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说哪里的状元不值钱,那必然是翰林院。自从有了非翰林不入内阁这个不成文的规矩后,翰林院的地位直线上升,成为文官中的一个极为特殊的存在。毫不夸张的说,在翰林院,掉下一块牌匾砸中十个人,说不准就有八个是状元。
说来也奇怪,按照往年科考的情况来看,状元的后续发展大多比不上同年其他人,许多二甲进士在官场上呼风唤雨大权在握,同届状元郎说不准还在翰林院埋头编书。
人生际遇,并非是一场科考可以可以料定的。
周翰林在翰林院中蹉跎了大半辈子,见虞衡这般年轻,眼中难掩羡慕嫉妒,念及自己的遭遇,又心有戚戚,想到虞衡第一天当值就迟到,周翰林更是生气,也不同虞衡搭话,自顾自走进自己办公的屋中,沉着脸往椅子上一坐,看也不看虞衡一眼,低头翻书,练字,完全当虞衡不存在。
虞衡无奈,心知自己这是惹上峰生气了,在旁边站了片刻,才上前恭声问道:“周大人,不知下官要做些什么?”
“哼,难为虞状元还能想起来自己是来当值的!”周翰林冷声嘲讽了虞衡一句,随手指了指最角落中的位置,对着虞衡抬了抬下巴,“喏,那就是你的位置。再往后看,看到那堆书了吗?都是你的,先把这些记住了,再谈其他。”
屋内其他人不由向虞衡投去同情的目光,虞衡不知道,他们还能不知道那堆书是什么吗?都是些起居注或者不打紧的史书记录,还有所残缺,内容之无聊,看得人昏昏欲睡,简直是助眠的绝佳利器。
那么一大堆,看完都得花上几个月的时间,更别提还要记下来了。要是周翰林要求再严苛一点,估摸着虞衡这一整年就光和这堆没什么大用的书死磕,不用干别的事了。
去陛下面前露个脸?不存在的,除非陛下主动传召,否则的话,虞衡就好好待在这儿背书吧。
虞衡对此倒是接受良好,他的智商值超过90后,最不怕的就是背书了。听了周翰林这话,虞衡也没任何不满,认真地走到桌旁,仔细将桌椅清理干净,又小心翼翼地将那一堆看着就颇有年份的书往桌子上搬,一应动作有条不紊,瞧着也是个爱惜书籍之人。
周翰林虽然面上无视虞衡,实则余光还在关注虞衡的动态。见虞衡这般动作,周翰林心中的不满倒是消了几分,脸色略微和缓了不少。心道虽然虞状元今天来晚了,但这态度还是不错的,认错也诚恳,没什么少爷脾气。
然而,在虞衡收拾完桌椅,开始坐下看书后,周翰林的火气又蹭蹭往上窜,差点冲过去把虞衡揍一顿,好让这个小王八蛋清醒清醒,翰林院可不是他闹脾气的地方。大好年纪中了状元,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竟然因为上峰的一点刁难就开始糊弄手头上的事儿,还有什么出息!
虞衡也很奇怪,他正牢记着自己的任务,认认真真背书呢,怎么周翰林又不高兴了?时不时看向他的目光仿佛带了刀子似的,老吓人了。
这就是郁郁不得志久了,心理会变态吗?
看穿一切的系统:………我的宿主果然是个大傻叉。就算智商到了90,也拯救不了他与生俱来的傻气。
其他人更是对虞衡佩服得五体投地,看虞衡的目光就跟看猛士一般,敢这般跟周翰林方面对抗,不愧是连中六元的状元郎,就是有脾气!
虞衡翻书之余抬头望了一眼,眼中不由冒出一串问号,疑惑道:“你们怎么都看着我?我正在好好看书呢,绝对没偷懒。”
同僚们的要求这么严格的吗?对新来的还要集体当监工?
周翰林实在忍不住了,更听不得虞衡这不要脸的话,“你没偷懒?随便把书翻两下就放在一旁假装自己看完了,这就叫做没偷懒?”
要是你平常都这么看书,这个六元及第是怎么考的?老天爷追着你哭着喊着把这份荣耀送给你的吗?
然后,周翰林就明白了,世界上真的有那种被老天爷追着喂饭吃的王八犊子。
虞·王八犊子·衡特无辜地看着周翰林,一脸茫然地回了他一句,“我没偷懒啊,这边的我都看完记住了才把它们放在一边的。”
这话一出,满座皆惊。所有人脸上就俩字儿,不信!
周翰林当即冷笑,“年轻人可别轻易说大话,当心风大闪了舌头。我知道你连中六元十分了不得,没必要再这么吹嘘自己!”
虞衡更加委屈,自己真没说谎来着。这年头儿,说真话都没人信了么?
系统忍不住吐槽:
【谁让你看书背书的方式太装逼,哗啦啦翻完一本就放在一边,任谁见了都得以为你在偷懒吧?谁知道你真的记住了呢?】
“还不是你成天压榨我给我安排任务。我为了提高学习效率,总得缩短看书背书的时间吧,反正过目不忘技能我已经拥有了,不得好好用上?”
【我当然知道宿主已经养成了迅速翻书快速记忆的习惯,问题是周翰林他们不知道啊。恭喜宿主,无形装逼最为致命,你成功地引起了周围所有人的注意。】
这糟糕的霸总标配台词……虞衡无心吐槽,见周翰林的脸色又沉了下去,虞衡想着自己还不知道要在他手里待多久,总不好和上峰的关系闹得太僵,便主动拿了本书递给周翰林,试探问道:“不信的话,您随便考考我?”
周翰林整个人就是十分震惊,听了虞衡这话后就觉得自己受到了暴击。虞衡将书递给他时,他也不过是下意识地接过书,还未彻底回神。
虞衡忍不住再叫了他一声,“周大人?”
周翰林这才回过神来,深深看了虞衡一眼,随手翻开一页,语气僵硬地问虞衡,“太初九年三月,发生了何事?”
虞衡不假思索地答道:“太初九年三月,宫中清和殿走水,上欲重修清和殿,耗资甚巨,内阁否之。”
周翰林难以置信地看了虞衡一眼,一一比对书上的记载,发现虞衡说得竟然同书上一字不差。
莫非他真能过目不忘不成?
周翰林不信这个邪,又往后翻了好些页,继续问虞衡,“太初二十三年九月,发生了何事?”
虞衡很是从容,“太初二十三年九月,帝微恙,罢朝半月。”
其他人也震惊于虞衡变态的记忆力,纷纷围上来,想看看虞衡到底能强悍到各种地步。
结果显而易见,周翰林随手翻一页,任意抽任何一句话问虞衡,虞衡都能对答如流,连思考的时间都不用。周翰林震撼之下翻书的速度越来越快,虞衡对答的速度同样越来越快,其他人只觉得心潮澎湃,心情跟随着二人的节奏跌宕起伏,很是刺激。
来回问了十个问题,周翰林终于确定,虞衡刚才真不是在糊弄他,确实是在背书,一时间竟不知什么才好。
其他人也来凑热闹,随便拿了本书便问虞衡,还是能得到虞衡不假思索的回答。
有人觉得这种程度的难度对虞衡来说太简单,创设了问答新方式,拿起一本书在虞衡面前晃了晃,问的问题也很刁钻,“第十八页的第八到第十行,写了些什么?”
难度增加,虞衡的答题速度却没有丝毫迟缓,张嘴便道:“景隆五年五月,淑妃病逝,帝大恸,罢朝三日。皇三子时年八岁,帝心爱之,亲抚于养心殿中,及至十月,交由皇后抚养。”
虞衡说完,其他人已经傻眼,纷纷惊叹,“怪不得虞衡能连中六元,我要有这记性,当年也不至于头悬梁锥刺股,苦熬二十年才得以金榜题名了!”
“谁不羡慕呢?怪道虞衡半路出家,念了一两个月书就轻轻松松超过了展平旌。有这脑子,县试又大多只考些书上的句子,能背下默写出来即可,还能考不过吗?”
“好在老夫年事已高,当年也未碰上这样的人,否则,老夫这会儿哪能有这么开阔的心境?”
碰上这么个开了挂的家伙,全方位被他吊打,拍马拼命都赶不上人家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随便学学就比自己强。这得有多么强大的一颗心脏才能遭得住?
周翰林也起了爱才之心,一扫方才怒气冲冲的模样,转而笑道:“果然是难得的天才人物,罢了,你便好好看吧,是我见识浅薄,倒是闹了一场笑话。”
虞衡立即笑道:“大人不知道下官有这功夫,以为下官偷懒,为此动怒也是人之常情。”
周翰林微微点头。对着众人一挥手,“行了,都散了吧,你们手里也有不少活,赶紧忙去!”
众人终于不再围着虞衡,也不再时不时将目光往虞衡身上打量一番,让虞衡轻松了不少。
只不过,虞衡回想起刚才自己最后答的那段记载,顿时陷入沉思,皇三子,那不就是齐王吗?原来他八岁丧母,由皇后抚养长大?怪不得太子对他颇为照顾,据说这回他的禁足令被解,也是太子向景隆帝求的情。
如此看来,一切倒是都说得通了。
只不过,虞衡想了想景隆帝和太子如出一辙的笑面虎做派,再看看齐王今天乖戾不讲理的作风,也忍不住感慨,果然是龙生九子,各不相同。齐王和太子,性格真是两个极端。也不知道景隆帝到底偏爱齐王哪一点,反正虞衡是没有发现齐王身上有任何优点。
【那是宿主被偏见蒙蔽了双眼。】
虞衡不服,“胡说,分明是齐王毫无可取之处。不然你来说说,他有什么优点?”
【长得帅。】
“没我帅,在我这儿不算优点!”虞衡十分自信。
系统:………
【特有钱。宿主难道没发现,齐王那马车,拉车的四匹骏马都是千金难买的大宛良驹,寻常人得了一匹便得爱若珍宝,齐王倒好,直接拿宝驹来拉车,真是暴殄天物。】
“这不是景隆帝赏他的吗?”
【想太多,景隆帝私库再丰厚,也不可能只贴补齐王一个儿子。齐王府大部分家当,都是齐王自个儿挣来的,赚钱的一把好手。要是把他扔去你来的那个时代,准保能成为一个合格的商人。】
听到商人二字,虞衡脑中灵光一闪,瞬间想到齐王好像和雍然人有往来,说是喜欢雍然人卖的犀角香。这么一看,齐王这是在暗中经商啊。凭借他皇子的身份,他的生意,谁敢给他使绊子?怪不得能赚得盆满钵满。
果然,投胎技术才是最核心的竞争力。像齐王这样,投个皇子胎,一辈子躺赢。
【宿主也不差,侯府公子,当初那小日子过得可比齐王自在多了。】
提到这个话题,虞衡就压不住自己心中的怨念,幽幽道:“是啊,然后就出现了一个辣鸡系统,死活要我考科举,就这么把我骗上了学习的不归路。”
系统:………帮你建功立业走上人生巅峰还帮错了?
翰林院的工作较为清闲,一般没人会来打扰他们。虞衡沉下心来,一看书就看了一上午。
苏熙得空便来找虞衡,他已经升了翰林院侍讲,在景隆帝面前露过几回脸,前途一片大好。这会儿来找虞衡,屋内其他人没有不认识他的,纷纷向他问好。
虞衡还在看书呢,周翰林给他的那一堆书,他已经看了一小半。别说,有些记载还挺有意思的,比如大宣太祖梦龙蛋之事,还有景隆帝灭柔然之壮举,看看史官花式夸人也挺有趣。
苏熙见众人对虞衡的态度并不如他想象中的那么糟糕,暗暗松了口气,正要说话,周翰林已经对着虞衡道:“快要下值了,略微歇息会儿吧。”
虞衡这才冲着苏熙眨了眨眼,向他吐了回苦水,只说自己倒霉,碰上了齐王这个以势压人毫不讲理的货。
苏熙也皱眉,“齐王素来对岳父大人不大友善,据传当年淑妃病逝得蹊跷,这才让齐王性情大变。陛下怜他幼年丧母,多有爱护,这才养成了他这么古怪的性格。淑妃当年宠冠后宫,陛下爱屋及乌,齐王最受宠之时,便是太子也要退避一射之地。也是陛下想起自己当年的遭遇,再加上齐王自己也不欲与太子相争,主动退了一步,这才形成如今太子一家独大的局面。”
这听着越来越复杂了。虞衡一琢磨就觉得齐王真不像他表现出来的那么蛮横,瞧瞧这手段,主动退一步,既收获了景隆帝的关爱,又让太子安心,成功脱离夺嫡的漩涡。有这一层光环在,他行事再浪,景隆帝和太子也得回护他几分。
不过……虞衡想起胭脂所说的,江南香云楼拐卖人口一事,再想想香云楼背后那个连侯府都不放在眼里的靠山,结合到处做生意的雍然人……如此种种,虞衡总觉得有一根线将这些线索一一串联起来,思绪也越来越清晰,忍不住倒吸一口冷气。
要是香云楼背后的靠山真的是齐王,那这事可就棘手了。
但问题是,齐王为何要联合雍然人坑自己的百姓呢?
虞衡想不明白这其中的关窍,只能继续再去翻记载,看看能不能找出什么线索来。
不过,要是这么容易就被虞衡找到线索,香云楼也不可能这么多年还屹立不倒了。虞衡翻了好几大本记载,都没能找到与齐王有关的记录。这也不奇怪,现在正是景隆帝朝间,对本朝的记载肯定不会流出太多。这还是因为他们是翰林院。有专门负责修史的翰林学士,才能让他们接触到第一手资料,其他人想看还看不了呢。
到了下值之时,周翰林见虞衡做事很是勤勉,也摒弃了对虞衡的偏见,认真告诫虞衡,“以你之才,日后前途必然是一片通途,或许他日又是另一个方山长。但是天分再好,也不可恣意妄为。以老夫为例,当年老夫考中状元后是多么意气风发,如今呢?不还是翰林院中默默无闻一修撰?你有侯府相助,不会像我以前那样过得艰难。但靠家世靠别人的,都走不长远,你可不能再像今天一样懈怠了。”
虞衡这人吃软不吃硬,听周翰林一门心思为他考虑,虞衡心下感动,认真点头道:“多谢大人提点,下官都记住了,一定不负大人所望!”
“我对你有什么好望的?”周翰林冷哼一声,“这么推心置腹的一番话,怎么着也能换场酒吧?”
“必须的必须的!”虞衡笑,“下了值后,下官做东,在折桂楼设宴,请大家小酌一番,诸位大人可莫要推辞啊!”
周翰林都决定去了,其他人也不好再拒绝,加上他们也有意同虞衡拉近关系,更是答应得十分痛快。开玩笑,虞衡明显前途一片大好,他们不得提前培养一下交情?
正巧展平旌和江弈然也要请上峰和同僚们喝酒,三方撞在一块儿,索性都去了折桂楼,多开几桌,热闹热闹。
虞衡三人作为主家,又是新来的官场菜鸟,这一顿酒是免不了的,挨个儿敬酒,喝了个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