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玄这话,说到后来,几乎没了对皇帝的恭敬,只余逼问。
皇帝被彻底激怒,失去理智,随手抓起案上的白瓷笔山,一边狠狠砸出去,一边怒不可遏道,“偏见?朕对他苏隐甫有偏见?他一个欺世盗名之辈,装着一张良善的脸,欺骗无辜的小姑娘,朕凭什么不能对他有偏见?!他哄着谢云珠嫁给他,却不肯一心一意对她,沽名钓誉之辈!你可知,她出嫁那日,朕去见她,她满心欢喜的说,她喜欢苏隐甫,得嫁良人,她很欢喜!这便是她的良人!苏隐甫算什么良人!”
皇帝吼吧,殿内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李玄的心里,却是一松。
额上的血流过鼻梁,肩上也还疼着,这都是方才被那笔山砸的,李玄却浑然不顾自己身上这些伤,低声再一遍确认,“陛下是为了谢云珠?”
皇帝本无意说这些事,当年是他不肯娶谢云珠,可进宫的人变为谢云怜后,也是他不顾脸面,未曾告诉任何人,低调去了谢府,却得了谢云珠那一番话。
一贯在他面前温柔和善到,一度令他觉得假的小娘子,就那样含着笑,双眼明亮告诉他,她喜欢苏隐甫,嫁给他很欢喜,也请他好好对待她的妹妹
皇帝不愿回忆那些,可既然已经说了,他也不怕什么,直接道,“是。朕与谢氏有旧,苏隐甫负她,就要付出代价。不管人是不是他害的,他都有罪。你现在懂了,领旨下去办案吧。”
李玄微微闭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明,长磕而下,沉声道,“微臣有一事禀告陛下。”
皇帝神色难看,手撑着额,已经发不出脾气了,只言简意赅丢下一个字,“说。”
李玄沉默片刻,开口道,“谢云珠与苏隐甫根本没有夫妻情谊。二人不过是逢场作戏。”
皇帝闻言怔住,旋即下意识摇头,“不可能?苏隐甫告诉你的?他不过是为了脱罪,她亲口告诉我的,她觉得甚是欢喜,他们还很快就有了孩子。若没有夫妻情谊,何来的孩子?”
李玄一句话打破皇帝的防线,“微臣发妻的生父,并非苏隐甫,另有其人。”
皇帝彻底僵住,良久才哑声开口,“谁?”
李玄深吸一口气,道,“是陛下。”顿了顿,又重复了一遍,“微臣发妻的生父,是陛下。陛下还记得元平二十九年的冬天吗?大约是十一月上旬。”
皇帝要摇头的动作,忽的就那么僵住了,元平二十九年,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当时还只是太子。
元平二十九年……
十一月……
上旬……
皇帝愣在那里,脑海中浮现出遥远的画面,那一夜没什么月色,屋里也没点蜡烛,唯一的一点光,来自窗外铺天盖地的雪,只有一点点的余光,真的很暗。
他那时候烂醉,又被下了药,第二日起来时,看到榻上是谢云怜的时候,第一反应是什么,他已经不记得了。也许是不想记得。
但他还记得反应过来后,他很庆幸,庆幸是谢云怜,纳谢云怜,比娶谢云珠好。既给了母后一个交代,也没让谢氏继续霸占后宫。这不就是他的初衷吗?
他当时甚至觉得,老天爷都在帮他,就那么巧,那一夜谢云珠忽然不舒服,来送醒酒茶的,换成了主动请缨的谢云怜。老天爷都不想谢家再出一个太子妃,再出一个皇后了。
而十几年后的皇帝,再回忆起那个被他视作不堪的、被母亲算计的夜时,眼前蓦地划过一张女子的脸孔,莹白的面颊,含着泪。女子仰着上半身,纤细的脖颈,脆弱得一折就断,外头的雪都比不上那一身细腻的肌肤。
那是——
谢云珠
皇帝心头一颤,胸口感受到来自久远的一阵剧痛,下一刻,他猛的一咳,一口鲜红的血,溅在面前雪白的纸上。
喉头腥甜。
那一晚的人,是谢云珠。
那个叫苏沅的孩子,是他的骨肉。
皇帝心里知道,再不用确认什么了,如果说李玄不肯按他的要求,处置苏隐甫,还算是坚守底线,但冒名公主,却是可以株连九族的重罪。
为了救一个苏隐甫,编一个可能害死全家人的谎言,不值得。李玄没那么蠢。
可皇帝还是开口,唤了影卫进来,低声让他去查。
查那个孩子出生的年月,查谢云珠当年身边的丫鬟嬷嬷,查一切可能知情的人。
末了,他道,“别惊动任何人,悄悄的查。”
安排好影卫去查,皇帝才堪堪回过神,看向还跪着的青年臣子,然后蓦地想起来,若那个孩子真的是他的骨肉,那李玄,便是他的女婿了。
但他眼下实在没有心思去想这些,只疲倦摆摆手,低声道,“你退下吧。”
李玄却没走,也没去管额上的伤,沉声道,“微臣还有一事求陛下。”
皇帝此时已经没有心力再去折腾什么了,更懒得问谁的罪,摆手道,“苏隐甫的事情,等朕查明情况。若苏隐甫真的是冤枉,我会放他出狱。”
李玄垂眸,“陛下英明,自不会污蔑无辜之人。微臣所求,并非此事,与微臣妻子苏氏有关。”
似乎是苏氏两个字,挑动了皇帝的神经,想起那个可能是他和谢云珠的女儿的孩子,他蓦地眯起眼,“什么事?”
李玄低声,“微臣并未将此事告诉妻子,微臣也希望陛下,不要让她知晓。”
皇帝顿时便被激怒了,却没像之前一样抄起东西砸,拍着桌,厉声质问道,“李玄,你知道你在说些什么吗?那是朕的女儿,那是公主!你岂敢……你岂敢拦着朕认她!”
李玄抬起眼,毫不退让,沉声道,“微臣妻子年幼遭奸人掳走,颠沛流离小半生,未曾尝过被家人疼爱的滋味。直到被苏家认回,陛下可知,她告诉过微臣,她觉得很欢喜。苏家很好,家人和善,姐妹和睦,没有算计。陛下若一意孤行认回她,除了满朝哗然,除了民间议论,对她却是没半分好处的。若得知自己的身份,以她的性子,她再无法面对苏家人,得到了陛下的疼爱,却失去了她曾经视为亲人的苏家人。”
说到这里,李玄的语气一改先前的激烈,变得温和了下来,继续道,“陛下是天下之主,想疼爱一个人,怎么样都能疼爱。除了没有公主的名分,而公主的名分,恰恰不是微臣妻子想要的。没有这个名分,微臣妻子便只是多了一个疼爱她的父亲,却不必失去什么。”
“她自小就没有得到过什么,从来活得不像一个公主,从来没有被人千娇万宠,却要因为公主的身份,失去一切。陛下有很多公主,可微臣妻子却只有一个家,陛下舍得吗?”
李玄一番话说的诚恳至极,几乎是推心置腹,他在和帝王讲温情。
而皇帝冷硬的心,却真的被这番话说得动摇了,若是那一夜真的是谢云珠,那他此生最对不起的,一是谢云珠,二便是这个女儿。
他的女儿,原本该是这个世上最娇贵的存在,穿金戴玉,千娇百宠长大,可她流落民间,鲜少过过几日好日子。
若是李玄与他争执,他未必会低头,可当李玄和他打起了感情牌,他却动摇了。
皇帝脑中蓦地划过什么,忽的抬起头,锐利的目光,刺向李玄,看得他无处可藏。
李玄也未曾低头,与他对视着。
良久,皇帝终于开口,“不愧是朕选中的大理寺少卿。先激怒朕,从朕口中逼出当年旧事,再用旧事打动朕,然后温情脉脉说服朕。步步为营。李玄,你不是今天才知道这件事吧?朕猜你早就知道了,是不是?”
李玄没想过瞒得过皇帝,也瞒不过,他查过的痕迹,皇帝也能查到。他点头,“是,微臣几日前便知道了。”
皇帝淡着一张脸,冷声道,“连朕都敢算计,李玄,还有什么事,是你李玄不敢做的?朕真是小看你了。”
李玄只回道,“微臣要保护妻子。微臣娶她时,便说过,护着她一辈子。她欢喜,微臣欢喜。她落泪,微臣万箭穿心,比她更痛百倍。陛下要问罪,微臣甘愿领罚,”
皇帝冷哼一声,道,“出去跪一晚……算了,跪一个时辰,然后滚出宫去!”
李玄闻言,不由得有些惊讶,今日算计皇帝这一把,他早已做好挨罚的准备,皇帝虽对阿梨有父女之情,可对他这个便宜女婿,可是没半点感情的。他虽笃定皇帝不会杀他,但也没想过能轻易糊弄过去。故而直接叫阿梨早些睡,不要等他回去了。
可眼下皇帝居然只罚他跪一个时辰,这么不痛不痒的惩罚,李玄是着实有些惊讶了。
但他也不至于那么没眼色,追着问皇帝怎么罚的这么轻,便也不再作声,起身出去,掀起官袍,在汉白玉地砖上跪下。
李玄才跪足一个时辰,便有太监立即上前要来扶他,李玄看了眼,觉得很眼熟,是陛下跟前伺候的。
那太监倒是一脸恭敬,小心扶起他,还殷勤替他拍着膝上的灰,小意道,“大人受罪了,陛下吩咐了,让您直接出宫便是。奴才让人扶您……”
李玄摆摆手,没要人扶,自己走出了太和殿,身上虽到处都疼,可心里却是难得的轻松。
第103章
眼看着入夜了, 阿梨也没什么睡意,心里甚至有点莫名其妙的慌,时不时抬眼朝外看。
伺候的冬珠见状, 有些纳闷, 小心问,“世子妃, 您这是怎么了?”
阿梨摇摇头,看了眼怀中困得直打瞌睡, 眼睛都快睁不开的岁岁, 叫了嬷嬷进来, 道, “抱她去睡吧。夜里别给她用冰,她若是喊热, 便用扇子替她扇一会儿。”
嬷嬷应下,动作轻柔,从阿梨怀中抱走睡眼朦胧的岁岁, 便迈着稳稳当当的步子出去了。
冬珠见状,便主动道, “世子妃可要叫热水?”
阿梨平日到这个时候, 便也洗洗就睡下了, 毕竟怀着孩子, 最是容易犯困的时候, 白日里都要忍不住打哈欠的。这回她却摇摇头, 对冬珠道, “你去与守院的小厮说一声,等世子回来了,便过来传个话。再去膳房跑一趟, 让他们做些好克化的,等着叫膳。”
冬珠脆生生应下,立马出去了。
吩咐好一切,阿梨才觉得心里安稳了些许,靠在美人榻上,看着最近送来的账册。夜里烛光太暗,眼睛用久了便觉得很吃力,阿梨才翻了会儿,便觉得眼睛酸涩得很,也不敢揉,大夫说过了,怀着孩子时最忌讳伤着眼,容易留下病根的。
她很快放下了,唤了丫鬟进来,取了泡过热水绞得半干的帕子,敷在眼上,就那么靠在那里闭目养神。
这一闭目,竟是来了困意,迷迷糊糊便睡了过去。
但她睡得很浅,外头传来嘈杂声响时,她便立即惊醒了,眼上盖着的帕子已经被丫鬟取走了,屋里的烛还亮着,豆大的灯火一跳一跳的。
阿梨坐起来,脑子还有些糊涂,唤了几声,才有人急匆匆进来,是云润。
云润进来后,面上立马露出了个笑,却莫名显得有些仓促。
阿梨却正好低头揉了揉有些发晕的头,丝毫没察觉到,低声问,“方才外头似乎有人,是世子回来了吗?”
云润眸子里划过一丝慌乱,很快掩了过去,柔声道,“是世子回来了。世子方才吩咐,说临时有公务,只怕要折腾到夜里,回来怕是要吵着您,今晚便歇在书房了。”
阿梨有些惊讶,自打二人成婚,李玄还是第一次独自住在书房。但想到最近事多,也的确忙,便打起精神,嘱咐道,“我知道了。书房那里没准备里衣,你等会儿取了送去,另外问问世子吃了没,若是没吃,膳房还备着晚膳,直接叫一声便成。”
云润一一应下,她做事,阿梨还是很放心的,旋即便让她去了。
云润一走,阿梨便叫了热水,洗漱后换了寝衣,躺在榻上,合眼睡去。
可闭上了眼,却没半点睡意,总感觉眼皮子一直在跳,怎么都不安稳。最近外头发生了太多事,府里也压抑得很,下人也跟着受累,阿梨也不想再折腾守夜的嬷嬷,便闭着眼,强逼着自己入睡。
这一睡,却是做了个噩梦,浑浑噩噩的,阿梨被吓醒后,只觉得后背一身的冷汗,梨花白的寝衣黏在背上,湿漉漉的,又冷又难受。
阿梨坐起来,看了眼窗外,明亮的月光透过窗户纸照进来,清晖一片,屋里屋外都格外的宁静,只听得见虫鸣声。她看了会儿,睡意全无,不由得会想起方才的事情,这一想,却是觉出了点不对劲。
或者说,是很不对劲。
从前李玄再忙,都会亲自过来一趟的。从府外回来去书房,定是要经过这里的,他何时让旁人带话过,从来都是自己来的。她方才脑子稀里糊涂的,竟没察觉到这一点。
阿梨心里一惊,再躺不住了,坐起来,披了衣裳,穿了里衣,便出了内室。守夜嬷嬷见她出来,忙迎上来。阿梨也只朝她摆摆手,便自己出去了。
而此时的李玄,并不知晓阿梨正在过来的路上,他倒不是打算一直瞒着阿梨,住在一个屋檐下,天天都要见面的,哪里瞒得住。
他只是觉得,孕妇多思易受惊,他额上红肿、肩上淤青、膝盖乌青,伤的其实不重,但看上去却委实有点吓人。尤其是额上,更是见了血。怎么也等明日略好了些,再去见阿梨,省得吓着她与腹中的孩子。
李玄抱着这番心思,便叫人瞒着,不许惊动阿梨,自己来了书房,打算过了今夜再说。
大夫匆匆忙忙赶过来,一看额上的伤口,吓了一跳,忙一番望闻问切,见李玄不像有事的样子,才给他包扎上了。
李玄又道,“还有膝上。开些活血化瘀的药便行了。”
说罢,正亲自卷了裤腿,要让那大夫看着给开药,却蓦地听外头谷峰一声急匆匆的“世子妃——”
他读还未来得及将裤腿卷下去,便见阿梨推门就进来了,她怀着身子,谷峰哪敢拦她一下,便是在平时,他也不敢冒犯世子妃,更何况现在。
谷峰没拦住,李玄则是没想到阿梨会过来,他分明听云润来回话,说阿梨已经睡下了的啊!
就那么反应不及,让阿梨瞧了个正着,李玄真要开口,却见阿梨眼睛红了,立马便急了,顾不得腿上的伤,要起身过去。
阿梨怕他起来,忙快步过去了,一开口,语调里便含了哭腔,“你不许动!都伤成这样了,还不好好躺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