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她上了香后忽觉不适,便在寺中暂时休息,见天色不早正要回县衙,忽然就听见有僧人吵嚷说是古塔这边儿闹了鬼、且是知县大人显灵了。
李夫人听了非但不怕,反而急忙赶了过来,不想亡夫并未显灵,却听见了无奇的话。
她颤声问了一句,便觉着有些站不稳。
李夫人身边儿跟着一个丫鬟,一个小童,那孩子不过是四五岁,依偎在她的身边儿,紧紧地扶着她,稚嫩的小嗓子叫道:“娘、娘你怎么样?”
南塘寺的主持也给惊动着赶了来,见状问明了缘故,又见无奇三个是太学生,便请到了香客斋房略坐。
李夫人强撑着进了房中,寺僧送了热茶上来给她缓一缓。
她是个有些清瘦的妇人,脸上带着明显的憔悴之色,但若不是过于瘦跟憔悴,可以看得出是个很好看的、眉眼里透着良善的女子,但如今因为夏思醒的死,疲惫跟愁苦占据了她的脸庞,甚至于眼神都是恍惚的。
她身边跟着的男孩子,便是她跟夏知县的儿子夏怀安。怀安年纪虽小,又瘦弱,小脸上却带着警惕跟坚毅的表情,始终跟在李夫人身旁亦步亦趋。
主持僧人询问无奇三人身份来历,听说蔡采石是侍郎蔡家的人,兄长又是翰林院蔡流风,自然如雷贯耳,越发多了几分敬意。
蔡采石便道:“我曾听兄长说起夏知县意外身故的事,兄长对知县赞誉有加,对此事十分的惋惜,我跟两位同窗今日才到贵地,一时心血来潮想起此事,还请不要见怪。”
原来蔡采石看出众人的疑惑,毕竟他们是国子监的学生,突然半夜三更跑来古塔议论夏知县的事,自然引人怀疑。
他如此一说,主持跟李夫人等便不会觉着十分突兀了。
果然,主持僧连连点头,慈眉善眼地:“原来夏大人跟蔡学士还有一番交情。”
李夫人听着两人说话,总算缓过气来,她的双眼里透着一点模糊的光芒望着无奇,想要说话,却摸了摸夏怀安的头,吩咐丫鬟:“先带哥儿到里间去。”
丫鬟领着小男孩儿走进了里屋,夫人才看向无奇轻声问:“你也觉着我夫君是被人害死的?”
无奇却一针见血地问:“我听人说,夫人不信大人是自尽的,莫非夫人您知道些什么吗?”
李夫人的眼神呆了一呆,却没有回答。
主持僧很善解人意,当下起身行了个佛礼,起身带人走了出去。
沉默了会儿,李夫人扫了一眼蔡采石,大概是因为蔡采石的身份特殊,所以这几个太学生在她眼中的分量自然也不同了。
“你们刚才提起了狐狸郎君……你们若不说,我也是不会再提的,”李夫人垂眸,想了会儿才说道:“夫君是个心有大志的人,当一个好官儿是他毕生所向,从来到少杭府的时候,他每天早起晚归,为了少杭府殚精竭虑,有时候我觉着他太辛苦了劝他不必那么尽心操劳,他只不肯,他说他把少杭府的百姓当作自己的孩子来看待,所以一定要为他们谋划,保他们安乐,他还用了怀安来做比较,让我以疼怀安之心来理解他的心,他让我无话可说。”
虽似无奈,李夫人说这话的时候唇角还是多了点柔和的笑意。
“可是就在一个月前,夫君连着两天没回后宅,等他终于回去,我发现他的脸上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神情。”
李夫人回忆着,脸上的笑敛了起来。
当时夏思醒的脸色肃然的可怕,李夫人一看这个表情就知道他遇到难题了,而且还是极为棘手的那种,她试着询问:“怎么了?”
夏思醒目光散乱地看了她一眼,唇翕动片刻,他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大事。”
“什么事?”李夫人心头发颤,面上却不愿意过于惊慌免得让丈夫负担更重。
这次夏思醒却没有回答,在李夫人一再追问下他才轻声说道:“身为父母官,我不能坐视不理,而且……若不及早制止,任由那恶贼猖獗,只怕受害者更多!”
李夫人眨了眨眼:“恶贼?受害者?夫君你说的是什么?可是死了人?但我并没听说有什么人命大案啊?”
毕竟少杭府是夏思醒的治下,若出人命案子这种大事,夫人一定会知道的。
夏思醒深吸了一口气:“人命,还不止是一条人命!最可恨的是……”
当时夏知县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形容的神情,像是深深地憎恶,又像是莫大的悲哀:“我可以爱民如子,但是有的人连本能地‘爱子如子’都做不到,反而、反而!”
李夫人听得似懂非懂,惊疑不定地问:“您到底在说什么?”
夏思醒定了定神,看着夫人苍白而张皇的脸色,心里涌出深深的愧疚。
他是个清官,也是个穷官,虽然是管理整个少杭府的知县大人,虽然少杭府在皇都周围也算是个富庶之地,但他却穷的两袖清风,连给夫人置买件更好看的衣裳的多余钱都拿不出来,内宅的吃用更是捉襟见肘。
若非李氏不是个娇气的女子,又很贤惠会操持,只怕他堂堂的知县大人还要挨饿呢,难为李氏从无怨言,如今自己怎么能再让她跟着担惊受怕呢。
夏思醒重又和颜悦色起来,他没有继续说别的,只尽心地安抚了太太几句,便出去忙碌了。
李夫人回想着跟夏知县的相处,眼中又有泪光涌出,她道:“我是后来无意中听见县衙里的人暗地里抱怨,他们说思醒无端端地居然敢去招惹虞山的狐狸大仙,弄得不好是要遭殃的……我当时只不信。”
李夫人虽然心惊忧虑,但也没当回事,不料果然!
说到这里,李夫人掏出帕子擦了擦眼泪,喃喃地说:“他就那么去了,若不是还有怀安,我也早跟了他去。怀安,可谁知道怀安还能活多久?”
最后一句,她轻声地像是自言自语。
蔡采石心中的同情早就铺天盖地,连林森都眉头紧锁眼中带着伤感。
听到这里两人忙问:“您说什么?小公子怎么了?”
原来夏怀安从小体弱,起初并没当回事,后来请了个高明的大夫,才知道这孩子是有心疾的,需要人参肉桂等各色补药的调养,还要不间断地叫大夫调理才有好转的可能,这是富贵人家才能有的做派,夏知县哪里弄做到这个?因此一直都拖延着。
不料如今夏知县竟比夏怀安先一步去了,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这夜,因时候不早,主持僧人请李夫人留宿寺内的香客厢房内,同时也挽留无奇三人就近歇下。
小和尚送来了晚饭,打了水,三人谢过,吃了点素斋,又洗了手脸,泡了脚。
蔡采石心里惦记的已经不是案情了,而是知县夫人李氏跟那个小孩子。
他对无奇道:“若是小公子再出事,李夫人怕是活不下去了。”
林森用力一点头:“这是什么世道,夏知县这样的好人怎么没好报呢?”
无奇没有说话,她心里想:在某些时候,一个纯粹的好人就像是一个殉道者!
因为他们多半须得孤独的在黑暗中摸索向前。
夏知县夏思醒大概就是这样一个孑然而行却不乏勇气的殉道者,他不仅是个纯粹的好人,更是个纯粹的好官!他有着官员们本该有的高尚的志向,为了治下的子民,像是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保护他们,他大概没想到抛妻弃子,但还是付出了死的代价。
他的确是爱民如子的,但是李夫人跟夏怀安呢?
想到这里眼睛竟有些湿润。
蔡采石跟林森的同情,无奇也很感受到了,但她更加明白的是,目下要做的就是找出那个藏在条条人命底下的诡秘真相,抓到真凶,她知道那也定是夏知县的心愿!
如果说起初在客栈醒来只是被迫赶鸭子上架,那现在,无奇已经下了决心,她一定得把这件事查明白!不管多困难也要查的水落石出!
为了这个世上还有夏思醒这样的好官!
大家伙说了一阵子,才各上各床去了。
当天晚上,无奇回想着从在客栈醒来一直到南塘寺所听所感,三个莫名而死的女孩子,坠塔的夏知县,李夫人的话……狐狸郎君!
所有的线索在脑中飞来飞去,每个人的言语交错出现,纷纷地像是在向着她诉说。
正在似睡非睡,窗外某处突然传来“嗵嗵”地沉闷声响,无奇抬头一听,像是有人在砸地。
她想叫蔡采石跟林森听听是什么响动,谁知那两个早睡沉了,无知无觉。
无奇翻来覆去了半天,索性翻身而起披衣下地。
她轻轻地打开门走了出去,站在廊下听了片刻,声音却竟是从南塘古塔方向传来。
夜半三更,夏知县绝命之处居然传来如此诡异的响声,无奇有点害怕,但好奇心却更加强烈。
约莫一刻钟,古塔在望。
远远地无奇打量着,小心翼翼往前走,但她还未靠前,就见到一道黑影从古塔上如流星飞矢似的直坠而下,重重地砸在了塔下的地面上,一动不动!
难道真的是夏知县的亡魂不灭?
无奇屏住呼吸,有点后悔没有把蔡采石跟林森扯起来,至少可以壮胆。
可转念一想,如果真是夏知县的亡魂,那她反而一点儿也不怕,因为夏知县不是坏人,他爱民如子,所以就算死了也绝不会是个恶鬼。
一念至此无奇甚至还巴不得见一见夏思醒,当面询问他真相为何呢!
偏在这时候,古塔上有一点幽幽地灯笼光亮起,那点灯光飘浮在半空,就像是给鬼魅挑着一般,缓缓地地向下飘挪过来。
最后,那盏灯来到了塔下。
无奇睁大双眼仔细地看。
幽淡的灯光中,是几道影影绰绰的身影,当中那位却尤其显眼,他的身量高挑,但高而端庄,一袭宽绰的暗纹府绸披风,月光下显得落落寡欢。
他抬起手,向着无奇招了招,竟是叫她过去。
无奇没有因为确认了对方是人而松一口气,因为知道就算是个鬼,也未必会招惹此人。
一时她竟不知自己宁愿见他,还是见鬼。
她硬着头皮走上前,并不敢抬头乱看,只是故作惊讶地拱手行礼,很恭敬客气地:“学生有礼了,这位……公子您怎么在这儿?您……”
她的目光扫向地上,却因有数人挡着,地上之物越发看不清了。
而此刻出现无奇面前的,赫然正是那位在青楼里照面过的戴狐狸面具的神秘人。
今晚上这人没有戴狐狸面具,但也没露出他的脸,因为他戴了个像是蝶翼形面具,大约是金制,灯光下闪闪发光,这面具华贵而精致,只露出了轩挺到恰到好处的鼻梁,跟微微有些薄的唇,却依旧是可圈可点,无可挑剔。
如果在青楼的时候无奇没有看过他惊为天人的侧脸,此刻必然会以为这位先生的脸上有什么缺陷。所以才时不时地总要叫面具遮着不能以真面目见人。
但如今见他居然换了个面具的款式,那想必这属于个人所好了。
只是原先林森因为他戴着狐狸面具的缘故,猜测他就是狐狸郎君,可现在他换了个金蝴蝶的,总不能再叫他蝴蝶郎君,可见猜测毕竟是猜测而已。
面对无奇的问话,前狐狸郎君现蝴蝶郎君矜持而略带戏谑地回答了两个字:“你猜。”
答案其实不难猜的,无奇却仍然很小心地问:“想必是为了夏知县?”
“不对,”他的唇角上扬的弧度,似乎是撩动的一池春水微漾:“是为了你。”
虽然明知道这回答必有玄机,无奇仍是惊了惊。
金色面具后的眼神迷离而叫人无法看清,他的声音却有些怪,仿佛故意要显得轻佻些,但却透出藏不住的清雅贵气。
他道:“你先前说夏思醒是他杀还是自杀,案情重演最为简单直观。”
“啊是……等等!您怎么知道?”
他仍是没有乖乖回答,反而问:“想不想知道结果?”
“结果?已经有了?”不知怎么,无奇有种不太妙的预感,她瞥了眼身后地上的人形,忐忑不安。
“你不是看见了么?”神秘的蝴蝶郎君下颌微扬,“本……本主子才让他们一连扔了几个人下来,从落地的方位看来,果然事有蹊跷。”
无奇窒息:“你说什么?”
“要不要过去看看?”他还是那么散漫不羁的。
刚才过来的时候扫了眼地上之物,隐隐是个人形,但也没敢多看,也没来得及细看。
如今听他公然说“扔了几个人下来”,又想起刚才所见从塔上坠落的黑影,以及那夜青楼里的火光跟惨叫……整个人的血都凉了。
当时她提议试验,“案情重演”,林森还玩笑说五层那么高,要人跳下来做试验是必死的,除非是绝顶高手。
无奇没跟他解释,因为她觉着没有谁会残忍狂妄到用人来做试验。
但面前人的语气不带半点情感,轻描淡写的像是撒落几张纸似的不值一提。
好像根本不知道一个鲜活的生命是多重要,多么的可贵。
无奇的心怦怦乱跳,愤怒开始升腾。
她的理智还在尽量地规劝她的心跟嘴叫他们别轻举妄动,但就像是被激怒的小猫一样,她的惊怒愤恨非但蠢蠢欲动,甚至很想挥动不怎么强而有力的爪子在对方的脸上身上来上那么几下,最好抓出血来,让他感觉到疼!
第7章 摸头
赵景藩望着面前这个名字很有些古怪的人。
因为竭力自制,无奇没有说话,可很明显的她的眼睛在代替她说着话,而且那些话一定不怎么好听。
她眼中闪烁着光,极亮,就像是有什么东西在她的双眼里燃烧,她大概是想用这道光刺痛刺伤他、甚至把他毁灭。
不知为什么,看着这种光,赵景藩的喉咙里有一点点痒。
他当然感觉到无奇的敌意,但他非但不怕,反而很有点期待,甚至想在这滚滚燃烧的敌意上火上浇油。
“怎么,生气了?”他挑了挑眉,可惜这顽劣的表情给精致的蝶翼面具挡着,赵景藩问:“你想怎么样,你又能怎么样?”
满满地挑衅,就差说一句“来打我啊笨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