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像她刚才说的,如今府外不太平,府里就更要稳稳当当的。
想着,又忍不住叹了口气,若是在从前,世子何至于因这点小事生气,可如今世子妃家里出了事,世子这是怕府里人伺候主子伺候得不用心,这才丁点都忍受不了,宁肯严,也不肯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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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玄推门进屋,没在外间看见人,便朝里间走了进去。
里间昏暗,只点了盏豆油灯,还用纱笼罩住了,烛光柔和。
阿梨侧身躺在榻上,面朝外,柔和烛光落在她的面上,越发显得肌肤细腻,面若芙蓉,她的一只手还下意识护着小腹,眉心却微微蹙着,连梦里都睡得不太安稳。
李玄下意识放轻了步子,走过去后,弯腰轻轻将阿梨落在面颊上的鬓发,拢至耳后,他的动作很轻,又极其温柔。可阿梨睡得不沉,还是被弄醒了。
阿梨迷迷糊糊睁开眼,见面前人是李玄,还下意识在他的手上蹭了蹭,柔软的侧脸与略带一丝冷意的手背,令她清醒了些。
李玄直接坐了下来,手习惯性在阿梨的额上碰了碰,见不冷不热,才问,“怎么没用晚膳便睡了?”
阿梨坐起来,揉了揉眼,意识逐渐回笼,人却还懒洋洋的,靠着李玄的肩,捂嘴打了个哈欠,道,“想等你一起吃。你怎么回来的这么晚?”
李玄抬手,拉过一旁的薄罩衣,盖在阿梨瘦削的肩头,边道,“进宫了一趟,便回来晚了。下回不要等我,你如今是双身子,一个人吃两个人用,饿不得的。”
他说完,便见阿梨没回话,而是抬手拢着罩衣,微微垂着眼,面上有些紧张。她舔了舔唇,仰起脸看过来。李玄看得有些走神,阿梨这几日似乎瘦了,下巴都尖了些。
阿梨注意力却全在李玄进了一回宫的事情上,她下意识有些紧张地揉了揉罩衣,还是开口问了,“我爹爹的事情怎么样了?”
李玄垂下眼,想到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情,面色平静道,“没那么快,还在收集证据。”
阿梨听了这话,反倒松了口气般,点着头,又像是在李玄说,又像是宽慰自己,“是呢,哪有那么快的。反正爹爹肯定是被冤枉的。”
说着,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抬手去摸方才她睡过的枕头,从底下取出一叠纸来,递给李玄,道,“今日卫大人来了府里,送来了这个。”
李玄听到卫临的名字,下意识抬了眼,接过后,打开一看,却是封请愿性质的折子,大体便是道苏隐甫乃冤枉,尽数说了他这些年的功劳,底下则是几页的落款。
李玄扫了一眼,多是苏隐甫曾经的学子,洋洋洒洒,名字倒是不少。
阿梨在一旁,见李玄看过后,才道,“我也不知派不派得上用场,但卫大人也是一番好意,我便收下了。”说着,不免有些动容,道,“自从家里出事后,落井下石者多,似卫大人这般热心肠的,却是少见。从前爹爹那些学子之中,他最为恭谨,也难怪爹爹最为看重他。”
李玄倒是没说什么,只是收好后,问阿梨,“卫大人今日来府里了?”
阿梨点点头,“嗯,下午时候来的。”
说完,便见李玄垂眸,似在思索什么般,她正想问,却听得外头传来敲门声,丫鬟在外问话,说晚膳送来了,问他们现在要不要用。
被这么一问,阿梨才想起来,李玄回来后,自己便拉着他说话,他也还未用膳,一直饿着呢,便抬声道,“送进来吧。”
外间传来丫鬟进进出出的脚步声,阿梨则起来穿了衣裳,穿好衣裙,正要喊李玄,李玄倒是起身了,拉着她朝外走。
两人来到外间,丫鬟都已经出去了,两人用膳,一贯不要下人伺候的。
阿梨抬手替李玄盛了饭,只给自己盛了小半碗,李玄原出神想着事,看见自己面前的碗,下意识看了眼阿梨手里的,蹙了眉,将两人的碗调换了。
阿梨一愣,软声道,“我吃不下那么多。”
李玄却只点头,道,“我知道,你先吃,吃不下的便给我,我替你吃。”
他都这般说了,阿梨反倒不好再说什么,但真要叫她让李玄吃剩饭,确实也做不出,便只能硬着头皮吃,逼一逼自己,倒是也吃下去了。
李玄则一直分出一缕心神看着,见阿梨与从前吃的一般多了,才没说什么。转头问起了女儿,“岁岁呢?”
阿梨放下筷子,舀了碗汤,吹凉了,小口小口喝着,道,“母亲接去了。”
李玄点点头,“也好,母亲那里冷清,有岁岁陪着,倒也热闹。你白日里若无事,便也去母亲那里,省得一个人胡思乱想。岳父的事情,一切有我。”
李玄说这话时,语气很温和平静,也不似说什么甜言蜜语,海枯石烂的诺言似的,偏偏阿梨便听得鼻尖一酸,捧在唇边的汤碗都忘了。热气上升,凝结在她的睫羽上,沉沉的。
阿梨垂眼,若是从前,她是绝不敢相信,自己有一日会这般毫无怀疑去依靠另一个人的。她也以为自己是有所保留的,可真的出了事之后,她心里唯一信任的,不是苏家的叔叔们,也不是父兄平日的学子好友,而是李玄,也只有李玄。
就连今日卫大人上门,给她这些,她第一个想到的,都是交给李玄。
吃过晚膳,李玄便道,“你先睡,我去趟书房。”
阿梨点了头,忽的想起了什么,转身去屋里翻了个小箱子,小心翼翼捧出来,放到桌上,道,“这是我阿娘留给我的遗物。只是些首饰,不知道有没有用。”
她也算是病急乱投医了,母亲谢云珠留给她的东西不多,也就那几样,她白日里也全都翻出来了,一样样看过去,只想着若是有藏了什么信件之类的,却一样也没有。
不过,一样的东西,在不同人的眼里,自然是不同的,阿梨自问在判案上,自然还是李玄这个熟手懂得更多些,索性便全部交给他了。
李玄打开草草扫了眼,一眼便知都是些与案件无关的东西,但看阿梨巴巴捧出来那样子,却不舍得一句话打回去,而是道,“我等会儿看一看。明日再还给你。”
阿梨一听,还以为真的有用,赶忙点了头,还道,“什么时候都行,反正放在我这里也没用。”
第99章
来到书房, 李玄刚坐下,小厮便端了茶进来。褐黄的茶汤,微微的白气蒸腾上涌, 倒影着烛光。
李玄看了眼, 见茶并不是他素日常喝的,那小厮正要端了冷茶下去, 见他看了眼茶,便主动道, “是世子妃吩咐的, 说您最近有些虚火, 叫茶房进了批决明子, 今日才到。”
李玄原本只是看一眼,听罢倒是端起来, 喝了口,味苦、在舌根处转甘,他虽不常喝, 却好似一下子喜欢上了。不说别的,看在阿梨这份心意上, 便是毒药, 他也甘之如饴地喝。
小厮见他没说什么, 便快手快脚换了支长蜡烛, 才轻手轻脚关门出去, 到门口候着去了。
李玄喝过茶, 沉下心思, 又将白日里寺官整理出的文书看了遍,这一看,一直到一旁的蜡烛烧了三分之一, 他才觉得眼睛有几分酸涩,站起身来,揉了揉眉心。
推开窗户,一阵夜风吹进来,廊下点着灯笼,挤在一处的荷叶,在夜风里微微晃动着。
风卷起灯笼,晃了晃,李玄正觉几分冷,想要关窗,却瞥见一旁的那小箱子,阿梨交给他后,他便带来了书房,此时还搁在博古架上,他没开口,旁人也不敢动。
不知为何,李玄一下子想到那住进府里的御医,心头蓦地涌上一股淡淡的怪异。他忘了关窗,走到博古架旁,取下那小盒子。解下锁扣,打开后,入目还是那些十分寻常的物件。
取出里头那个小小的首饰盒,里面是些簪钗镯坠,精致昂贵,有的样式并不是妇人常戴的没,大抵是岳母尚在闺中时喜爱的首饰,故而临走之前,特意留给了女儿,权当做个念想。
李玄蹙着眉,一个个小格子打开,一样样托在手里,细细看过去,丝毫没发现什么古怪之处。不过,谢家养女儿,倒是比京中任何一个人家,都要来的更精细,更舍得些。
京中一贯有人背地里称谢家,为靠女儿保富贵的人家,每一代帝王的后宫,必有谢氏女,从皇后到贵妃,最夸张的时候,太后皇后两代同为谢氏女。
这种做法,李玄不敢苟同,堂堂偌大的家族,全族的荣耀体面,竟全寄于女子之上。但那是阿梨的母家,李玄看不惯,却也不会说什么。
放下手里雕刻成一枚青涩梅子的坠子,李玄将首饰盒放到一边,又去看其它的东西,直至看见那一身袖口撕裂的衣裙,李玄不知为何,心头蓦地一跳,脑海里飞快闪过一个念头,他还未来得及捉住,便听见身后传来敲门声。
李玄抬头,“什么事?”
小厮在外,说话声都有点战战兢兢的,道,“侯爷请您过去一趟。”
父亲?李玄蹙眉,将盒子盖上,推开门出去,看了眼来传话的管事,吩咐小厮守好书房门,抬腿便朝前走,“侯爷在哪里?”
这个时辰,他应该在柳眠院,但那是柳姨娘的院子,他一贯不会踏足。
传话管事一听便明白了,恭恭敬敬道,“侯爷在西棠院。”那里是武安侯自己的院子,不常用,但若是府里来客,自然不能在姨娘院子里见人。
李玄嗯了声,没再开口,到了西棠院,管事没跟着进。
屋里烛火莹莹,武安侯瞧见儿子,抬抬下巴,给倒了茶,“坐。”
李玄坐下,武安侯不开口,他便也没开口,仔细想想,这些年一直父不父子不子,不过维持着面上的父慈子孝罢了。但凡坐在一起,不是不说话,便是箭拔弩张。
武安侯也禁不住有些感慨,不知是自知年长,不似从前那般动不动就生气了,还是静谧的夜色,激起了他久违的父爱,总之原本要脱口而出的叱责,竟被他咽了回去,换成了更缓和的说辞。
武安侯沉默了会儿,道,“今日叫你来,是为了你岳家的事。”
李玄抬眼,态度淡淡,“您说。”
武安侯倒也不怪儿子这般态度,道,“我知道,我接下来这些话,你不愿意听。但即便知道你不愿意听,我也要说。你喜爱苏氏,费尽心思将人娶进门,侧室都不肯,非要以正妻的身份。我原是不满的,但苏氏也算恭谨柔顺,进门后不曾招惹是非,为你生下一女,如今腹中又怀了一个,对我李家也算有功,罪不及出嫁女,她我便不在说什么了。但她父亲的事,你还是不要插手的好。大道理无需我说,官场上那些弯弯道道,”武安侯自嘲一笑,继续道,“你比我这个当父亲的,懂得多了。当官这事上,我远不如你。”
李玄垂下眼,温和淡漠道,“若是连岳家的事情,都束手旁观,旁人只会觉得我李玄冷血无情,又岂愿为我做事?”
武安侯被说得噎住,脸色变了又变,才道,“在我面前,你还要用这般说辞搪塞我么?你以为我是你母亲那样的后宅妇人,我虽没你厉害,可未必就是个蠢货了!你明知圣意,陛下那个态度,分明便是已经定了苏隐甫的罪,你作臣子的,难道要和皇帝硬着来?以你的本事,我不信你处理不好!束手旁观也有叫旁人看了不心寒的法子,不是没有,是你不愿罢了!”
李玄也懒得与武安侯多说,直接道,“是,我不愿。”他抬眼,冷声道,“侯爷也不必劝我了,我不会殃及家中,至多这个大理寺少卿不做了。”
宗室便是有这个好处,牵一发而动全身,不容易冒头,但也不容易摊上事。似武安侯,一辈子庸庸碌碌,在朝廷领个虚职,朝廷一样要养着他。盖因宗室是一体,唇亡齿寒的道理,大家都懂,若要动宗室,亲王之流是第一个不答应的。
所以,李玄出息,是给家里长脸。但他若是失了势,除非是什么谋逆的大罪,否则也不至于牵扯侯府。
反正武安侯府原就没什么圣宠,在陛下那里排的上号的,李玄是唯一一个。
武安侯原本是打算好好说的,可父子俩不知是不是命里就不对付,一开口火药味就上来了,说着说着,语气便越发差了,武安侯也不是什么好性子的人,气得口不择言道,“我看你是被苏氏迷得失智了!果然身上流着谢家的血,旁的本事没有,蛊惑男人的本事,倒是一等一的!”
李玄沉下脸,抬腿欲走,道,“侯爷觉得如何,便如何,我与侯爷没什么可说的。”
武安侯见他要走,下意识上前拦他。
李玄退开一步,垂眸,淡道,“侯爷还有什么事?”
武安侯原本充斥了整个胸腔的火,被这一句冷冰疏离的侯爷,给扑灭了,犹如一盆凉水浇下,他一时回过神来,从进来起,李玄便没喊过他一声父亲,从头至尾都是侯爷二字。
父子做到这个地步,不论对错,都不得不说,是失败的。人越上年纪,便越喜欢回忆过去,从前年轻时笃定自己没错的行径,如今想起来,才发现,其实是错的。可错了就是错了,回不了头。
他们父子,大概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可他不能眼睁睁看着李玄走错路。
武安侯开口,“有桩旧事,我从前听你勇王伯提起,还以为是他喝醉了酒,胡乱说的。如今想来,兴许不全是假的。”他说着,顿了顿,接着往下道,“陛下待谢家那位女儿,便是苏氏的母亲,有几分不一样。”
他说的很隐晦,觊觎臣妻这种话,放到外头说,一百颗头都不够砍的。且他从前也真的以为只是勇王喝醉乱说的,没当一回事,毕竟苏隐甫一路坐到首辅的位置,也从不见陛下对他有什么不满。
这种关于皇室的传闻,没有几百,也有几十,也拿不出什么证据。更何况,陛下若心仪苏氏母亲,何不当年便纳进宫里?谢家养女儿,原本就是打着送进宫的主意,实在进不了宫的,才会外嫁。
李玄却是被这一句话,一下子给敲醒了,先前那些觉得古怪又没法解释的地方,一下子便有了理由。
谢云珠出嫁后,她当年身边伺候的丫鬟嬷嬷,居然一个都找不到,都送出府嫁人或是养老了。
苏隐甫那讳莫如深的态度,那日因苏追之事见面时,他让他不要插手苏追的事情,只给了一句叮嘱。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能让阿梨入宫。
谢老太太一口否认苏隐甫会杀妻,连丁点疑心都没有。
陛下莫名其妙的怒气,和那个与其说是看在他的面上,不如说是看在阿梨面上的御医。
当一切串到一起时,李玄心头蓦地冒出了个他从未朝那个方向想过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