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婉吟没有捡椅子坐,她靠着窗子,略感到新奇,却并未表现出现,因为这样会显得她没有见识。
明瓦,扶莲华的院子里,窗子全部是镶了明瓦的。用羊角和蚌壳熬成液体,压成薄片,是极富贵人家才用得起的。
不像兴宁伯爵府,没了大把银钱支撑,只用砂纸糊窗,拉上麻筋,再刷上桐油,便成了。这窗子一关,就算是白日里都昏沉一片,更别说晚间了。
可瞧扶莲华这屋子,微色天光透过木格花窗上镶嵌着的明瓦照进来,仿若斜阳黄昏,意境是极好的。不过因着明瓦太旧,所以其实看的也不甚清晰。
丫鬟过来上了茶水和点心,陆婉吟看到那一套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又看到点心盘上的桂花糖蒸新栗粉糕、山药糕、茯苓糕等物。
哪样不精细,哪样不比她带来的百果蜜糕强?
陆婉吟突然就泄了气。
她靠在明瓦上,用额头抵着,双眸用力睁大,像是想看看这明瓦究竟能不能看到外头,可其实,她只是在发呆。
小娘子一件贴身春衫,将她厚实的胸脯和窄窄的腰清塑出来,贴着明瓦的动作更将其身段显得娇媚不少,宛若初成形的小妖精。
等了一会儿,没人来。
陆婉吟看着天色渐暗,蹙起了眉。她起身往旁边走,却一下忘了要从哪边出,竟走进了隔壁的碧纱橱。
碧纱橱内置一软榻,榻上铺着翠绿色的绸被,男人合衣躺在那里,月白的袍子,脸上遮盖着折扇,只露出一点瘦削下颚来。那绸被也只盖了一半,露出一双穿着长靴的修长双腿来。
陆婉吟唬了一跳,瞪圆了眼,僵在当场。
身后的熏香还在一蓬一蓬的往外涌,陆婉吟听到男人从喉咙里哼出来的声音,极轻,微哑。
他被吵醒了。
扇骨是镂空的,有金黄色的光线漏进去,筛子似得点在扶苏脸上,隐隐约约、浑浑绰绰。
男人一翻身,脸上的扇子又落一些,露出半张脸来。
黄昏色的明瓦下,男人脸雪白,唇殷红,半边脸藏在扇面里,露出一只眼,里头睡意渐消,漆黑冷薄。
第7章 呵呵呵呵
扶苏!
陆婉吟心口猛跳,脑中跳出一句话来: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她盯着男人的脸,掌心紧张到冒汗,宛若一个行在沙漠中的旅人,面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清泉。
不,不是一汪清泉,扶苏就是她的海市蜃楼。虽然摸不着,碰不见,但她也会拼着命往里跳。
陆婉吟,素来是个很会抓住机会的人。
她脸上露出慌乱,提裙转身,匆忙奔逃避嫌,却不想走的太急,竟撞到了身后角落的案角。
案角上置一青色铜炉,被陆婉吟的宽袖一带,倾倒着往地上摔去。那一蓬一蓬的香被打乱,袅娜着铺散,最后“哗啦”一声,像被冲开的薄雾,于阳光中消失了踪迹,只留下一滩细薄的灰,浸着热意,侵蚀了陆婉吟的裙裾。
“啊……”陆婉吟小小声地吐出一个音,悠扬婉转,娇怜柔弱。
裙裾上不仅被香灰浇了个彻底,还烧出了几个零星小洞,黑黝黝的一抖,那光从里面漏出来,像散落的星辉。
陆婉吟站在那里,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她小心翼翼地偏头,朝碧纱橱的方向看去。
男人依旧懒洋洋地靠在那里,并没有因为陆婉吟的突然动作而表现出任何的兴趣,甚至连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陆婉吟扯着裙裾,面容微垂。她今日施了淡妆,唇色也是浅淡的粉,却很润,微微抿起时像在掐着饱满的桃汁水。身上是水绿色的裙衫,青葱嫩芽似得出尘干净。
小娘子羞愤极了,青丝半落,小心看向扶苏之际,似乎是因为太过羞赧害怕,所以瞬时便红了眼眶,随后,一滴清泪从眼眶中落出,滑过香腮,滴落尘埃。
屋内是昏黄的,在这般恶劣的光线条件下,每一件物事都被蒙上了一层暗黄色的光影。只有陆婉吟一个人透出一股莹玉似得光泽,她立在那半旧的白玉砖上,那么扎眼,那么清丽,像误入尘世的仙子。
青葱素手无意识提起的裙裾微微摆动,露出一角绣着云露花草的绣鞋。
屋内极安静,陆婉吟直觉脸上的泪都干了,也没听碧纱橱里头的人发出一点声响。
“窸窣”一声,躺在榻上的男人突然动了。
陆婉吟心中一紧。
昏黄幽暗的意境里,男人伸出秀美白皙的手,捏起折扇一角,重新搭到脸上,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而清晰的声音。
“呵。”
呵?
这是什么意思?
因为清楚自己的美貌,所以对这招屡试不爽的陆婉吟并不十分清楚扶苏这个“呵”是什么意思。
她僵硬地抬手,樱唇微张,还未开口,那边突然传来一道小小的惊呼声。
“呀?”
陆婉吟转头,看到扶莲华。
扶莲华又是一身偏粉的藕荷色春衫,俏生生地站在那里捂嘴看她。
陆婉吟慌张低头,“我,对不住,屋子里太暗,我走得又急,不小心打翻了香炉……”
表情惊惶,可怜巴巴。
“一个香炉罢了,没甚大事,陆小姐没有受伤吧?”扶莲华身后的大丫鬟立时进来看她,一眼瞧见那脏污裙摆,“裙子脏了,陆小姐赶紧随我去厢房换件衣裳吧。”
陆婉吟低着头,香腮含粉,半遮半掩的随大丫鬟去了。临走前,她不着痕迹地瞥一眼那碧纱橱。
男人不知何时竟不见了,只留下那一柄折扇落在榻上,昭示着方才之事并非是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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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吟站在厢房内,门窗紧闭,面前站着两个丫鬟,手中捧一托盘,里头是一套月华裙。
“替陆小姐换衣。”大丫鬟一声令下,那个丫鬟立时放下手中托盘,上前替她褪衣。
陆婉吟平日里虽也有宝珠和一众小丫鬟服侍,但公府深门,还是顶富贵荣华的卫国公府,自然不能跟兴宁伯爵府这种破落户比。以此,陆婉吟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这些丫鬟训练有素,上来五个之多也不慌乱,各自分配,只一会儿就替陆婉吟换好了衣衫。
陆婉吟勉强稳住心绪,任由这些丫鬟摆弄。
月华裙上身,料子极好,柔软丝滑,半分不糙肌肤。一裥之中,五色俱备,犹如皎洁月光,晕耀光华。听说是宫里才有的料子和款式,如今竟先被她穿上了。
陆婉吟还没欣赏一会,又被那大丫鬟领着回到左梢间。
扶莲华撑着下颚坐在椅上,搭拢着眼皮,一副惺忪模样。
“小姐,陆小姐来了。”大丫鬟上前轻拍扶莲华。
扶莲华一个机灵,努力睁大惺忪睡眼,挺直腰板,结结巴巴道:“妇之德,德德……”
大丫鬟闷声轻笑,“小姐,嬷嬷不在。”
扶莲华终于回神,她吐出一口气,苦巴巴着一张小脸。
陆婉吟上前行万福礼,扶莲华赶紧起来回礼,小脸白白的,“听说你等了有好一会,真是对不住。我今日正上学呢,我学的不好,被嬷嬷训斥,这才晚了。”
“并未久等,是我冒昧前来,唐突了扶小姐。”陆婉吟顺着身旁交椅坐下。
两人稍稍寒暄两句,天色已晚,陆婉吟知道在如此尴尬时刻,她的事要速战速决。
“其实今日过来,有一事想寻扶小姐帮忙。”陆婉吟面露羞色,“上次我在替扶小姐寻金簪子的时候,不慎也掉了一只珍珠耳坠子。”
扶莲华起了精神,“珍珠耳坠子?我这有好多呢,你喜欢哪个就拿哪个。”
陆婉吟赶紧道:“那珍珠耳坠于我意义非凡,乃是外祖母留下的遗物,平日都舍不得戴,只那日不知为何,分外思念外祖母,这才戴了出去,没曾想却弄丢了。”说到这里,陆婉吟忍不住红了眼眶。
“那桃园乃真阳县主之地,除了开办诗社,平日里根本不让进人,我也是实在没法子了,才腆着脸寻到扶小姐帮忙。”
扶莲华面露焦色,“居然如此重要,你别急,我立刻替你去找真阳县主。”说着话,扶莲华就要去,却不想被她身后的大丫鬟拦住,“小姐,天色不早了,您明日再去也不迟,没的打扰县主歇息。”
那丫鬟朝陆婉吟看一眼。
陆婉吟也道:“若那珍珠耳坠子真丢在园子里,也不急这一时。在此多谢扶小姐,天色不早,我也不敢叨扰。”陆婉吟起身告辞。
扶莲华自然答应,并让婆子将陆婉吟送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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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吟坐回了自己的马车里,早早先出来正等在里头的宝珠见自家小姐身上竟换了一身裙衫,面露惊愕。
“穿出来的裙弄脏了。”陆婉吟简短解释了一下便没了开口说话的心思。
方才太慌乱,她都没有来得及细想,如今安静下来,回想起扶苏那一声嗤笑,便觉浑身颤栗,犹如被冷蛇绕了身子。
他在嘲笑她。
陆婉吟肯定道。
她又联想起之前扶苏说她“心机太深”的话,脑中更乱。难道扶苏之前认识她?不然为何会说她“心机太深”?又或者是他洞察了自己的心思,知道了她的计划?不,不可能,她并没有露出任何破绽。
陆婉吟把额头抵到马车壁上,轻轻揉蹭着,垂落眼睫。
虽然今日相遇真的是偶然,但陆婉吟临场反应,打翻香炉,一番作态流畅自然,丝毫不显刻意,连她自己都被如此精湛的演技征服了。
陆婉吟知道自己侧眸垂泪时的模样有多好看,那是她对着镜子练习上百次的结果,甚至连泪水落在哪个角度她都算计好了。
可她没想到,如此精心表演,最终却只换来一个“呵”字。
那个不明所以的“呵”字打在她头顶,像压在心上的一块石头,让陆婉吟越发焦灼。
扶苏这个男人,怕不能用她对付常人的法子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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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日的天,虽有风,但太阳也开始烈了。扶莲华跑上跑下,气喘吁吁,累出了双下巴,一张精致小脸皱巴着,像刚刚出炉的白玉糕。
“跑什么?”在房廊上被扶莲华闷头撞到的扶苏伸手扶住她。
扶莲华喘着气,双眸黑亮,“我,我在找一只珍珠耳坠子。”
扶苏立时联想到了那颗挂在自己衣袖上的珍珠耳坠子。
他蹙眉,问,“是谁要你找的?”
“兴宁伯爵府的五小姐,那是她的外祖母留给她的,可贵重了。”扶莲华绷着一张小脸,非常认真。
“是嘛。”扶苏轻扯唇角。他抽出帕子给扶莲华擦了擦额头冒出的细汗,懒洋洋开口问,“找到了吗?”
扶莲华摇头,一脸沮丧,“没有。”
扶苏单手背在身后,把玩着自己手里青路刚刚送过来的三块小金子,脸上表情不明。
其实像丢耳坠子,丢帕子,甚至于丢汗巾子的,这种手段他看过很多,往扶莲华身上下手的也不少,只是扶苏却不知这陆婉吟到底是与旁的女子一般觊觎他,还是别有目的。
一次试探显然不够。
“我教你个法子。”扶苏垂眸看向扶莲华,然后抬手把她的小脑袋往自己这边拨了拨,示意她附耳过来。
扶莲华努力踮脚,听扶苏与她耳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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陆婉吟等了三日,扶莲华那边终于来了消息。
珍珠耳坠子没有找到,不过卫国公府却送来了其它东西。
还是那日里那个随在扶莲华身后的大丫鬟,领着十几个小丫鬟过来,手中具捧各式木盒。
“这些都是我家小姐送来给陆小姐的补偿。”大丫鬟一抬手,身后的小丫鬟们纷纷打开手中木盒。
除了正中一对最圆润漂亮的珍珠耳坠子外,还有其余诸如金累丝镶玉蝶赶梅耳坠、牡丹莲纹金钏等金银玉器不在少数。
陆婉吟面露惊愕,“不可,太贵重了。这位姑娘,劳烦你回去告诉扶小姐,那耳坠子是我自己丢的,与她无关。是我腆着脸求她帮忙,扶小姐心善,着人替我找寻已是好意,我怎么能拿这些东西呢。”
陆婉吟一句“姑娘”,那大丫鬟得了脸,面色明显好看许多,语气也温柔下来,“陆小姐不必客气,这不光是赔礼,还是谢礼,您该受着的。”
陆婉吟却依旧不肯收,甚至还急哭了。
“顺手之劳的事,扶小姐这般可不就是看不起我了。”此话有些重,那大丫鬟听完一愣,“陆小姐这是说的哪里话。”顿了顿,她见陆婉吟果真是急哭了,才叹息道:“既然陆小姐不肯要,那就算了。”
大丫鬟话罢,也不多留,领着小丫鬟们就走了。
宝珠一直站在陆婉吟身后,见平日里最喜摆弄这些金银首饰的小姐面对如此诱惑居然不为所动,非常疑惑。
“小姐,您怎么不收呢?”
“傻。”陆婉吟脸上挂泪,她抬手一拭,伸出手指点一下宝珠额头,“若是收下了,我与扶家这段缘分就断了。”
如果不收,那扶莲华就永远欠她一只珍珠耳坠子。
第8章 志大心高
“郎君,听说东西都送回来了,一样也没收。”卫国公府内,青路急匆匆前来禀告。
扶苏卧在院中躺椅之上,闭着眼,身上漫浸暖融春光。
此事正在他的意料之中,这个陆婉吟确实有问题,只是如今他还看不真切,需细细再辨一辩。
“莲儿那边怎么样了?”扶苏略动了动眼皮。
“小姐正愁呢,总念叨着若非陆小姐帮着她找簪子,也就不会丢了自个儿的耳坠子。”
这傻丫头。
扶苏忍不住失笑,他想了想,继续闭眼道:“艳园里头的牡丹开的不错,让莲儿办个牡丹雅集,换换心情。”
“是。”青路拱手,正准备去,又想到一件事,折回来,将手里攥着的东西递到扶苏面前,“郎君,那位陆小姐处又出来两块。”
扶苏终于睁开眼,看一眼那两块内被置在青路掌心,湿漉漉,黏腻腻的金子,风光霁月的脸上露出嫌弃之色,嘴角差点撇到脑后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