣道:“王爷真是勤俭节约,心怀大智,这样的风范实在让民女为之钦佩。”
她以前还不曾发现,原来废物也会有几分可爱的一面。
听见背后传来的婉转声音,卫岐辛哼了一声,不愿搭理她。
他又不是什么小猫小狗,任凭别人拍拍马屁就会高兴?
做梦。
何况这女人拍的马屁叫一个阴阳怪气。
眼下,他只想为自己从前的富贵日子做个哀悼。
浩浩荡荡的一干人在异常和睦的相处中渐渐向京城靠近。
天色将近傍晚时,车队已在城外。
秦妗心中早有打算,便叫醒了昏昏欲睡的卫岐辛:“多谢慎王为民女同路护航,如今距离民女要去的宅子只余五里,不如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卫岐辛被她叫醒,扭了扭酸痛不已的腰,睁着一双尚且愣怔的眸子说道:“你在这里有什么可去的……”
两人周围还有侍女侧立,无不是竖起耳朵在好奇倾听。
秦妗皱起柳眉,偷偷甩了他一个凌厉冷酷的眼刀,吓得卫岐辛连忙住口,坐直了腰板:“既然姑娘去意已决……”
这次,他的话又未说完,便被马车的猝然刹停给震没了下半段。
“怎么回事?”
卫岐辛与秦妗对视一眼后,扬声问着外面的护卫。
“禀告王爷,是路上躺着一名老汉,这才无法通行。小的立刻驱除了他,还请王爷稍候。”
“老汉?”
会不会是哪个仇家设下的阴谋圈套?秦妗下意识地盘算起来,仔细分析着此次绪英山出行是否有所暴露。
还未等她想出个所以然,一旁的卫岐辛眼睛一亮,不怀好意地制止了护卫,转头开口说道:“这位姑娘,不妨和本王去看看是怎么一回事?”
可笑,万一两人出去就是一阵箭雨,岂有小命存焉?
直接让护卫驱走才是保险之策。
在秦妗眼中,卫岐辛已经从废物上升为了天真幼稚的废物。
她正欲开口拒绝,卫岐辛又抢先说道:“看姑娘通身气质,想必定是个正义善良的人,老者躺在路中央,怎会不去相助呢?哎呀,本王真是欣赏姑娘的义气。”
原来这个废物不是天真,而是小气。
秦妗知道他在暗示自己应该跟着约定行事。
不过也是。
她想起了雌佩上的告诫。也不知道直接命令护卫赶走老人会不会违规?
此事变幻莫测,还是小心为妙。
秦妗有些警惕车外情况,便捏紧了袖中的小弩,眼波一扫,皮笑肉不笑地站起身,做出邀请,毕恭毕敬:“这是自然,王爷先请。”
不曾像她这样多疑,卫岐辛毫无察觉,掀帘下车,大大咧咧地走到了车队最前面。
秦妗与吴朔打了眼色,这才放心了些许,也随卫岐辛走到了老汉的身边。
这老汉直直躺在大路中间休息,也不嫌黄沙呛人。
一身粗布麻衣已脏得分辨不出本色,面黄肌瘦,戴着顶破洞的狗皮帽子,帽下半白的头发凝结成一缕一缕的乱草,与长须混杂在一起。
他怀中还抱着根烂木拐杖,腰上悬挂着小酒葫芦,像是个乞丐老疯子,看得秦妗后退半步。
还未待卫岐辛问话,老汉便睁开了浑浊的小眼,扫过庞大的车队,狡黠地抓住了他的靴子,叫唤连天:“贵人啊,好人啊,给口饭吃,给口酒喝吧!小的愿此生都去佛堂为二位贵人祈福,子孙后代福泽深厚绵延不绝!”
这话背得滚瓜烂熟,难免让人失笑。卫岐辛也不作言语,只管转头笑吟吟地看着秦妗。
秦妗继续打量了老汉片刻,扬声开口:“吴朔,把你马上驮着的干粮给他。”
吴朔应下,下马取出十余张白面饼子,另有两把用上好的风干羊肉制成的束脩,统统塞进了半坐的老汉怀中,简直要把他的脸都埋了过去。
卫岐辛悄悄撇头一笑,又不忘清咳了两声,继续暗示身旁皱着眉的女人。
“老人家,”秦妗拿捏着自己最和善的语气:“道路上车马往来众多,还是别在路中歇息乞讨了。这些吃食你拿着,尽早进城寻处安身之所吧。”
谁曾想,下一秒老乞丐便翻了脸,迅速站起,把东西又原封不动地扔给了秦妗,拄着拐杖,使劲敲地,瞪眼吹胡子道:“谁要你这些干巴巴的饼子肉干,酒呢?”
他把腰间的酒葫芦拍得啪啪作响:“没有酒也罢了,让我进城安家,那你倒是给些金银铜子呢?看着有钱,哪知你们这么抠门。呀,果真是——越有钱,越抠门!”
老乞丐说得连连摇头,痛心疾首,末了还往黄沙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就啐在两人的脚边。
随着他的句句嘲讽,秦妗的脸色越发不善,吴朔心下暗道不妙,连忙识相地从她手中接过干粮,递给下属拿着,随后拔出了刀,怒道:“你这不知好歹的糟老头子,怎么在说话?嘴放干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