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他这番评价,程大少爷心都凉了。
谁知,这事儿还能有峰回路转的机会!
“是真的?我中举了?”程大少爷连着问了好几遍,这才在旁人的催促下往府门口去了。
此时,管家早已吩咐下去了,又让人去买炮仗爆竹,又遣人去族中各家报信,还额外叮嘱不能漏了大太太的娘家。回头见府外那一群被敲锣打鼓吸引过来的人,索性叫人去街面上买些糖块果子来,到时候好分给那些看热闹的人。
待这头安排好了,府上的主子也往前头来了。
先过来的是程大少爷,他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面部表情,看着像是大喜,但又勉强绷着,因此看起来颇为有些古怪。
见他过来,管家带头喊举人老爷,随后见大老爷也来了,又大声的道喜。
“父亲!儿子总算没有辜负您老人家的教诲!”程大少爷转身就给他爹跪下了,神情恳切语气激动的说道。
程大老爷也是个能接话的人,当下便是两眼泪涟涟的将儿子扶了起来,激动的连说了好几个“好”字。
那报信的差丁原就指着这一票沾些油水,见那父子俩喜不自禁,忙愈发卖力的敲锣打鼓。
“管家,快派人去通知亲朋好友,还有我丈人家!我要大摆宴席,庆贺我儿高中举人!”程大老爷明明眼中含着热泪,面上却满是笑意。
听得这话,管家上来又是一通连环彩虹屁,并表示已经遣人通知好消息了,稍片刻后,各家就该派人来庆贺了。
先来的是程氏族人,他们原就是依附程府过日子的,离得也不远,就在程府后头的那条巷子里。得了消息,可不急吼吼的赶了过来,各个都是变着法子牟足了劲儿的夸了起来。
“先前还说把握不大,怪道人家常说读书人的话不能信,这也太谦虚了!”
“到底还是桂哥儿年轻有为啊!”
“要我说,还是大老爷教子有方!旁的不说,桂哥儿这名字就起得极好!”
程家到了这一代,钱财是无忧了,却一直被困在商户这上头。也想过再进一步,但科举是这般容易的?程氏族中也有族学,但最多也就培养出了秀才来,还都是年纪老大一把了才勉强考上了。
程大老爷当年也是勉强过了县试和府试,最后一关的院试却是无论如何都过不了。到他娶了妻生了子,除却族中的字辈外,他独独相中了一个“桂”的。
蟾宫折桂……
知晓他心意的人,原先只道他心气太高,私底下没少逼逼这事儿,还说给小儿取名怎能取得如何之高?也不怕稚童压不住这名儿。
谁知,如今打眼瞧着,还真叫他给盼着了。
闻讯赶来的众人满口子的夸赞着,连声感概这回桂哥儿可算是给老程家长脸了。
……
两个差丁面面相觑,自打程家族人赶来后,他们就收了锣,这会儿正站在一旁悄悄的打开了随身的背囊,细细的看了一眼后,却是面色大变。
地址肯定没错的,先前确认了不止一遍。况且程府这般大的匾额,瞎了才会看不到。再便是,既是中举,就代表必须参加过乡试,既想要参加乡试,那便肯定是个秀才。
一家能出几个秀才?再说秀才也不一定都跑去参加乡试,所以他们就依着历届报喜的经验,忘了核对中举者的名姓了。
“怎么办?”
“说啊!举人来年是要上京赶考的!到时候也要核对身份文牒!”
“那由你来张这个嘴?”
两个差丁你推我我推你,心下皆是叫苦连天。本以为这是个好差事儿,想着报喜嘛,能供子嗣上学的必不能是贫寒之家,总归有油水可捞。若是运气好碰上富户,少不得多给些赏钱的。
谁知,这里头还能出了差错。
“那个……”最终,两个差丁一齐上前,打断了这和谐美好的夸赞现场。
“差爷可有事儿?”程大老爷还是很懂礼的,当下就醒悟过来,扭头责备管家,“差爷大老远的赶来报喜,不说旁的,倒是奉上茶点呢!”
管家心领神会,茶点不是最重要的,但赏钱一定要给足了。当下,他上前想领人入府中。
差丁之一犹豫着要不要先拿了赏钱再说,另一人却嘴快的道:“弄错了,不是程府大少爷,是路少爷!”
没了,赏钱没了。
对这二位差丁而言,那是赏钱没了,对程府上下尤其是程大少爷来说,那是他人没了。
随着差丁大声诵读中举者的名姓,现场一度安静如鸡。
关键时刻,先前被管家派去街面上采买的小厮回来了,隔着老远就大喊:“快拿火折子,鞭炮爆竹买回来了!”
——你还不如别回来了!
程大少爷深呼吸一口气,再缓缓的吐出来,他此时此刻,脑门嗡嗡作响,胸口仿佛憋着一团火,但他还是坚强的开口问道:“你说谁中举了?中举的谁?”
“路谦。”差丁口齿清晰的吐出了这两个字,还补充道,“上头写的地址确是蔚县铜锣巷程府,填的学堂是程氏族学。”
但凡参加了科举的,都需备上亲供、互结、具结三份文书,那可是连祖宗三代都要写明白的,也包括师从何人,以及廪生作保等。
所以,错不了的。
程大少爷只觉得喉咙一甜u,勉强忍住了没吐血,却是眼前阵阵发黑。大喜之后又是大悲,他一个没绷住,就厥了过去。
场面一度陷入混乱。
但差丁是要办事儿的啊!
上头不管他们拿了多少赏钱揩了多少油水,可正经差事是必须办成的,不然他们这差也就当到头了。
足足过了两刻钟,这才有人指点他们去了程府偏院。
顾名思义,那就是个极为偏僻的小院落,当然比贫寒之家那是要好多了,旧是旧了点儿,却谈不上破。又因着方便起见,在偏院开了一道小门,路谦可以随时往街面上去。
兜兜转转了半天,差丁终于找到了正主儿,二人激动不已:“可是路谦路少爷?”
再激动也要核对姓名,事实上不光核对了姓名,还顺带将学堂、祖宗一道儿核对了一遍。
路谦一脸懵逼,他这个院子太偏僻了,比下人住的院子还要更偏一些。再说也没人往他这边报喜,直接导致他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何事。
只听差丁热泪盈眶的宣布:“您中举了!以后您就是举人老爷了!”
噢,我中举了。
等等,啥玩意儿?
一想到自己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乱七八糟的策问,哪怕前半部分是好的,但后半部分简直就是不堪入目。这样都能中举?那要是他正常发挥的话,岂不是真能争一争解元之位?
这么想着,他就拿眼去瞧他祖宗。
——你赔我解元!
祖宗也被震住了!他整只鬼都不好了!
“你中举了?就你作的那份通篇跪舔鞑子皇帝的策问,居然也能中举了?乡试阅卷的都是些什么人?……世态炎凉人心不古!”
这个世界再也不会好了。
第3章 你当他还能一直走狗屎运?……
要说路谦还仅仅只是有些遗憾,那么祖宗就是一脸的厌世了。
但这一切的一切却比不上程家长房父子二人。
程家父子啊,老尴尬人了!
都怪管家太能耐,一面派人往后院报讯去,一面就唤了跑腿小厮往族亲故交处挨家挨户的送了好消息。这不,话都说出口了,还能更改不成?更别提程大老爷还当着一群看热闹的人面儿,高声许诺了会大摆筵席……
完了,全完了。
这下可好,面子里子全丢了。
程大老爷好歹还是经历过不少风浪的人,眼见儿子厥过去了,他也只是吩咐管家将少爷送回院子里,又让请大夫。再之后……
除了捏着鼻子认下外,他还能如何?
噢,还能上赶着去拍新晋举人老爷的马屁。
几乎是差丁前脚刚到,才将中举的好消息告诉路谦,还来不及讲述先前的乌龙事件,程大老爷就赶到了。可就是到了这偏院,他才忍不住皱了皱眉头。
诚然,跟那些一贫如洗的人家比起来,程府的偏院也算是极为不错的。最多也就是位置偏僻了些,房屋家舍陈旧了些,旁的都还过得去。
本来是没什么的,可这不是路谦变成了举人老爷嘛!
程大老爷调整好心情控制好表情,上前两步抓住了路谦的手,未开口先红了眼圈:“路贤侄啊!伯父先在这里恭喜你高中举人,幸亏你寄居我程府都不忘用功上进,你爹娘在天有灵必会为你感到自豪的!”
路谦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唬了一大跳,愣了片刻后,下意识的答道:“我娘还没死呢,她只是改嫁了。”
程大老爷:……
噢,那打扰了。
不对,那不重要。程大老爷那脸皮可是经商时历练出来的,眨眼间就恢复了正常,当下就揽着路谦,一叠声的让他去程府后宅亲自给程二太太报喜。
这倒是应该的,路谦爹死娘改嫁,打从五岁起就养在了程府,若没有姑母路氏的照顾和帮衬,就算有个祖宗又如何?祖宗啊,除了耽搁他拿解元之外,就没任何作用。
想到这里,路谦很嫌弃的瞥了一眼正在原地跳脚的祖宗。
祖宗就气不过,他认真的回忆了路谦在乡试最末一场写的那篇策问,诚然破题解题的过程都是没问题的,甚至可以谈得上出色。但字里行间,全然都是对鞑子皇帝的推崇和膜拜……
“叛徒!卖国贼!自上到下就没一个是好东西!”
“这世道还能不能好了?”
路谦心中得意面上却分毫不露,当着程大老爷的面只反复追问中举一事是否属实,又一脸谦逊的表示,自己真的考砸了。
程大老爷的演技跟他有的一拼,甭管心中是如何想的,张嘴闭嘴皆是贤侄,又道各路亲眷故交都已经通知到了,还请新晋举人老爷赏个脸,到时候去程府参加宴席。
没办法啊,消息都传出去了,就算中举的不是他儿子,好歹路谦这小子打小就住在他府上,吃喝用度都是程府出的。就算有路氏暗中贴补,可说真的,路氏嫁过来的时候,那是丁点儿嫁妆都没带,她贴补的钱不也是来自于程家吗?
总之,里子已经失了,面子看能挽回多少吧。
路谦完全不在意宴请一事,他只径自垂头叹息:“我是真的考砸了。前头两场倒是不错,算是正常发挥。独独这最末一场,身子骨吃不消了,勉强考了一半,后头完全是闭眼瞎写的……就这样,我还能中举了?”
祖宗在一旁边跳脚边揭穿路谦的真面目:“你就想让人夸你!偏不夸!气死你!”
“贤侄说得很是。”程大老爷倒是信了他这话,早先他就听儿子说过,说那路谦从贡院出来就仿佛失了魂一般。他虽不曾参加过乡试,却因着自家有个十五岁就中了秀才的儿子,没少跟人打听这里头的弯弯绕绕,自是知晓乡试有多熬人。
但如今摆在明面上的是……
路谦说自己考砸了,结果却中举了。他儿子说自己正常发挥,但事实上就是没考中。
程大老爷决定跳过这个话题,再一次让路谦随他走。
“我真的中举了?没弄错吧?程大表哥也跟我一同参加了乡试,别是他中了?”
要不是路谦满脸的诚恳,程大老爷差点儿以为这小子是故意寒碜他来着。
不想,其中一个差丁在这时却接了口:“是路谦路举人没错,不过您是垫底的,乡试最后一名。”
路谦:……
所以他就是那“名落孙山”里的孙山?
程大老爷:……
娘的,这小子真的是走了狗屎运了。
差丁又说,中举后必须参加来年的会试,因着江南离京城极远,建议最好年前就动身,不然等到年后可能就来不及了。稍几日后,县衙门会派人来发牌坊银和顶戴衣帽匾额,又提到银子是固定的二十两,旁的则由各地县衙看着办。
将该说的都说了,俩人寻思着也没啥遗漏的,就赶紧放下文书,连赏钱都没要,就准备开溜了。
路谦赶紧唤住他们。
转身,他回屋扣扣索索的半天,也只寻摸到百来文钱,讪笑道:“多谢二位差爷特地赶来报信,钱不多就当是让二位买两杯茶喝。”
差丁倒是没嫌少,弯腰鞠躬道着谢准备收下。
不想,人在族学刚得了消息就充满跑过来的程二少爷来了。
“表哥来得正好,快借我一吊钱,下午我去书肆送抄本拿了钱就还你!”
程二少爷愣愣的摘了钱袋给他。
见状,程大老爷实在是看不下去了:“这些原就不用你们操心!程福,给赏钱,拿大封!”
又拽了侄儿和路谦就往程府后宅去了。
边走,程大老爷边心疼的道:“怎么贤侄往日里还去书肆接抄书的活儿?这原是伯父的疏忽了,合该更留神多关心下贤侄,也省得那些个没眼力劲儿的奴才秧子欺了你去。”
路谦看着用力揽着他不放手的程大老爷,又扭头看了看才走了两步就被无情甩开的程二少爷,再听着耳畔一声声的“贤侄”、“伯父”,恍惚间差点儿以为这人拽错了人。
拜见路氏倒是顺畅,自然惹得姑母又是一顿好哭。不过相较于以往的苦闷,此时的路氏却是眉眼舒展,虽是哭着却也是高兴的。
数月前,路谦刚考上秀才时,路氏就长出了一口气。但凡有了功名在身,便是家徒四壁身无长物,回头也能说一门好亲,多的是小商户人家愿意将女儿嫁给秀才公。
而今,路谦却已是举人老爷了,将来非但无需发愁亲事,就连路氏在程府都能挺直了腰杆,再无人敢欺她了。
人人都道她攀了高枝过上了好日子,却没想过她在程府过得有多艰难。往日里公婆当家做主时已是不易,待婆母故去,长嫂当家后,日子是愈发难捱了。
幸好……
接下来的几日里,程府热闹非凡,又是鞭炮炸响,又是大宴宾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