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清状似诧异地看向他,“我记得刚才你好像不是这么说的吧?”
将军毕恭毕敬地行礼:“哪里的事,末将为了陛下,就没有不能做的事,不过五万精兵,末将这就去调。”
千清点点头,满意道:“我想也是,本来我来找你呢,就觉得你是这些将军里头最忠诚的那个,去吧,我就在这儿等着啊。”
“遵命,陛下。”
将军又是一礼,转过身往兵营里去了,利落地点兵,丝毫不拖泥带水,没一会儿,五万精兵就调出来了。
“陛下,末将等您凯旋归来。”
将军说。
“放心吧,”千清翻身上马,抓着缰绳,“就不用送了,哎,你这调的最好的那批了吧?我就知道,你是这些混球里最聪明的那个,假以时日,大将军都没你厉害。”
“陛下谬赞,”将军闻言,便没再送,说,“末将预祝陛下此行顺利。”
千清嘴角勾了一下,用力拉紧缰绳,一挥长辫。
马吃痛嘶叫一声,登时奔跑起来。
风中传来王近乎嚣张的声音。
“那是自然。”
-
沙场之上,堆砌起来的尸体无处安置,浓烈的血·腥气几乎冲天,赤红之海弥漫在荒芜的草地上,不断下浸,四顾所见皆是人·体碎块。
竭尽全力的厮·杀以后,热血渐渐冷却下来,痛觉慢慢恢复,压抑难耐的闷哼响起。
这是真实的战场,将一切暴·虐和残·酷都展现了出来。
白泽鹿立在原地,手里握着剑,有许久都没有说话。
耳边是断断续续的痛叫,眼前是成片的血·腥。
她无声地望着这一切。
再一次见到这样的景象,她的反应与上一次相差甚远。
恍惚中,像是有一双手将埋藏在深渊之下的记忆拉拽而出。
她仿佛回到了那座城池。
那座……她第一次亲见战乱的城池。
隶属于展西的城池。
痛苦的惨叫在耳边回荡。
“救……救我……救救我……”
她听到虚弱的求救,垂下眼,那人唇边有猩红流出,胸膛上没入了四支箭。
她沉默着,良久,才收回视线。
在混乱中,她抬起眼,看见了远处一个应当是陌生的身影。
但她的瞳孔轻轻收缩了一下。
“……兄长。”
她的嗓音哑得几不可闻。
隔着那遥远的距离,中间有难以数计的人,她的声音又这般轻。
然而不知为何,冥冥之中或许血缘关系作祟,也或许真的有心有灵犀一说。
那个身影回了头。
在那一瞬间,白泽鹿什么也忘记了。
面前如何惨烈的景象都不能影响到她了。
她想要往前走,她想要跨过这些人的尸·体前行。
白泽鹿想见他。
不是说忍一忍吗?
为什么没有来找我?
你忘了我吗?
你忘记我了吗?
没关系。
没关系的,我不会质问你,哥哥。
只是,能不能……
能不能带我离开这里……
我快撑不下去了,哥哥。
求您。
带我离开吧。
我不想……回去。
我不想……
那根本就不是我的家……您知道的。
那里只有数不清的杀·戮。
求您,別让我回到那样的地方。
我很听话,您让我做什么都可以,我不会成为您的累赘的。
所以,能不能别再让我忍了。
我已经……快到极限了。
哥哥……
隔着遥远的距离,那个回过身的人,给了白泽鹿短暂的希望。
而后,他收回了视线,往前奔行。
两人的距离骤然被拉得更加难以跨越。
白泽鹿本能地往前跑去。
只是那个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人海中,她再也找不到他了。
她被遗留在了这座战乱的城池。
太后的军队肆意杀·戮,不顾百姓也不顾朝家军。
她知道,太后在警告她,那是对她的惩戒。
也是为了抓她。
距离离开展西仅仅只剩不到十里路。
可是那个时候,她好像忽然之间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好累啊。
她仰起头,伸出手,轻轻挡在眼睛上。
-
“小泽鹿!”
不远处,一道极为熟悉的声音响起。
白泽鹿从回忆里脱离出来,侧眸看去。
马上的人翻身而下,唇角噙着一抹笑,“我来找你了。”
那个人眉眼弯着,向她走来。
“怎么弄得这么狼狈?没受伤吧?哪个混蛋玩意儿没长眼敢动我们小泽鹿?”
他拧着眉走上前来,仔细观察了一会儿,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
直到检查完,没有发现任何伤口。
千清终于松了口气:“没受伤就行。”
他这才牵起她的手,“累不累?没事,接下来我帮你收尾,小泽鹿,你可以好好休息了。”
白泽鹿看着他。
良久,她低声道:“不累。”
因为你来了。
第63章 我也爱你
“把战场收拾一下, ”千清侧过头,看向后面的众人,吩咐道:“弄干净点, 连骑营的是第一次上战场, 你们多照顾着点儿,去搭个棚子, 先救伤兵, 让大夫——我说你们能不能快点啊?”
千清往后探出半个身子,指着后头骑马的大夫,“骑着马还这么慢?你们干什么吃的?还不赶紧的?要是有一个伤兵是因为医治不及时嗝屁的,我拿你们是问!”
御医非常冤,这还真不是他们故意拖在后面, 而是这片地虽宽敞, 前头却是一窝蜂的人堵着,御医们又没那个身手能一跃跨过这层层阻碍到前线去, 只得艰难地在人群中穿行。
不过虽然很冤, 但陛下这一通骂下来,前面堵着的人迅速地让出了一条道来,御医们也得以走到前面来。
众人各司其职, 清理战场, 医治伤患,搭建棚子……大家都忙碌了起来。
这种有条不紊的状态, 蕴含着一丝习以为常的平静。
显得方才那可怕的战争似乎没什么特别的。
连骑营的新兵们在这样的氛围里缓和下了紧绷的神经。
“怎么样?”
周围的人都散开,千清牵着小王后的手往一处搭好的棚边走去,还不等他伸手,就有人极其识时务地送了一张椅子过来。
千清接过来,放到小王后边上, 而后反应过来一般,盯着送椅子的人,“我的呢?没看到这儿两个人?你是没眼睛还是没脑子?”
“……”
被骂的那位只好又转头去找椅子了。
千清回过身,脸上的没好气火速退去,软和下来,扶着小王后坐下来。
白泽鹿顺从地坐下,说:“夫君别动怒。”
“我没生气……哦,不是,我刚才凶他,不是因为他就搬了一张椅子过来,这群混球没规矩惯了,平日里不找茬骂几句,得上天了。”
“……”
白泽鹿忽地轻声笑了一下,眉眼微微弯着。
她身后的景象一瞬间失了颜色,其他声音如潮水般退了下去。
千清呆了一下,眼睛一错不错地看着她。
“战况还算好,”似乎刚才的那点笑意只是幻觉,白泽鹿很快便正色道:“连骑营死伤约莫在三十人左右,敌军死伤大约是一百八到两百之间,敌军已经往西南方向撤退……”
千清回过神,打断了她,“小王后,我不是问你战况怎么样。”
白泽鹿微愣,眸底似有不解之色,抬眼望着他。
看着她的表情,千清叹了口气,语气无奈,“我是问你怎么样。”
“……我,”白泽鹿看着他,不知为何心底莫名泛起些许酸意,轻声道:“我倒没什么。”
“只是他们第一次上战场,”白泽鹿说,“也很可能是他们大部分人第一次杀人,只怕心里不好受。”
听到这句话,千清眉心忽地拢起一点弧度,看着她。
小王后微微侧着脸,她眼眸垂着,望着不远处的人们,光影交错之间,苍白的脸庞上,含着一点几不可见的怜悯和哀伤。
从他的角度看过去,其实看不太清她的神色。
但他却感觉到了,在这一刻,小王后身上流露出的无声的悲恸。
“太后其实惩罚了你的,是不是?”
千清忽然说。
“你当年计划逃出展西王宫的时候,”千清半跪在她面前,抬起眼,以一个仰望的姿势看着她,“就算最初太后没有预料到你会跑,但你抵达展西边境的那些时间,足够她派兵搅乱那一整条边境线了。”
白泽鹿垂下眼,与他的视线交汇。
“你潜意识认为太后对你的那些暴行根本不算什么,是因为你认为真正的暴.虐和残.酷是战乱,是成片的屠.杀和夷.戮,对吗?”
千清的嗓音有些哑,他握着她在微微发着抖的手,“你那次本来能逃出来的,是不是?”
“因为什么?”千清望着她,许久,才慢慢接上这句话,“……你放弃了自己。”
白泽鹿的手在最后一句话落下后,颤得更加厉害。
她闭上了眼睛。
空气似乎沉寂了。
长久的沉默过后,她睁开眼,嗓音有些哑,“我看见……”
然而这三个字过后,她似乎不想开口了,视线略微偏移,不再看他。
这是一个逃避的反应。
千清握紧了她的手,逼迫她看着自己,问:“你看见了什么?”
这几乎是千清为数不多的强势。
因为他知道,这根扎进她灵魂里的刺,如果不拔.出.来,就会永远留在里面,平日里大约不会有影响,但当有什么发生的时候,或许就是最不起眼的时刻,这根刺会冒出来,会不断地伤害她,侵蚀她,将她往深渊里拉去,就像她当初在那个时候,放弃了自由,也放弃了自己。
只有把刺拔.出.来,才能刮骨疗毒。
必须这样。
白泽鹿看向他,他的黑眸紧紧盯着她,没有给她丝毫后退的机会。
许久,她有些艰涩地开口:“我看见兄长了。”
-
那绵长的边境线,展西内部战乱,她站在朝家军的城池上,看见了十年前告诉她会带她走的人。
十年的隐忍,在见到朝野的那一刻分崩离析。
周围攒动的人群和痛苦的惨叫全都消失了。
在经历过无数王宫内的杀.戮与残.暴以后,她原以为自己已经失去了正常人对情绪的感知,她以为自己已经不再拥有所谓欲.望。
然而在那一瞬间,胸腔里传来久违地震颤,她不受控制地战栗,汹涌的情绪如同决堤般涌来。
她仰起头,望着他。
而后,她看见,那个唯一能够将她从深渊里拉出来的神明,回过身,向前驰骋,再也没有回头。
她用尽全力往前奔跑,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人之间的距离再一次拉开。
街巷漫长,夕阳的余晖落下来,人影被拉得极长。
她停了下来。
她知道。
没人会带她走了。
没有人了。
-
千清怔住。
电光火石之间,无数的念头冒了出来。
那一瞬,他也终于明白了小王后偶尔表现出来的,极为隐晦的自卑。
她并不在意自己能够受到什么样的对待,因为大约在展西的时候,她就已经见过所有的恶意了,长时间的恣虐并不是真正让她认为自己“不值得”的原因。
真正将她摧毁的……是最亲近的人的舍弃。
千清张了张口,却不知为何,嗓子里像是被什么堵住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做,也不知道能说什么。
敌人可以歼灭,仇恨可以平息。
但最爱的人,要怎么去指责对方呢?
“我看见他了。”
白泽鹿哑声说:“可是离得太远了……”
温暖的掌心轻轻拍着她的背,她被人极为用力地抱着。
“没事了,没事,小泽鹿……”
她恍若未闻,眼睛睁着,安静地望着某一处,记忆里,那里有一匹马,马上的人回过身,看向了她所在的方向。
“……太远了,”她喃喃道,“真的……太远了。”
千清喉结滚了一下,感觉到鼻尖泛起了阵阵酸意。
身体里像是被什么紧紧揪住,他几乎要喘不过气来。
那句“都过去了”再也无法说出口。
因为他知道,没有办法过去。
永远都过不去了。
所以,她才要他无论什么时候都不要抛下她。
这是她这辈子都无法过去的坎。
“你听我说,小泽鹿,”千清抱着她,嗓音暗哑,“他只是找不到你了,你要相信,他一定也尝试过将你从那个王宫里带出来。”
“太后是什么样的人,你是最清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