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襄笑着点头,在这里他不是什么陆相公,只是教孩子们念书的陆夫子, 他还是做了陆闵最想让他做的事,教书育人,清贵儒雅。
陆襄稍稍考察了孩子们的课业,随后问他们:“可还记得明日是什么日子?”
“记得!”
明日是十五,每月十五,孩子们都要去后山扫墓,祭拜那些死去的人。
交代好事情之后,陆襄听了书童的回禀才回前厅去,几位大梁重臣都在那里候着,见陆襄来了,连忙打招呼。
“陆相公。”
陆襄越来越讨厌这个称呼,可能在陆缈死之后,那些官职名位对于他来说都成了枷锁,完成了自己多年夙愿他也就离开了,这些人不是第一次过来,陆襄明白他们的来意。
“我已退隐,诸位不必再叫我陆相公,陆某如今只想教书育人,对于官场之事全无心思,诸位请回吧。”
底下人对视几眼,一位稍显年轻的男子上前,道:“陆相公,大梁这些年算不得安稳了,朝中几位皇子内斗过甚,陛下身子也一日不如一日,此番若是陆相公能随我等回去,必定能安稳朝臣,保我大梁平安啊。”
他这样说,陆襄也没有丝毫动容,只是淡淡的回了一句,“诸位似乎忘记了,陆某,曾是南楚人。”
大梁灭了南楚,他为大梁尽心尽力这么多年,足够了。
如果当年知道自己的离开会害死陆闵和陆缈,陆襄说什么都不会离开。
待到下面人都叹气离开,才有人从珠帘后面出来。
“陆公又何必如此呢,陆娘子早就不怪你了,她已经走了十多年了,您的心结也该放下了。”
陆襄自嘲的笑笑,整理了一下衫袍,道:“放不下的,当日是我铸成大错,为了自己的私欲,保护不好自己的家人,现在我只想赎罪,去做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情。”
建书斋是为了陆闵,撰写朱颜辞镜志是为了陆缈。
姐姐应该很希望那些人都被记住的,她们让姐姐愿意为之牺牲,陆襄相信她们都是很好的人。
这几年陆襄去过很多地方,青州,柳州,海边,丰元县,他把所有的地方都去了一遍,从剩下人的描述中记载着每一个美好绚烂的生命。
这个过程让陆襄无比安心。
他好像明白了为什么姐姐会那么喜欢朱颜辞镜楼,即便后来有机会离开也不愿意走了。
陆襄缓缓起身,觉得有些累了,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
“明日,就满十五年了。”
距离陆缈去世,已经过去十五年了。
珠帘旁的女子笑了笑,右半边脸颊上是可怖的烧伤疤痕。
她也很怀念陆娘子啊。
绕到书斋后面的大花园里,孩子们见了她过来,全部涌过去,闹着要听她讲故事。
“朱颜姑姑朱颜姑姑,再给我们讲讲云胡姑姑的故事吧!”
“朱颜姑姑,我想听维桢姑姑和舒窈姑姑的!”
“我想听锦颀姑姑和南嘉姑姑的。”
一个又一个的名字被提起,朱颜忍不住红了眼眶,孩子们都知道她们的。
朱颜给他们讲了一个下午的故事。
“云胡姑姑呢可好了,我和她在一起的时候啊,她也经常给我讲故事的,都是她和其他姑姑的相处日常,温馨又和乐,特别的好。”
“她生的好看心地又善良,为了打倒坏人给自己的朋友报仇,真的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
那些日子朱颜教她变成阿慈,朱颜知道她不喜欢,可是为了杀了桓彧,为了给南嘉和舒窈报仇,她可以做自己不喜欢的事的。
朱颜知道陆缈的身体已经很不好了,到后来的时候每天吐血,神色苍白的不像话,要上很厚的妆去跟桓彧周旋,让大夫给她开虎狼之药吊命,那有多痛苦,朱颜知道的。
陆缈还不让朱颜靠近她,害怕她也沾上了毒。
朱颜那时候是真的心疼陆缈,她想让陆缈停手了,阿慈姐姐的仇应该由她去报,她不该牵扯无辜的人。
“你们云胡姑姑是最最善良的人,对每个人都很好的,所以还有好多人记挂着她,你们不是也看到了吗,每年还有好多其他的姑姑来祭拜她。”
每年她们都会来,一来一坐就是一整天。
“至于南嘉姑姑锦颀姑姑,维桢姑姑舒窈姑姑,她们也都是很好很好的朋友,你们不是也看了朱颜辞镜志吗,舒窈姑姑年轻的时候因为维桢姑姑打了架,嚣张蛮横的不像话,维桢姑姑牺牲了自己给舒窈姑姑报仇,又拗着性子不肯说,你们可不要学她们啊,明明是很好的朋友非弄得跟仇人一样。”
如果舒窈早知道了维桢为她做的那些事,或许她们真的会相处的很好。
“南嘉姑姑嘴巴厉害,从前还一直嫌弃锦颀姑姑,锦颀姑姑有的时候说的过她,有的时候根本就不理她,两个人可有意思了,可别小看你们南嘉姑姑,她可是骂过公主,打过探花郎的人呢。”
那么好的南嘉锦颀,下辈子也要做朋友啊。
朱颜这一说就忘了时候,夫子们都跑过来捉人了,孩子们依依不舍跟朱颜告别,还想着明天接着听。
小孩子太可爱了。
朱颜抬头看了看蔚蓝的天空,觉得放松无比。
“这大概就是你想看到的吧。”
八月十五中秋节,金桂飘香,枫叶红透,栖霞山远远望去是一片橙红,犹如夕阳渐落,火焰层生,蔚为壮观。
这个时候栖霞山来人是最多的,来长兴书斋拜师的人也是最多的。
陆襄领着学子去了后山,那里的红枫才是最美,火一般的颜色,亮丽而又鲜艳。
随他们一同来的还有朱颜慎娘,还有燕绥雅南,琬琰菀青,甘棠望泞。
乌泱泱的一片人,守着那几座有了年头的坟墓。
大家的脸上都已经爬满了沧桑,却总还有当年的影子在的。
过了这么多年,难过和悲伤消失了很多,来到这里更多的是期盼和怀念,她们都盼着她们有好的轮回转世的。
琬琰这几年愈发信奉神佛,还特意去庙里请了大师做法事,要不是菀青拉着她,她估计一年就能做上好几回。
菀青还是哭,现在是很开心的哭,她告诉她们念锦已经出嫁了,有了疼爱她的夫君和可爱的孩子,过的很幸福美满,菀青让念锦过去给锦颀南嘉磕了头。
念锦从她夫君手里接过孩子,凑近了墓碑一点。
“南嘉干娘,锦颀干娘,你们看到了吗?这是念锦的孩儿,他很听话的,也很好看,我以后肯定也要教导他好好的孝顺你们,你们一定要好好的呀。”
接着念锦又去了沈将安那边,沈将安是她的干爹,这是阿娘和琬琰姨姨说的。
慎娘已经拄着拐杖了,她老了很多,被琬琰搀扶着去给赵明礼和赵夫人上了香,慎娘摩挲着赵明礼的墓碑,开始自言自语:“这一晃,我们就分开这么多年了,也不知道你在那边过的好不好,有你夫人陪着,我想你们应该不孤单。赵明礼啊,我原谅你了,你要是还可怜我的话,一定要照顾好自己,别再辜负你夫人了,知道吗?”
琬琰不知道怎么说,慎娘从去年开始就有些神志不清了,总是自言自语,绸缎庄她没有再管,全权交给了孟和,自己更喜欢在庭院里晒太阳,看着某个方向开始笑。
她从来都没有真正放下过赵明礼。
望泞和齐郎君抱着孩子,和甘棠雅南一起去看陆缈。
“云胡,我和郎君又生了一个小郎君,他好可爱的,已经认了甘棠姐姐当干娘,我还想让她认你做干娘,不知道你愿不愿意。”
那座冰冷的墓碑是不会说话的,望泞笑的温柔,道:“我就当你答应了,以后你就是孩子的干娘了,就算我走了,他们也会来看你的。”
不可以忘记,所有人都不可以忘记这些最好的人。
燕绥的四个孩子都已经很大了,最大的儿子已经有了孩子,风华绝代的燕绥当了祖母,眼角攀上了细纹,不再和从前一样美丽,骨子里的风韵却还在。
她拂去了舒窈墓前的枫叶,眉眼温和,“真是没有想到,你竟然走在我这个师傅前面,我想你应该还是开心的,云胡已经去找你了,你们应该已经重逢了吧。”
“傻孩子,走的那样快,我教了你那么东西,怎么到用的时候就忘记了呢。还以为你此生都不会再动情,还是那么轻易的叫人骗了去,叫我怎么说你好。”
燕绥叹息着,摩挲着手腕上的镯子,昔年她离开朱颜辞镜楼的时候,舒窈把这个给了她,她想起舒窈的时候,就会看看镯子。
她低头再抬头,目光对着维桢的墓碑,眼神也是柔软的不像话,“你和舒窈一样的傻,两个大傻子还生闷气看不对眼那么多年,你自己做的事说出来有什么不好的,到死也不让人家知道。”
维桢和太子的事,燕绥一直都知道,她还以为维桢早就告诉了舒窈,她也真是能忍,那么多年都不肯说。
“两个大傻子,以后可不要再这么傻了。”
陆襄则去了陆闵那边,他什么都没有说,就蹲在那里陪着陆闵。
很多很多年以前,他就和陆闵相依为命,可惜他这个逆子连陆闵的最后一面都没有见到,是他让陆闵的身体越来越差的。
陆襄对大都护是有埋怨的,如果不是他拦截住了信,或许他还有一丝机会。
他念着旧情,做了大都护的门生,善待苏若,助苏家的地位更上一层,他只是为了报恩。
恩报完了,他也该走了,辞官,和离,归乡,陆襄一点犹豫都没有。
要是他能早点醒悟,早点回来,是不是一切都会不一样了。
只是后悔大概是世上最无用的事情了。
书斋的孩子们已经习惯了这样的场面,有几个还沉浸在朱颜讲过的故事里,不知道是谁突然说了一句,“好想看看朱颜七绝是什么样子的。”
朱颜辞镜志里最浓墨重彩的一笔便是朱颜七绝,他们真的想知道那是怎样的风采。
此话一处,燕绥慎娘她们都僵滞在了原地,对于她们来说,那是多么熟悉又遥远的事情。
距离最初的七绝,已经二十多年了。
朱颜仔细看了下,笑道:“倒也真是巧了,不多不少,正好七个人。”
燕绥重新拿起了琵琶,甘棠换上了舞裙,望泞接过二胡,琬琰拿过洞箫,菀青抚摸玉笛,雅南用了南嘉最擅长的秦筝,慎娘抱起了瑶琴。
望泞泪点低,一下子泪如泉涌,又哭又笑,“大家应该还没有忘记吧。”
菀青也跟着哭,道:“怎么会忘记呢,每一天都还在练啊。”
她们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是朱颜辞镜楼的人,那些记忆早就刻进了骨子里,永远都不会忘。
“那还等什么?”
栖霞山上响起了乐声,前来求学的士子听到皆是顿住步伐,对于朱颜辞镜志所记载的故事的不屑在看到那些美好的女子演奏的时候烟消云散。
燕绥荆钗布裙,难掩绝色,灵活的手指反复弹挑琵琶弦,开始了自己最擅长的反弹琵琶,熟稔灵动;甘棠宽广水袖轻扬,腰肢随舞弯折,如垂堤杨柳,柔软飘逸;雅南虽不善秦筝,举手投足之间倒也是自然娴熟的,素手抬起放下,美秒音律缓缓流动;慎娘哪怕已经年迈,奏乐弹琴仍不在话下,乐声铿锵有力,不输分毫;望泞的二胡比当年还要再厉害,动作流畅,轻盈明快,仿佛又是当年那个娇憨明媚的乐坊娘子。
琬琰似乎多了些新花样,灵活的手指将洞箫转了几圈再停下,翘起兰花指按着音节,一处错漏都没有,菀青还和以前一样和着琬琰的洞箫,一鼓作气,柔情万千。
这是朱颜七绝,这就是属于她们的辉煌,也是属于那些所有离去的人的。
后来,陆襄在已经写完的朱颜辞镜志里又添上了这一段。
朱颜七绝者,分则各自称王,合则天下无双,其形其神,其灵其巧,当世再无可敌者。
此后三十年,朱颜辞镜志成为当世最畅销之书,凡见者无不称赞其间美好。
第58章 如梦令(终章) 朱颜辞镜花辞树……
炎炎夏日, 蝉鸣聒噪,骄阳似火,高温的天气里, 许多人撑着伞, 匆匆行走在人行道上。
远离市区的繁华喧闹,偏僻清幽小巷里有孩子们在嬉闹, 你追着我我追着你,一不小心就碰到了人。
提着公文包的男子摸了摸撞到他的孩子的头, 继续打电话。
“我这不是有急事要出差吗,别生气了, 我让陆老板把东西给你送过去不就得了,那你等着她去就好。”
男子从小巷尽头从左拐, 一处小楼阁坐落在不远处。
黑色大门上方挂着木质的匾额, 上书朱颜辞镜楼。
踏进庭院里,池塘里的青莲开的正茂盛,一朵一朵簇在一起, 满池清凉。不只是夏日,这朱颜辞镜楼里春日有桃花,夏日有青莲, 秋日有绿菊,冬日有腊梅, 活生生一处世外桃源。
男子往里面走,听得清浅的琵琶声,便知晓陆老板又在练琵琶了。
这位陆老板也是个奇人, 种花养鱼,刺绣弹琴,写毛笔字, 做传统点心,隐匿于偏僻小巷之中,终日焚香品茶,活的跟个古人一样。
“陆老板!”男子扬声叫道。
琵琶声戛然而止,屋内女子走了出来,着青绿色的茶服,乌黑浓密的头发半数被玉簪绾起,气质淡然,眉眼温和。
“唐先生来了,今天还是替唐太太拿香吗?”陆缈杏眼含笑,绕到一边从乌木架上取了小匣子过来,听着唐先生说话。
“是啊,我太太的身体你也知道,不方便的很,我这突发紧急情况要出差,她又闹的厉害,只能麻烦陆老板帮忙送过去了,真是抱歉啊。”
陆缈拿夹子把香取出来,小心的装好,说:“唐先生客气了,您照顾我生意这么久,这点小忙我当然是要帮的。”
唐太太是残疾人,坐着轮椅,起居很不方便,唐先生是位很好的丈夫,两人结婚多年,虽然也会拌嘴,但唐先生对唐太太一直都很好。
陆缈收拾了一些东西,抱着酸枝木的盒子将门锁上离开了。
坐在公交上,陆缈一直都在看窗外的风景。
真的是恍然若梦。
她在那里十多年,在这里也只过去了几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