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有福打了个哭嗝:“说啊。”
“哥,你要不要坐下来?”程春娘贴心的搬来一个小杌子。
程有福等不及要见月惊鸿,哪里肯坐:“哎呀春娘,你磨蹭什么!有话快些说,赶紧带我去见然哥儿才是正经事!”
程春娘鼓足了勇气,方将月惊鸿如今的身份说了出来。
“什么?!”
程有福猛地一声霹雳咆哮,脚步不稳往后一倒,屁股刚好落在早已准备好的小杌子上。
“我的天老爷,这不是要我的命吗!”
“我的然哥儿,是我害惨了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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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有福坐在地上嚎啕哭晕的事传到盛言楚耳朵里时,书院刚结束一场辩驳诗会。
秀才坊和童生居中间的竹帘早已撤走,此时上边的竹竿上垂下来一根根细细的线,线上绑着一张张刚刚晾干墨汁的纸,此次辩驳诗会,盛言楚的诗文有幸选中了三首。
这场辩驳诗会是为了庆祝夏修贤高中举人特意办的,除了盛言楚等人的诗文,上面挂得最多的是夏修贤这个刚出炉举人的诗文,盛言楚仰着脑袋细细品味着好友夏举人的诗词,正跟夏修贤讨论的火热时,一个斋夫莽莽撞撞的跑了进来。
“盛秀才,程童生,你们家出事了。”
盛言楚和程以贵慌得放下手中的纸笔,赶紧去跟赵教谕请假往家赶。
两人没去码头的铺子,而是回了盛家小院。
一进院子门,就听里边传来呼天抢地的叫喊声。
“是我作孽啊,我害了然哥儿…”
“贼老天,然哥儿那么小,你咋就糟践了他呢…”
“我没脸见他哦,我哪里敢去看他,他落到这步田地都怪我,怪我一时贪玩没盯住他…”
“哥,你又不是故意弄丢他…”程春娘叹了口气,抬手给程有福顺气,“等楚儿和贵哥儿回来,咱们一起去看看然哥儿?”
“我不去……”程有福涕泗滂沱,躺在地上发癫,来来回回就一句话,“我没脸见他…”
扒拉着院门的盛言楚心底一凛,这位然哥儿不会就是…月惊鸿吧?
气喘吁吁追过来的程以贵乍然听到屋里的痛哭,拧紧眉头:“我爹咋了?”
屋里的程有福哭得不能自抑,哽咽的忏悔大半天后开始胡言乱语起来,一会说要去见月惊鸿,一会又不去,盛言楚看不下去,便道:“我喊他过来。”
“我跟你一道去。”程以贵站了起来,走到盛言楚身边,低低说:“兔儿馆乌烟瘴气,我陪着你,不然就你这小身板肯定会遭殃。”
盛言楚恶心的搓搓手臂,若不是为了舅舅程有福,他这辈子都不会往兔儿馆里跑。
静绥的兔儿馆并不大,两层花楼建在湖面上,才靠近就闻到一股熏死人的香味。
“咳咳咳。”
盛言楚抬手扇了扇风,眯着眼望着一个个身着轻纱,露着大腿和胳膊的男人挽着恩客的手臂从眼前娇笑经过,几乎每个人脖子上脸上都挂着细碎的唇印,一进门,便有珠圆玉润的歌声从四周传来,丝竹声中,几个韧性颇好的貌美小倌儿立在圆盘上翩翩起舞。
馆中除了水粉的香气和酒水的醉人气味,还有一股难以言表的糜乱缠绵气息。
盛言楚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黑布包住头,只露一双眼睛在外。
程以贵从进来后眼睛都不知道往哪里放,脚刚踏上铺着兽皮的台阶,只听楼上传来一声娇唤:“有生客来了——”
话一落,恍惚是从天而降,不知从哪冒出一堆小倌将程以贵团团围住,盛言楚身量瘦,则被几个模样稍逊一些的小倌儿挽着往另一侧走。
“别动。”盛言楚快速从两个小倌怀中钻出来,烦躁的一比:“让月惊鸿出来。”
两个小倌儿楞了一下,巧笑嫣然道:“这可就不巧了,惊鸿哥哥在陪王家童生。”
“王永年来了?”盛言楚抬头看向二楼一排一排的小厢房,嘴角一撇,暗道王永年不是伤着吗?这会子能来事?
小倌儿见盛言楚目光落在上头恩客们用得厢房上,便摇着团扇笑着上前拉扯盛言楚的胳膊:“客人可是想上楼逛逛?”
盛言楚‘啪’的一下打掉小倌儿的手,没好气道:“动手动脚的做什么,还不去喊月惊鸿,就跟他说盛言楚找他!”
小倌儿怔了下,上上下下打量起穿得跟夜行盗贼似的盛言楚,低声和旁边的人说话。
“这人莫非是县学那位盛秀才?”
“瞧着是。”
兔儿爷不能随便出馆,但来往的恩客会将外头的消息带进来,盛言楚作为静绥小有名气的人,小倌们虽不认识他的面容,但这个名字很耳熟。
“你等着。”小倌儿笑得摆手请盛言楚去一侧花廊歇息,还倒了杯清亮的酒水给盛言楚。
等小倌儿一走,盛言楚立马放开手中的酒杯,卢婧柔当初追夏家大郎不幸在花楼被x的事难道还引不起他的戒备?
别说喝这里的酒,连椅子他都不敢坐,谁知道有没有人在上面恩爱缠绵过?
等月惊鸿的同时,盛言楚还从几个热情的小倌儿手中解救出手脚变得僵硬的程以贵。
等几个小倌儿悻悻的散去后,程以贵才敢松口气,脸色红得像猪肝,咬着牙羞愤道:“有辱斯文!有辱斯文!楚哥儿,你跟我说句实话,这些不是女人?”
一上来就死死的缠着他的腰,抱着他的胳膊凑小嘴怎么甩也甩不开,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男人?
简直比女人还可怕!
盛言楚切了一声:“你问我我问谁?”他又没来过这里。
程以贵嫌弃的拍拍身上沾到的香粉,嘟囔道:“奇了怪了,王永年一个大男人竟喜欢这样式的,软乎乎的媳妇抱着不暖吗?”
“你想知道?问他们呗。”瞟了一眼二楼衣衫不整走出来的王永年和月惊鸿,盛言楚嘴角带讽,“果真是一对活宝,这两人是谁也别嫌弃谁。”
第85章 【一更】 张郢死心
“你来这里干什么?”
自从王永年屁股受伤的事在书院传开后, 王永年索性破罐子破摔,也不遮遮掩掩了,就好比现在看到盛言楚, 王永年悠悠的系好腰带, 不屑道:“楚哥儿最是乖巧守礼,怎么如今也逛这种地方?”
月惊鸿眼神黯然, 垂着脑袋似乎很难过王永年当着他的面贬低兔儿馆的存在。
王永年还在那阴阳怪气的说个不停, 月惊鸿就差捻起帕子哭诉,这一幕看得盛言楚火气上头,‘蹬蹬瞪’的爬到二楼一个劲的拿手戳月惊鸿那顶漂亮的脑袋。
“我不是跟你说了吗?不要再接待王永年!他又不是什么香饽饽,值得你为他要死要活?”
要不是因为月惊鸿是他亲舅舅,他连个白眼都不愿意给月惊鸿, 王永年朝三暮四不说, 还娶妻生子,月惊鸿跟着这样的渣男有什么结果?
还不如踹了王永年做个干干净净的男人, 做鸨爹管着小倌儿过悠闲日子不爽吗?非要黏着渣男不放?
月惊鸿好看的眸子倏而瞪大, 豆大的眼泪要掉不掉的挂在眼眶,惊讶盛言楚的出格动作之余,月惊鸿回过神, 抿唇而笑:“你这是来接我认亲了?”
盛言楚无可奈何的点头, 瞥了眼月惊鸿半露的衣裳,他头疼的捂住眼:“想认亲就赶紧去换身衣裳!”
穿成这样去见他舅舅, 他舅舅的眼泪非得哭成黄河才停。
“哎!”月惊鸿欣喜的笑出泪花,眼角的黑痣衬得他格外的魅惑,没等盛言楚说话,月惊鸿撒开王永年的手,一溜烟的钻进屋里。
很快屋里传来月惊鸿激动的叫唤声:“快快快, 快去备水,我要沐浴更衣……再把我那身新做的月白袍子拿过来!”
一阵手忙脚乱后,月惊鸿的房门砰得一声合上。
“什么认亲?”王永年懵得看向盛言楚,“你要对惊鸿做什么?”
盛言楚双手环胸,冷笑道:“你当初瞄上我,图得不就是月惊鸿和我俏似的刺激吗?托你的福,月惊鸿成了我舅舅。”
“你舅舅?”王永年迟了好几拍才转过脑袋,“惊鸿是你舅舅?”
“是啊。”盛言楚邪恶的裂开嘴,哼笑道,“姓程,叫然哥儿,永年兄你且记住这个名字,他月惊鸿从此往后就是程家的人,你胆敢再来找他,我——”
程以贵适时的亮出手上的肌肉,露出和盛言楚如出一辙的阴恻恻笑容:“你最好识相些,再让我看到你勾着我小叔卿卿我我,我抡不死你!”
王永年惶恐的往后退了两步,后背刚好抵在开门出来的月惊鸿身上,月惊鸿一心想着见家人,便推开王永年径直走到盛言楚面前。
嘴角笑容浅浅,眼中带着期盼,小心翼翼的挥着衣袖转了一圈,试探的问盛言楚:“如何?我这打扮可还行?”
月惊鸿脸上的胭脂粉已经洗干净,此刻露出一张瓷白乖巧的俊容,再看时和盛言楚其实也不是特别相像,不过眉眼之间还是能看出月惊鸿和盛言楚有亲眷关系。
程以贵在一侧细细打量起来,只觉他这个陌生的小叔别看年纪和姑姑一般大,实则还比不过小表弟有城府,有什么心事全挂在脸上,就好比现在。
月惊鸿忐忑不安的搅着手帕,不停的问:“我这样可妥帖?还能闻到我身上花香吗?我要不要再去洗一次澡?这衣裳会不会太隆重了些?”诸如此类等等。
盛言楚深深叹了一口气,初见时他还以为月惊鸿会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如今再看——
八岁!八岁智商不能再高了!
绕着月惊鸿看了一圈,盛言楚冷不丁的扯走月惊鸿手中的帕子,又将月惊鸿额前散落的两撇秀发缠到脑后,不悦的纠正月惊鸿身上的小动作:“进了程家,你这勾栏式样的做派得改改,男子的头发要梳得服帖得体,还有你这帕子——”
盛言楚用力的将手中的合欢花绣帕撕成两半,旁边的王永年心疼的欲言又止,想拦着盛言楚不要糟蹋他的定情信物,刚伸出手就被程以贵狠狠的折弯,王永年疼得呜呜直叫,月惊鸿下意识的要向程以贵求饶,却见盛言楚一记威胁的眼神横扫过来。
“你可想好了!”
盛言楚居高临下的睥睨着欲跪倒在程以贵面前的月惊鸿,一字一句道:“你要委身做兔儿爷我管不着,但程家从来就没有软骨头的人,你要跪的人是你的亲侄子,你这一跪于他而言可是天打雷轰的行为!还是说,你不想做他的叔叔,而是想当王永年怀里的宠男?!”
月惊鸿膝盖弯曲,闻言惊恐万分的看着程以贵,嘴唇颤抖:“我是程家的人?”
程以贵脸别过去,手却下得死劲,掰着王永年哀嚎不已。
“你自己择决吧。”
盛言楚看着发楞的月惊鸿,嘴角微挑:“做他的叔叔我的舅舅,还是王永年的恩爱爷?不管你选择哪条路,另外一条路我都会给你堵死。如若你今天跟着我回了程家,你现在就给我当场发誓,日后不会再跟王永年有任何瓜葛,死生不复相见!换言之,你若选了他,那就当我今天没来,我程家也没有什么然哥儿,你且借着做你的月惊鸿。”
盛言楚说得很果决,说完后紧盯着月惊鸿不放,月惊鸿扭着手指,忽见盛言楚眸子里迸出怒气,他慌忙的放开手,咬着唇一言不发。
王永年双手被程以贵桎梏在身后,听了这么久,王永年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敢情和他朝夕相处的月惊鸿是盛言楚的亲舅舅?难怪当初在静绥书院第一眼见到盛言楚时他会觉得眼熟。
“惊鸿,你想弃了我不成?”
见月惊鸿一身寻常公子打扮,王永年慌了:“你跟了我五年,难道咱们之间的情谊还赶不那劳什子的舅舅叔叔之情?”
“你能不能闭嘴?”
程以贵被馆中的香气搅得脑袋发昏,听到王永年像个怨妇一样喋喋不休,顿时气急的揪住王永年的耳朵,骂道:“混账羔子,你有妻有子不顾家,招惹他干什么!”
又对月惊鸿道:“王永年缠我表弟的事你不是不知情,就这样的男人你还要他?你又不是嫁给他遭罪的姑娘,此时回头是岸还来得及,听话,赶紧收拾细软包袱跟我回去!”
月惊鸿从小就呆在兔儿馆,王永年除了花心些,对他其实还不错,当初之所以看中王永年,主要是因为月惊鸿自觉年纪不小了,所以想找个交心的男人共度余生,王永年就是他挑中的人,身在红尘,月惊鸿从来就没想过要让王永年对他守身如玉。
包容王永年的妻室和孩子,对王母舔着脸讨钱的行径也是一笑了之,王家这些年在静绥之所以能过上富裕生活,多亏了月惊鸿的补给。
纵是这样,月惊鸿也没有落得半声赞誉。
王母刻薄对待,蔡氏轻慢挑唆,就连王永年都开始移情别爱……
罢了,月惊鸿疲惫的阖上双眼,抬腿往盛言楚身边走。
“惊鸿…”王永年脸色惨白,急急道,“我知道错了,你别——”
盛言楚斜眼看向絮絮叨叨的王永年,程以贵心领神会的扛起王永年就往湖岸边跑。
“你要对我做什么!”王永年愕然尖叫,挥舞着手,“惊鸿,救我……”
月惊鸿眉头紧蹙,盛言楚拢着宽袖站在一旁,闲闲道:“你现在还有奔他而去的机会,我不会拦着你。”
月惊鸿双手紧握,垂眸低低的唾弃自个:“我已然是这副残破身子,便是认了亲我就能摘掉兔儿爷的称号?永年不甘心守着我过一辈子,其实我早就料到有这局面,只不过我这人不像你,科举步步为营有谋划,我是个得过且过的人,只贪图这一时的享乐。”
顿了顿,月惊鸿犹豫道:“但寻亲我是认真的,只是有件事我得说明白,我…我以后娶不了妻的…我……”
‘我’了半天,月惊鸿恹恹的低下脑袋,再不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