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流风笑道:“是。有劳公公。”
府衙大厅之中。
中堂挂着一幅李思训的《江帆楼阁图》,两侧是皮日休的两句诗:万顷湖天碧,一星飞鹭白。
底下,瑞王一身灰蓝云锦常服,在那色泽浓郁的江帆图映衬下,越发更显得雅致清贵而眉眼如画。
瑞王身侧,顾九跟费公公一左一右站着。
再往下是杨知府陪侍,之前的桑主事等几名执事站在下手。
蔡流风带人重新行了礼,无奇跟林森在后面,觉着气氛仿佛有点凝滞。
终于,瑞王殿下说道:“本王听说,蔡学士一行人上午就到了,怎么学士竟突然不见?”
蔡流风道:“回王爷,下官当时因察觉路上遇到的一辆马车很是可疑,又听说清吏司中失踪了一人,便想追去查看,果然便发现了有人欲对小奇不利。”
瑞王似是夸赞,淡淡道:“跟学士同行的这么多人都没发现异样,只有学士这般洞察敏锐,实在难得。”
桑主事卫主事忙躬身道:“是卑职等失察,请王爷恕罪。”
蔡流风道:“下官也只是误打误撞,幸而没出大事。”
瑞王笑了笑,扫了一眼蔡流风身后的无奇:“说来,也多亏了蔡学士,不然的话,只怕有人不能活着回来见本王了。”
无奇本来正低着头规规矩矩的听他们说话,听到这里不由抬眼看向瑞王。
蔡流风道:“这也拖赖王爷的福气,才叫下官真的找到小奇。”
瑞王跟那一双黑白分明的眸子对了对,便垂眸道:“学士不必谦虚,以你这般长袖善舞左右逢源,原先在翰林院虽也确是屈才了,如今调任吏部,自然更是相得益彰,可喜可贺。”
像是夸人,可又似带些嘲讽。
蔡流风波澜不惊地说道:“多谢王爷抬举,下官实不敢当。其实不管是在翰林院还是吏部,不过是为朝廷效力而已,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罢了。”
瑞王轻哼了声:“蔡学士太过谦虚了,本王看你正是春风得意之时,必定前途无量。”
蔡流风依旧很谦逊的:“下官会谨记王爷教诲,时刻督促自己,绝不敢有负王爷厚望。”
瑞王听到这里唇角不由一牵,淡淡道:“郝无奇,你被蔡学士所救,可好好地谢过人家了。”
无奇正在听他们两个人对话,觉着真是意味深长而回味无穷的对白,猛地给瑞王点到,便道:“啊,已经谢过了王爷。”
瑞王道:“哦,是怎么谢的?”
无奇一愣,这话怎么说的?
蔡流风在旁一笑道:“王爷想必是说笑了,下官同小奇自来相识,谈不上救或者谢,都是下官分内之事罢了,小奇你说是不是?”
无奇松了口气:“是……”
谁知还没说完,瑞王道:“分内之事?若不知道的,还以为郝无奇是你的亲弟弟呢。倒不知蔡采石是何人了。”
无奇吃惊地看向瑞王,从刚才开始她就听出瑞王的话里带刺,但却不知瑞王这股火从何而来,难道是觉着蔡流风不该救自己?
这这、不至于吧?
见无奇瞪自己,瑞王索性光明正大地回瞪了一眼。
蔡流风也看见了瑞王的反应,微笑道:“叫王爷见笑了,大概是跟小奇格外的投缘,我甚至总是不由自主地疼她比采石要多些。”
他居然没有辩解,并没有否认,反而坦坦荡荡地承认了。
瑞王显然也没有想到。
他诧异地看向蔡流风,却见对方笑意温和,像是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情,甚至还带笑看了无奇一眼,完全没有任何的避讳跟不好意思。
无奇反而有些不太自在,局促地看看蔡采石。
蔡采石的反应超乎她预料,平静之中略带一点点无奈,像是已经认命接受了现实。
反而是林森忍不住伸出了舌头。
头上,瑞王好像给一股无形的气堵住了喉咙,竟鬼使神差地说道:“蔡学士这个‘不由自主’的毛病,可要改改啊。”
蔡流风先看了无奇一眼,他依旧笑容如初,温声道:“不瞒王爷说,下官这个毛病,恐怕是改不了的。”
无奇瞪大了双眼,有些莫名发慌。
蔡采石仿佛也有点慌。
林森则瞪着蔡流风:他觉着蔡大哥真是人不可貌相,看着谦谦温和,却竟“勇”到了王爷跟前!
两个人一个云淡风轻,一个如沐春风,但这两股风撞在一起,却仿佛风刀霜剑、风声雷动。
别说是近在咫尺的无奇,就算顾九春日,甚至是费公公,桑主事卫主事等,都看出了异样。
但大家却又统统地不明所以,看着瑞王跟蔡流风“相谈甚欢”,但彼此的言语里又好像暗藏机锋,可虽然感觉到两个人的针锋相对,却实在不明白这场“交锋”是从何而起?
总不会是……“争风吃醋”吧。
虽然气氛上隐隐地跟这个有点类似。
但要是为了什么绝色美人,倒是情有可原,为了清吏司一个小执事,一位王爷,一位新任郎中,这到底是在做什么?
大家弄不明白,却不禁给那种讳莫如深的氛围感染,一个个局促窘迫,就像是给火烤着雨淋着似的浑身难受。
可又不能公然逃走,就只能装聋作哑,假装一切正常的站着不动。
而在所有人之中,唯有费公公以一副众人皆醉我独醒的姿态撇了嘴。
起初费公公暗自恼怒,他本以为给郝无奇教坏的,只有自己的宝贝瑞王殿下。
但是现在看来,受了这小东西蛊惑的,明晃晃地居然还有个蔡学士,这让费公公的心里多多少少有了些许安慰,原来自己殿下的情形还不是最糟糕的。
不过,眼见瑞王跟蔡流风因为无奇而“争风吃醋”,明争暗斗的,费公公却又有点不得劲起来。
虽然他一万个不想让无奇靠近瑞王,可是凭空居然冒出一个跟瑞王争的人来,费公公就很气不平了:这郝无奇只该给瑞王嫌弃来嫌弃去,怎么现在还成了弄不到手的香饽饽呢?他可是很不相信这个邪呢。
有些东西自己个不要可以,可有人来抢……那是万万不行的。
此刻费公公竟然冥冥中跟瑞王的心意达成了统一。
而在蔡流风说了那句话后,瑞王的心里腾地冒出一股火来,他看得出蔡流风已经窥察到自己的心意,所以这句话在某种意义上也算是一种抗旨不尊了。
他的恼意从眼波里流溢出来。
但就在瑞王开口之前,无奇恰如其分地说道:“王爷,我有重要的事情要面禀王爷!”
这句话,总算是打破了僵局,也把在场所有几乎给那种无形的气压溺毙的众大人们解救了出来。
瑞王淡淡冷冷的:“什么事……说就是了。”
无奇道:“王爷,此事、不能为外人知道。请容我私下里禀告。”
这句话让瑞王的脸色神奇地变好了些:“哼,什么了不得的,非得单独说。”
他像是不情不愿的,其实早巴不得如此:“好吧,既然这样,各位就先回避吧。”
除了蔡流风,其他杨知府卫主事等人简直恨不得多长两条腿,直接飞出千里之外更好。
免得在这里活受罪,偏偏还不知道这罪是从何而来,简直是双倍的难受。
大家退出了门外,互相面面相觑。
虽然各自一肚子疑问,但却统统地不敢说出口,目光交流的瞬间,每个人心里都打定了主意,决定把方才在厅内感觉到的那些微妙尽快忘掉。
在众人退后,瑞王起身走到旁边偏厅。
无奇亦步亦趋地跟了进内。
瑞王背对她站了片刻,道:“你先……把你给劫走后,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仔细说来。”
无奇正有此意,便将给蒙面人劫持,路上巧遇到蔡流风以及擦身而过等都说了。
“王爷……”终于要说到谨身精舍那白衣女子跟她的对话,无奇有些紧张:“我接下来要说的话,您可先答应我不能生气。”
“怎么,你背地里做了对不起本王的事?”瑞王问。
无奇忙道:“不不,不是我,是那个人……”
之前在精舍的时候,蔡流风问过无奇,回头见了瑞王将如何禀明这里发生的事情。
无奇想的很简单,便告诉蔡流风无非是实话实说罢了。
蔡流风显然对她的回答早有预料,便道:“你知不知道你告诉王爷后,会有什么后果。”
无奇一愣:“蔡大哥你说什么?”
蔡流风道:“瑞王当然知道,暗地里有人在针对他,可是如今这人把脑筋动到了你的头上,若瑞王知道他们想借你的手害他,以后他还会待你如之前一样吗?”
无奇呆看了他一阵:“你是说,王爷以后会疏远我吗?”
说这话的时候无奇有点忐忑,可对蔡流风而言这其实是最好不过的。
虽然他觉着瑞王未必就会这么做。
“王爷兴许会疏远你,但王爷的心思向来难猜,连我也猜不到他到底会如何,总之你要告诉他也无妨,但你要小心,要是他的脸色不对,你务必找机会赶紧退出来。”
蔡流风不敢把瑞王想的太好,相反,就算瑞王对无奇再怎么不同,他到底是皇室的人。
无奇涉世未深,又恐怕被瑞王的外表以及他的那些手段迷惑,觉着瑞王“好相处”。
但蔡流风很清楚,瑞王的底子是多黑的。
要是瑞王因为无奇威胁到自己而想要一了百了……蔡流风不愿这么想,但他不得不为无奇多想一步甚至几步。
不过无奇虽然不懂蔡流风的警告,但还是牢牢记住了。
此刻,无奇鼓足勇气,将白衣女子是端王的旧部,以及想要自己暗害瑞王的经过说了。
她记着蔡流风的叮嘱,所以一边说一边仔细打量瑞王脸色变化。
但瑞王自始至终都没什么表情,反而像是心不在焉。
他垂着眼皮,时而扫她,时而扫向别的地方,简直像是一个正听老夫子讲课的顽童,无法收心的模样。
无奇怀疑他有没有听见自己说的话,可又不敢像是老夫子般拍桌子喝问。
等她将跟白衣女子一言不合闹翻的经过说完后,她小心地看着瑞王:“王爷,我说完了。”
瑞王一抬眸:“完了?后来呢?”
“后来?”无奇惊愕。对瑞王而言最重要的不正是有人想要除掉他的那一节吗,什么后来不后来。
她呆了一瞬便磕磕绊绊道:“啊,后来我抽空就逃,蔡大哥及时赶到把我救了。”
瑞王的目光落在她身上:“你是不是换了一套衣裳。”
“是啊,”无奇一来钦佩瑞王的记忆,另外也是越发纳闷了,他怎么总提这些不要紧的话,还是尽忠职守地解释,“因为我们当时掉进了荷花池里,衣裳都湿了,所以我跟蔡大哥都换了一身,幸亏那个精舍里有现成的,不然……”
瑞王闭了闭眼睛:“怪不得蔡流风的那套不太合身老气横秋的样子。哼,本王还以为他改了往日那一丝不苟的作风了。”
无奇瞠目结舌地看了他一阵:“王爷!”
瑞王皱眉:“怎么?”
无奇憋着一口气,实在忍不住了,便凑近了说道:“王爷,您还有心情计较蔡大哥穿的是什么?您是不是没听见我刚才跟您说的话?有人想害你!害你呢!”
瑞王的眼中却流露几分笑意:“哦,又怎么样,这不是没害到本王吗?或者……你总不会是答应了他们吧。”
“我要是答应还用弄得逃跑落水那么狼狈?”无奇叫起来,为自己委屈。
瑞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道:“你倒是挺忠心的,本王还以为,你会随机应变的答应下来呢,毕竟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跟他们硬碰硬呢。”
“我倒也想过,”无奇秃噜了一句,又放低了声音:“蔡大哥说幸好我没答应,不然答应了却做不到,那些人是不会善罢甘休的,恐怕还会变本加厉的报复呢。”
瑞王笑道:“这么说你还不算笨,是想过变通的。”
无奇无可奈何地摇摇头,苦口婆心地进言道:“王爷,您可好好想想吧,我虽然没答应他们,但要是他们也像是捉我一样,威胁你身边别的人呢?那可是防不胜防的。”
瑞王道:“哦……你就这么担心本王?”
无奇眨了眨眼:“当然了,听说荫廷侯作乱,王爷身边还有人遇害呢。自然要多加小心。”
她说了这句,又道:“蔡大哥还说,难保那些人以后还会卷土重来。要是他们又找到我,那该怎么办啊?”
瑞王若有所思道:“要真的你又落入他们手中,他们叫你做什么你只管答应就是了。”
“啊?”
瑞王淡淡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别傻呆呆地跟他们硬碰,不是每次你的运气都会像是今日一样的。”
“哦……”
跟她说话大概有解闷消怒的功效,瑞王的心情莫名好了很多:“对了,蔡流风又是怎么找到你的?”
无奇见他还在研究这个问题,颇为佩服,便把腰间的那个荷包拿起来,撅着嘴道:“当初您让我把这个烧掉,我留着,先前您看见了还不高兴呢,这次还不是多亏了它?”
瑞王微怔:“说什么?”
无奇就把扔荷包,蔡流风捡到,确信是她的东西而追来一节也告诉了。
瑞王听后,眉头微蹙地问:“蔡流风怎么就知道这必然是你的?”
“蔡大哥说,只有我才往荷包里带蜜饯的。”无奇回答。
瑞王沉默。
端王旧部,他当然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