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元和心道完了,回来了但是人傻了。
杜长老只懂医术,不懂阵法,只说人没大问题,可能是受了回溯之术的影响,出现短暂的失忆。
这个“短暂”就很微妙了,究竟是一年两年,还是一百年两百年就不知道了。
所幸,沈乔迷迷糊糊了半个月,人就恢复清醒了,而且眼里还冒出了兴奋的光。她掀开被子冲下床,扑到桌前拿起笔就开始刷刷刷记录:“第四次试验,阵法被启动,昏迷半个月,极有可能是部分神识回到过去造成的,虽然本人并没有回到过去的记忆,但……”
孟元和:“…………”
孟元和悲哀地发现,捆不住沈乔,她还会再来一次二次三次。
第五百年的时候,灵寂山发生了一件震撼全派上下的事,令所有人都惶恐不安——明修尊者倒下了。
他在某次七峰例行会议中,突然呕出一口血,从首座上跌落下来。
所有人都吓坏了,这位可是灵寂山的支柱,怎么能出事!
“掌门的心脉受煞气腐蚀,虽说不足以致命,但恐怕对修行会有影响。”杜长老收回把脉的手,他说得委婉,但听得人都明白,这意思是恐不能修炼,无法飞升。
孟元和惊怒:“好端端的哪里冒出来的煞气?”
杜长老捻胡:“老朽看这经脉受损的程度,应该有好几百年,莫不是你们封印魔核那日出了什么问题?”
孟元和脸色瞬间煞白,他记起来了,的确有一缕黑气钻入了掌门师尊的体内。
老天,这都些是什么事啊!
自从赵玲一事后,孟元和已经近千年没有这么焦虑过了,他最疼爱的小徒弟失去了笑容,变成了日夜修炼的机器;他最尊敬的师尊饱受煞气折磨,终其一生,也无法得道飞升。
屋内的人都散了,孟元和立在榻前,他的师尊安静地躺着,双眸紧闭,面色苍白。他还是第一次看见师尊如此脆弱的样子,就好像是随时会破碎的瓷器。
孟元和长叹了一口气,转身欲走。
“玲儿……”
孟元和浑身的血液都停止流动了,他难以置信地回头,只见那位向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师尊正紧拧着眉心,神色痛苦地呼喊着被他亲手逐出师门的弟子。
“师尊?”莫不是魇着了,孟元和凑上前。
“玲儿,对不起……”明修尊者额上布满细汗,在梦中喃喃自语,随后,一滴眼泪从他眼角滑落。
孟元和陡然一惊,踉跄着往后退了一步,差点摔在地上。他跌跌撞撞地夺门而出,心里思绪杂乱如飘飘大雪。
屋内,明修尊者缓缓睁开眼睛,他从榻上坐起,眼里闪过一丝微不可见的迷茫。他伸手摸向脸颊,指腹沾了一抹湿润。
这是……眼泪?
为什么?
为什么他会这么难过?
第五百年,沈乔没能继续试验下去。
一日,有位法号破缘的僧人登门求见。他说自己略通溯回之术,是听闻灵寂山上有人在尝试溯回之术,故想与此人见一面。
沈乔一听,以为是外挂到了,急忙忙跑到会客厅。谁知那僧人的第一句话就是:“还请施主不要再尝试溯回之术了。”
“溯回之术只能溯回神识,看到过去,并不能改变过去。”
沈乔说:“我不需要改变,我只想回去看看。”看看魔核的本源是什么。
僧人双手合十:“一旦溯回,神识便永远留在过去了,施主觉得这样值得吗?”
沈乔神色一震。
那天,她对着满桌的书籍资料发了一晚上的呆。
第五百年的天神节,沈乔没有启动阵法,而是拎着一坛酒来到了重华殿,看着满天的星潮,自饮自酌。
第六百年开始了。
明修尊者的病情愈来愈严重了,他一天要吐十几次血,时常陷入昏迷。众峰主长老个个急得像是热锅上的蚂蚁,但却无计可施。
杜长老就是想不明白,不就是区区一缕煞气吗?怎么能将修为已是大乘的修士逼到油尽灯枯的地步?
孟元和却知道一点,他作为亲传弟子,日日夜夜守在明修尊者的床榻前,听他在昏迷中呼喊赵玲的名字。
这不是煞气所致,这是一道心结。
是一份被他藏在心底的,不敢宣誓的爱意。
孟元和疲态尽显,他双手撑住膝盖,头深深地垂了下去。
为什么他当初没看出来呢?可师尊若是真对赵玲有意,又为什么能眼睁睁地看着她走向自我毁灭的路呢?
前尘往事再度浮现在脑海里,孟元和想得头疼欲裂。
“元和。”床榻上的人突然出声。
孟元和搓了搓脸,凑上前:“师尊有何吩咐?”
明修尊者在孟元和的搀扶下坐起,他脸色虽苍白,但还算有精神:“你去把沈娇娇找来,为师有点事同她说。”
孟元和怔了一下,应道:“是。”
沈乔正在重华殿门前躺尸,还有齐玉成三人陪着她。她最近的状态不好,甚至比最开始的时候还要颓废,这让他们无法放心,甚至在掌门召见后,一路陪到了青云峰。
“你说这个时间点掌门师祖找你过去,不会是交代后事的吧?”
闻岚本意是想说点俏皮话活跃一下死气沉沉的气氛,想不到此话一出,气氛更沉寂了,主要是平时里会和他吐槽说笑的沈乔没有一点反应,倒是齐玉成用眼刀斜了他一眼:“闭嘴。”
闻岚轻轻打了下自己的嘴巴。
走进屋子看见明修尊者的时候,沈乔还是怔了一下,虽然听闻掌门病重,但这些年她忙于钻研溯回之术,也分不出一丝心思来看望,眼下一看,这气色的确大不如从前,闻岚的那句话也不是不无道理。
明修尊者披了件外袍坐在榻椅上,面色没有一丝血色,时不时轻咳一声:“今日找你过来,是想和你谈谈关于魔核的事。”
一听到魔核两字,沈乔精神了一些,连忙坐直。
“自从这煞气侵蚀本尊的心脉后,本尊就时常看见一些幻象。”
沈乔皱眉:“是什么幻象?”
“是赵玲。”明修尊者回答,“她时不时就会出现,一边笑一边唤我师尊,可这些场景本就是本尊亲身经历过的,并不奇怪,奇怪的是,每次她出现过之后,本尊都会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孟元和猛地看向明修尊者,眼里闪过一丝惊讶,随即又深深压下了眉心。
关于赵玲的幻象,之前魔核在沈乔体内的时候,她也看到过,现在魔核的煞气进入了明修尊者体内,他也看到了赵玲。
难道魔核与赵玲有关?
沈乔的手指沿着桌沿敲打,陷入了思索。但有一点不同,她没有莫名其妙地流泪。
“师祖,您除了流泪,还有什么其他反应吗?”
明修尊者垂眸,缓声道:“很难过,没有缘由地难过。”
沈乔想了一会儿,一时间并无头绪,暂且起身告退:“多谢师祖提供线索,若是下次再出现赵玲的幻象,还请及时告知。”
待沈乔走后,孟元和又折回屋子,明修尊者倒着茶,抬眸扫了他一眼:“你也回去吧,不需要日夜守在这儿,为师就算病得再重,也还没到要你保护的时候。”
孟元和张了张嘴,欲言又止。
明修尊者放下茶壶:“还有事?”
“师尊。”孟元和捏紧了拳头,“弟子想问,当年赵玲她说……她说第一次跟您表白心迹的时候……”
明修尊者长眉拧起:“何时的事?”
孟元和一怔:“仙历一万三千零四年腊月初五那日,她、她还说将您推倒了……”
“我是在三千零五年的三月才知道她的心思的,就是我从斩月小峰回来的那日。”明修尊者顿了顿,“她突然跑来说怀了我的孩子,我自然是惊怒交加,与她大吵了一架。也就是那一次,我才知道原来她……”
孟云和皱眉:“不、不可能啊,她明明说……”他猛地顿住,脑子里闪过了无数纷飞的画面。
【我喜欢师尊。】
【他分明是喜欢我的,为什么不承认呢?】
【本尊都会莫名其妙地流下眼泪。】
孟元和狠狠搓了一把脸,将复杂的思绪一口咽下:“……是弟子记糊涂了。”
-
东方泛起鱼肚白,桌上的灯油也燃尽了。
沈乔在桌前坐了一夜,桌面上是摊开的纸,被她反复涂写,写满了着“赵玲”与“魔核”两字。
赵玲一定与魔核有关系?
但是是什么关系呢?
她苦思了一整夜也没想出来。
太阳穴隐隐作痛,她闭目休息了一会,随后起身出了院子。她没有思考,随着惯性走去了重华殿。
远远就看见闻岚和宁又晴在白玉石大门前放下一束鲜花,然后双手合十拜了拜。
沈乔:“…………”
闻岚扭头:“啊,小师妹你也来看妹夫啊。”
沈乔走过去踢了下闻岚小腿肚:“把花收起来,别搞得跟上坟似的,人还没死呢。”
“哎哎好。”闻岚搓着小腿,一瘸一拐地把花扔远了,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胸口,跟宁又晴咬耳朵道:“我怎么感觉小师妹跟妹夫越来越像了啊,这修为上去之后,气场也强了不少,刚刚那眼神,我真怕她一巴掌把我摁在地上摩擦。”
沈乔看了过来。
闻岚立马改口道:“啊——我是说小师妹现在的修为是化神,都已经赶上诸位峰主了,若是再加把劲,这竞选下任掌门也不是不可能。”闻岚冲沈乔眨了眨眼,“小师妹,到时候我肯定投你一票!”
沈乔白了他一眼。
因为想不出魔核与赵玲的联系,她心情稍稍有些烦躁,但比起前些日子已经好太多了。她被破缘那老秃驴打击到了之后,差点一蹶不振,现经掌门提点,又有了新的方向。眼下就算是再小的线索,她也要一点点摸索着找下去。
只是关于赵玲的事,还是得去问问师尊,没有人比他更了解赵玲了。
沈乔走到书房外的时候,孟元和正举着画像看得入神,以至于被她叩门的声音吓了一大跳。他匆忙将画卷起,喊了声进。
沈乔一看那来不及合上的暗格就知道她师尊方才在干什么。
“师尊,关于昨日掌门师祖所看到的幻想,我有些疑惑。”沈乔看门见山道,“我想知道,赵玲当年是否有入魔的迹象?她心有执念,魔核若是借此而生——”
“我不知道。”孟元和回答得很快,他似有些烦躁,摆摆手将沈乔打发,“你也别来问我了,那么久的事情我也记不清了。”
沈乔狐疑地看了孟元和一眼:“师尊不是喜欢赵玲吗?应该对她的事情很清楚才对。”
“那都多少年前了。”孟元和心虚地移开目光,“再说了,魔核现世是在赵玲离开灵寂山后,她在魔域做了什么是否生了心魔我根本就不清楚。”
孟元和是个爱管闲事的热心肠,鲜少有这般不配合的时候,沈乔盯着他看了一会,转身走了。
孟元和负着手,在屋子里来回踱步,紧锁的眉心是化不开的焦躁。
他昨晚思索一夜,本想将这点荒谬的猜测压在心底,但沈乔今日一问,愈发将他想要一探究竟的念头勾起。
魔核的事终究需要解决,他不去弄清楚,他那魔障了的小徒弟刨了祖坟也会将真相查出来。
孟元和几经掂量,抬脚去了青云峰。
“掌门去找杜长老了。”道童恭恭敬敬行了一礼,“孟峰主若无急事,不如在此稍等片刻。”
孟元和颔首:“你退下罢,不用上茶了,我等会就走。”
待小童走了,孟元和起身,将房门虚虚掩上。他的视线落在这布置清雅的书房里,扫视了一圈。
若师尊当年对赵玲有意,那定会留下蛛丝马迹,就好像他偷偷摸摸存了一幅赵玲的画像一样,师尊也肯定藏了什么,一定有什么……
沈乔立在长廊下,指节一下一下地敲着栏杆。
孟元和肯定知道点什么,从他方才支支吾吾的态度就可以看出来。再回顾和孟元和的对话,自始至终,她只是提到了赵玲与魔核,并没有对二者的关系施加任何联系,而孟元和却说出了心魔二字。
“心魔。”沈乔握紧了栏杆,齿缝里磨出二字。
众所知周,心魔是修仙大忌,心有欲念,有求而不得之物,就会产生心魔。轻则影响修为,重则弃道入魔。
难不成,魔核就是赵玲的心魔?
不可能,心魔与修士同生同死,既然赵玲已经死了,那作为赵玲心魔的魔核,肯定也会消失才对。
她一定还遗漏了什么。
垂眸看向水池,一堆因为听到动静而聚集过来的红鲤鱼,正争先恐后地抢夺空气。
这鱼也瘦了些许,以前赵沉临每次回来的时候,它们都会胖上一圈,因为他闲来无事就喜欢抛鱼饵,不喂胖才怪,偶尔还有几条胖得翻了白肚皮。
孟元和抱怨了好几次,暗地里骂他吃饱了撑着,把他的鱼也撑死了!
沈乔让他少喂点,他倚着栏杆,一边撒鱼饵一边懒洋洋道:“你整日修行,又不陪我玩,我自然无聊啊。”
这委屈抱怨的样子看得沈乔当场吧唧了他一口。
沈乔闭了下眼,将回忆从脑海中挥散。
不能再想他了,一想起他,那股跑去砸了重华殿的强烈冲动就涌了上来。这六百年,她在理性和私欲间苦苦煎熬,终于体会了一番当年赵沉临因为吃醋而想要挖人眼睛的心情。
沈乔回屋的时候,发现屋子里多出了三个人。闻岚从她的桌案上拎起一张满是墨迹的纸:“小师妹,你是在练字吗?”
沈乔现在脑壳有点痛,闻岚才说了一句她就觉得聒噪了,想要赶人了。她还没来得及开口,就被齐玉成截了话,他看了眼闻岚手上的纸,转头问沈乔:“赵玲和魔核有什么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