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雪薇心底痛快极了,康茂可是睚眦必报的小人,这小孩已经可以预想到了结局。
康茂心底冷冷一笑,面上仍是板正的模样,区区一个伯阳侯的庶女,若是先帝那会,得罪不起,如今伯阳侯早就被皇帝厌弃,侯府没落,挂个头衔,不足为惧。
康茂捻了捻颇为爱惜的美髯,他先将宋雪薇写的诗一念而后抚掌称赞。
周围人一听,纷纷看向宋雪薇,有的学子已经忍不住抄写下来,心底越念越觉得写的极好。
而后康茂目光如箭扫向冉冉,“至于宋然你的诗……你不过只比宋雪薇小一岁多,实在相差甚远,写出来都玷污纸张,废了墨水。”
张修听不下去,喝了一声,“康茂!”
康茂仿若未闻,只道:“若不是怜惜这孩子年岁小,我不欲把这胡乱一通的东西念出来,偏偏这孩子写的不好罢了,还敢顶撞先生。”
江知乐拉住冲动的宋书白,强行把人按下,“还不到时候,你现在冲上去想让冉冉‘仗势欺人’?”
江知乐已经面沉如墨,死死压住宋书白,既是压宋书白,更多的是压住自己的怒火。
康茂看着冉冉,慢条斯理念出冉冉写的诗:
“爹爹要崽听他话,崽说对的才听话。”
“爹爹说崽不听话,崽道只听聪明话。”
“爹爹低头说有错,崽崽反省也有错。”
“碰到问题谁的错,先看自己错没错。”
“没错再看别的崽,说坏话的不全听。”
“有的崽话坏又假,大家说的不全信。”
“做崽要做聪明崽,自己没错听自己。”
“不知所谓,投机取巧,胡乱一通,通篇无顺,破题下下等,既无平仄,也无对仗,韵脚糟糕,用词俗气,这也能叫诗?”
“古时有诗,无平仄,无韵脚,无对仗,道不成诗,不就是数典忘祖之辈?”
一道声音划破耳际,扫去康茂的讽刺,嘲讽意味更加浓厚,众人寻声看去,只见一个年轻男人卓然独立,眉是眉,眼是眼,轮廓分明,谈吐锋利。
男人微微笑道:“此时当进入辩的环节,诸位先生,如有异议,可辩吗?”
张修当下道:“可辩。”
江知乐望向冉冉,那个聪明又带着傻气,柔软又带着坚定的小孩,这是他江知乐的闺女。
江知乐遥遥向冉冉伸出手,问:“你不服吗?”
有了爹爹在,小孩仿佛有了底气,声音响亮拉长声音道:“不——服——”
江知乐笑了,“我是宋然的夫子,是宋然的先生,她所书所写,我皆了解。乌鸦反哺为孝,口却不能言孝。她年纪尚小不能说清楚,却不是不能感知。如此我替她辩,与她一起辩。”
江知乐一番话有理有据,人家小孩才三岁,讲大道理肯定讲不过,但能说完全不知道吗?
乌鸦反哺,舐犊情深,动物不懂这些道理,但不是不会做。
像冉冉这样的小孩,隐隐都懂,去辩去反驳却是难为人。
张修当下道:“可。”
邓丹道:“可。”
其余人皆道可。
康茂面色一沉,不信这个名不经传之人能辩过他,心中却莫名生出一丝危机感,咬牙挤出一个字,“可。”
宋雪薇早就呆住了。
又是江知乐。
又是帮宋然。
永远站在她的对立面。
若不是实在需要这块踏脚石,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她何必要认这个男人为父!
有了爹爹,冉冉就是最靓的崽,隔空中,冉冉伸出小手,在空气中拍了拍,像是在爹爹掌心轻轻拍了拍,冉冉道:“冉冉和夫子一起。”
心底偷偷把夫子换成了爹爹。
不止是爹爹,是好爹爹,最好的爹爹。
第68章 助威的崽
鸦雀无声。
所有人震惊看着这个小孩和那不知所谓的夫子, 竟然直接向康茂发起挑战,不是一般自信。
一个稚童,一个上京赶考的学子, 当夫子, 也不过教个小儿,念过几年书的都不成问题。历来科举如过独木桥, 过桥寥寥, 如今这夫子连举子都算不上,不知道该说不知者无畏,还是该道此人不知天高地厚。
有仆从搬来两把椅子放在康茂面前,江知乐走来牵住冉冉,没让冉冉爬上椅子, 把人抱了上去。
王女官将香烛插入香炉, 当冉冉的辩论开始时,其余辩赛依旧开展, 只是若不直接与国子监博士或者南山书院先生们辩, 就不会那么正式。
此时张雅文起身向邓丹行礼,对自己的破题提出疑问。
周围人看过张雅文和宋雪薇的答卷,两人的破题惊人相似, 文采方面, 不分伯仲。
邓丹还未说话,康茂道:“你与宋雪薇水平相当, 破题略输一筹,输在前面,宋雪薇带着其余人探讨时,你却屈居旁人之下,待旁人询问, 方才作答。”
也就是说,宋雪薇作为领头人,而张雅文只发表了自己的观点,失之毫厘,但仍是输了。
宋雪薇暗暗松了一口气,万万没料到张雅文如此难缠,之前竟然隐藏了实力。此时尘埃落定,眉眼轻松快意。
张家是皇后母家,也在观看席位上。
张雅文的母亲王氏面容端庄,举止板正,眼中划过一丝失望,“雅文竟然输了,她不该输,回吧。”
宋嬷嬷连忙劝道:“夫人,您走了,姑娘可是要失望的,这才第一轮,明日还有呢。”
王氏握住腕上的佛珠,“那孩子足足比她小几岁,她赢得漂亮无可指摘,赢得吃力也不光彩,输了就更……她这样,以后当太子妃,怎么能压服众人。”
要宋嬷嬷说,这太子妃真不是人当的,自己姑娘从小到大不知吃了多少苦。
见夫人没提离开,宋嬷嬷松了一口气,沉默站着。
张雅文想再说什么,此时王女官已经把香点燃,一缕青烟腾起,冉冉他们的辩赛正式开始,时间为一炷香。
她此时不能再争取,下意识想去看看母亲,视线转动了一下,还未触及王氏坐的那边区域,像是触及了什么,又缩了回来。
张雅文沉静坐下,只有她自己知道自己内心有多么不平静。
其余人讨论归讨论,也有不服向旁人挑战,先生当裁判的,总之只要有理能获胜,就有调整成绩的机会。
按照往年,调整一两个名次有的,一般没什么大变动。
这次有了冉冉这对学子和夫子组合,纵使大家觉得这两人定是败北,到底新奇,惹来不少视线。
冉冉坐在椅子上,这椅子有一点高,冉冉的小短腿就有点无处安放。
江知乐见了去要来一个矮矮的小凳,垫在冉冉脚下。
坐着椅子,踩着凳子,冉冉莫名觉得自己有种不一样的气势。
康茂也不看江知乐,径自盯着冉冉,“辩什么?这是对我的批阅不满?”
呵呵,你以为冉冉没爹爹吗?
亲爹在手,孟崽下山。
冉冉小脸笑都不带笑的,鼓着脸特别大佬吐出两字,“不满。”
康茂:?
康茂没见过这种品种的小孩,眯了眯眼,叩了叩桌子,转头对江知乐发难,“这就你教出来的?不敬先生?”
江知乐道:“贵在诚实,这孩子实诚。”
“噗”一声,邓丹没忍住,笑了出来,又赶紧忍了笑,故作严肃。
康茂眼中闪过一丝怒火,捋着美髯的手放下,轻飘飘道:“如此,辩吧,你能辩个什么结果?提升个一两名次面子好看点再出局不成?”
群芳赛这局不刷人,但最终排名只取前十名,这次垫底,明天那场就算答得尚可,也基本没有翻盘机会。
周围人也觉得江知乐未免多此一举,从末名到十九名,有什么区别吗?
江知乐开门见山,直接道:“破题甲上,诗文乙上。”
破题甲上?诗文乙上?
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所有人觉得江知乐疯了,辩一两个名次就算了,这是要进前五名?
破题甲上的,也就单单宋雪薇一人,连张雅文都略输一筹,这小孩能得甲上?
大约是讲究中庸,群芳赛甲上这等,十分罕见,一共甲上甲中甲下乙上乙中乙下,一共分了六等,若是有等级相同的,要么并列要么分先后,一般默认甲中为最高等。
司马月正在担心冉冉,她反正也没指望过什么名次,挺坦然的,看到冉冉拿个末名倒不淡定了。
若是辩输了,可怎么是好!
康茂直接把冉冉写的第一句诗提溜出来,批评道:“不听父言,不敬父亲。”
江知乐道:“父亲反叛,儿子当告发否?”
所有人:标准答案——当告。
事实上,真会告吗?
但是表面上,当说告。
康茂蓦然察觉到这个年轻人没有想象中的好惹,不过他也不急。
“头名率大家探讨,破题也极好,臣顺君,妻顺夫,子顺夫……人人循此,天经地义,事事有顺,人人有顺。你说宋然这首不知所谓的诗破题甲上?不知何处配得上甲上?”
头名是宋雪薇。
每句诗无处无顺,处处有顺,暗合规则,小处着笔,渐渐往家国大处,最后点出人人皆要循着这顺,否则家不家,国不国。
这个破题,可谓极为稳妥,又暗合上位者心思,十分“圆满”,加之用词不俗,这头名当之无愧。
江知乐道:“何处都配得上。”
坐在椅子上的崽有点听不懂这个坏先生的话,张雅文小姐姐好像说过有点像的。
冉冉不懂,却不忘给爹爹助威。
爹爹一说哪都配得上,冉冉点头,冉冉鼓掌,冉冉重复,“都配得上。”
江知乐眼中划过一丝细微的笑意,他念出冉冉的诗。
“爹爹要崽听他话,崽说对的才听话。”
“爹爹说崽不听话,崽道只听聪明话。”
江知乐道:“头两句说的是顺父,对则顺,错则不顺。”
有了前头那番“父叛变,子告否”言论,这次倒无人反驳。
“爹爹低头说有错,崽崽反省也有错。”
“碰到问题谁的错,先看自己错没错。”
江知乐道:“这两句说的是自省。”
康茂当下就道:“偏题。”
江知乐道:“不偏,此为不顺,也可为顺。”
所有人一头雾水,自省和“顺”哪里有关系了?
康茂冷冷道:“牵强附会。”
江知乐问冉冉,“喜欢认错吗?”
崽诚实摇摇头。
江知乐再问:“错了应该认错吗?”
崽立刻点点头,“要的。”
江知乐又问:“知道错了难受吗?”
崽觉得爹爹问的是,猫猫都知道的问题,她怀疑看了爹爹一眼,点点自己的小脑袋。
江知乐道:“改正错误高兴吗?”
崽用力点点头,拍拍手鼓掌,“高兴!”
崽觉得自己像个笨瓜,配合爹爹的表演,然而作为爹爹的崽,怎么能不配合爹爹呢?
不过被问了好多,冉冉还是忍不住了,她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扭头看江知乐,眼中含着控诉,“这个冉冉都知道,大家都知道的!”
潜台词:怎么这个都要问冉冉呢?冉冉没那么笨的!
江知乐道:“连然然都知道自省是顺,也是不顺,想来大家都能认可。”
被盖上一顶帽子还晕乎乎的众人:?
“自省既顺心,又不顺心。自省艰难,过程不顺心;自省修正自我,结果顺心。有人喜欢自省,便顺心,有人讨厌自省,则不顺心。自省修心,修心则事顺,事顺则人和。”
江知乐不再延伸,直接将闺女的第二句诗引回到顺上。
而中途江知乐与冉冉一问一答,直接将一些人的路子堵死。
你说冉冉不懂,江知乐自己延伸?明明人家小孩都懂,只是不会说!
康茂道:“勉强不偏题,一个甲下足矣。”
江知乐摇头,“甲上。”
康茂道:“先是顺父,后是顺心,立意驳杂,琐碎不堪,还敢当甲上?”
江知乐直接问崽,“敢吗?”
说实话,崽一直云里雾里,感觉爹爹超级厉害。
甲上她懂的,就是那个最高的。
崽第一题得了一个甲中,一个乙上,然后回去被夸棒棒哒。
于是崽觉得自个下午得甲中,就是棒棒的崽。
结果爹爹已经要带着崽飞,飞到甲上去啦?
甲上是什么东西?
是好东西啊!
怀揣着一丢丢心虚,冉冉响亮答:“敢。”
那一点心虚在爹爹的眼神中,也慢慢散了。
崽就是无所畏惧。
一个崽越自信,就不由让大家越相信。
不知何时,其他辩论慢慢停了,声音渐渐小了,大家不由自主看向这个闪闪发光的小孩。
其实这个小孩单凭自己根本不可能辩论出什么,可她偏偏没有躲在夫子后面,一直支持着自己的夫子。
支持夫子,支持江知乐,也是支持自己。
没人觉得这个小孩没有参与这场辩论。
系统看到宋雪薇的光环在慢慢削弱,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温暖的气运,烛光的颜色,暖暖的,静静流淌。
大仙们超级开心,然而还是为冉冉和江知乐捏了一把汗。
甲上!是甲上啊!
就算侥幸达到江知乐的目标,破题甲上,诗文乙上,也比不过宋雪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