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云淮眼睫微抬,黑眸之下,不再是万年冰封的寒潭。
普仁医院。
单是这四个字,都足以让他的表情出现松动。
但军人的天职就是服从命令,季云淮没得选择:“是,保证完成任务。”
从办公室出来后,盛启洲抱着头盔,拍了他的肩膀:“是不是老万又叨叨你了?”
身为战友,盛启洲在季云淮刚来队里就听说过他有前女友,算是初恋。
就是没想到几年间,他再没交往下一任。
“还为你那前女友守身如玉呢?”盛启洲唇角轻勾,什么话直接往外蹦,“说不定人都结婚了,你信不信。”
“兄弟,我跟你说一句,过去的事儿都过去了,千万别心魔太深。”
两人并肩往前走,影子被夕阳拖曳着。
后面的话,季云淮一个字都没听进去。
他摇摇头,竭力忘掉与薄幸月重逢后心口泛上的异样感。
她现在无论是结了婚,还是有男朋友,他们的生活仍旧会是两条毫不相关的平行线。
回到宿舍,季云淮脱下作训服,三步两步走到浴室。
温热的水流划过腹肌,以及那些勋章般的伤痕,一路淌下……
这么几年,他经历过人生的大起大落。
而到部队后,说实话,他很少再去回忆过往。
那段湮灭的时光,最终杂草疯长,成为他心底谁也进不去的秘密花园。
原本以为那些陈年旧伤会如尘封的回忆,只要不碰,任谁都会麻木的。
可一闭眼,季云淮仿佛对一帧帧画面触手可及。
两人刚在一起时,薄幸月非要缠着去他家一趟。
他拗不过执意的少女,松口同意了。
那时候家里被债主催得紧,母亲生病住院,他就一个人住在老旧的居民楼。
路灯常年失修,路上甚至有不甚平坦的青石瓦砾。
走到门口时,薄幸月的腿都走酸了。
她头一回来季云淮家做客,目光没收束,好奇地张望了一会儿。
昏暗里,依稀看得见房间不大,书架被满满当当的书和奖杯塞满。
吊灯亮起,照耀着一台蒙了尘的钢琴。
旁边的桌上放着几瓶药和一瓶纯净水。
季云淮低低淡淡开口:“你吃什么?”
她没怎么思忖,梨涡盈盈,笑得张扬明媚:“你做什么都好。”
“那我去给你煮面。”季云淮放下书包,抽出两张试卷,不放心地补充道,“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
薄幸月的精力根本没放在吃什么这样的问题上。
等季云淮煮着好两碗面,端上桌时,滚落的汗珠将他短袖的衣领濡湿。
少年揉揉后颈,干净的像一张白纸。
那碗面她吃得很慢,直到最后才发现碗底还有个煮好的鸡蛋。
是只有她的那一碗有。
季云淮没多想,只是习惯了这套模式。
因为母亲会舍不得,从而故意在一碗面底留一个鸡蛋给他。
殊不知,这样的偏袒对薄幸月这种家庭出身的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吃完,薄幸月搁下碗筷,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拿着手里的碟片明晃晃在他面前问:“你家能放电影吧?”
电视上有DVD机,她把碟片放进去,坐等开播。
看到中途半载,两人同时发觉有什么不对劲。
薄幸月也没想到,损友让她务必看的电影居然会出现那么少儿不宜的情节。
少女眼眸晶亮,贝齿轻咬红唇。
裙摆不自知往上翻折了一截,藕节般的双腿白皙修长,嫩如酥酪。
介于青涩与成熟之间,气质又纯又媚。
盛夏翻涌,风起蝉鸣,空气实在太燥热了。
风扇呕哑嘶鸣,吱呀吱呀在头顶转动。
下一刻,电影中尺度不小的亲密戏份直接暴露在两人眼前。
季云淮俯身过来,骨节明晰的手盖住她小刷子似的眼睫,冷感低凉的嗓音在胸腔震颤:“别看。”
但薄幸月骄纵惯了,内心的叛逆聚成一团火。
她故意拨开少年的手指,眼神肆无忌惮地在他身上打量,嗤笑出声:“季同学,你耳朵怎么这么红……”
水柱停下,季云淮整理好混乱的思绪,强大的自制力让他冷静下来。
分别的六年时间,成为了他们人生里的暗河。
爱也鲜活,恨也轰轰烈烈。
……
周五,薄幸月照常在家里冲了麦片当早餐,随后匆匆赶往医院。
一上午忙前忙后,直到午饭点才有个喘息的时间。
刚回到办公室坐下,安亦杰就拿了一摞文件,冲她示意道:“小薄,明天有个去部队教学急救知识的活儿,你要不然过去一趟?”
薄幸月眼皮一跳,第一反应是拒绝。
还未等回话,安亦杰语重心长道:“你们年轻人,多出去锻炼也是好事儿。”
接下来的话更是将她仅有的借口全然打消:“其余的工作不用担心,科室里面我会安排好,你权当是转换个心情嘛。
既然主任都这么说了,薄幸月只好硬着头皮答应下来。
周六下午,几个同事一同从医院出发。
薄幸月穿了件浅色收腰裙,外罩骆色风衣,长卷发松散在肩头,唇色秾丽,风情动人。
车上,她给钟灵发过去一条信息:【sorry宝贝,院里临时有任务,逛街我得鸽你了。】
耳机里循环播放着轻音乐,一开始,薄幸月还能专注精力在论文上,就是没想到去军区的路那么远,行驶了将近一个小时,困顿感涌上心头。
同事们抱怨了两句,心情也多了几分焦躁。
终于,车身停顿下来。
众人眼见总算到了地方,纷纷下车透气。
午后的阳光炙热,透过树梢林荫,映成一个个光斑。
站岗的士兵神情威严,鬓角全是汗。
司机出示证件时,季云淮恰好走过来接人。
男人眉骨硬朗,军衬挺括,双腿修长笔直似剪刀,逆光而来。
他一眼就望到了人群中最显眼的存在。
穿着的确不是最鲜艳的颜色,但实在像个女妖精。
小战士敬完礼,汇报道:“季队,这是从普仁医院过来的薄医生。”
他目光深沉,单手抄兜,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走过来。
而后像是第一次见到她,主动自我介绍道:“季云淮。”
如果这是他们故事的起点,一切会不会不一样?
她的心情有一瞬间的难以言喻。
可一想到那天在普医,怎么看口型,他说的都是“不认识”。
薄幸月眯起狐狸眼,语意玩味:“那我喊你季同学,还是季队长?”
第4章 念你入骨 “借个火。”
04
她尾音轻勾,掺杂了意味不明的暧昧。
本可以装陌生人,可一点破后,两人的交锋就被故意摆在了台面儿上。
这么多年,薄幸月骨子里的骄矜从未磨灭。
季云淮身形高大,挡住了耀眼的日光,以至于薄幸月看不清他此时此刻是什么神情。
沉默半晌。
薄幸月不由得心生感慨——
这男人还真是一如既往的好看。
褪却了十几岁时少年的生涩,军衬被他穿得笔挺。
宽肩窄腰,一看就是穿衣显瘦、脱衣有肉的类型。
目光还未移开。
偏偏季云淮往前走了一步,微微俯下身。
薄幸月的身高在女生里都算高挑的,可季云淮俯身过来,她仍要抬头才能望进他眼底。
他眼尾弧度上扬,话音略带警告:“在部队里,要统一称呼我为季队长。”
“否则我没有心情跟你继续。”
摆足了高傲的姿态来威胁她么?
冷感的嗓音像是小珠子,不轻不重敲落在心头。
薄幸月像是根本不怵他,耸耸肩,顺从地喊了声:“季队长。”
声音甜软的像是能掐出水。
季云淮眉头轻拧,可触及她闪烁着碎钻般光泽的眼眸时,突然哑然了。
跟两人刚在一起时差不离,她总有办法制住他。
薄幸月理科优秀,语文成绩却差到根本没眼看。
她不是真的不擅长这门课,只是骄纵肆意惯了,懒得在这上面花心思。
季云淮记得,他监督少女背书时,各种撒娇耍无赖更是都被她试了个遍。
看到季云淮在前面领路,好奇心重的同事暗戳戳走到她身边,打探道:“薄医生,你们刚才聊什么了?怎么感觉这位季队长跟个冰山一样,不苟言笑的,还是他们部队出身的人都这样?”
“谁知道呢。”她回答得模棱两可,口吻相当倦怠疏离。
同事见她不愿意多说,就没继续聊。
来到讲课的教室,薄幸月简单整理了下资料,走到台上连接投影仪。
台下,特勤中队的人乌泱泱坐满了,始终保持着听课的高度纪律性。
感受到很多道视线的注视,薄幸月倒没什么压力。
她从容淡定地继续讲解理论知识:“心肺复苏是急救知识中的必备……”
等到把基本要教学的急救知识讲完,骤然间,室外的天色已然变了。
下午还艳阳高照的,此刻只能听见雷声滚滚,天际乌云密布,雨滴直坠而下。
视线没来得及收回,薄幸月很快注意到了行至门口的季云淮。
专门来这里听课的很多是新兵,她还以为他从头到尾都不会出现。
空气里泛着大雨前的潮意。
薄幸月目光悠悠地与他对视,眸中的狡黠忽明忽灭:“季队长,我口渴。”
红唇一张一合,勾人得紧。
有几缕碎发垂下来,遮住了她小巧的耳朵。
说来也是,一节课讲下来,确实很容易让人口干舌燥。
其他人对她这番话更不会多想。
季云淮神情冷硬,喉尖上下滚动。
其实是舍不得。
舍不得放下身段顺服她,又舍不得她真的身体难受。
“冷的可以吗?”他松开紧攥的手,舌尖顶了下左边的脸颊。
薄幸月倒也没挑,点头说好。
过了会儿,季云淮踱步过来,捏着瓶身,将纯净水递过去。
她不动声色地接过:“谢谢。”
骆色风衣的衣袖下,那手腕简直白得跟打了泡儿的牛奶一样。
拧开瓶盖,薄幸月喝了口水润润,浅红的唇色染上了些许水意。
接下来的实训由其他医生来教学,但在实训开始前,短暂的休息时间内,台下莫名爆发一阵躁动。
新兵蛋子的神色是抑制不住的兴奋,怎么想的,就没顾忌地议论几句。
“薄医生真的漂亮。”
“是吧,又白又瘦,笑起来也特别好看!”
“……”
当时薄幸月出了教室,所以并未听见这些议论。
但季云淮听后脸色不大好看,漫不经心地随便指了两个倒霉蛋:“晚上加练,越野五公里。”
“……”
小声议论着的众人霎时间噤若寒蝉,只能闭麦。
他们也想不通,到底哪一点惹到冰山季队了。
实训教学结束后,几个医生受邀去部队食堂吃晚饭。
都是第一次到部队吃食堂,一行人难免好奇了些。
结果到地方后大家反而不自在了。
及至全部人归队才能坐下开始吃饭,那场面恢宏又震撼。
而且除了他们这一桌,其他战士的桌都相当安静,各种流程井然有序。
盛启洲闲着也闲着,下午也去听了队里急救知识的授课。
当时只是觉得薄幸月眼熟,这会儿在食堂一偶遇,他猛然间想起来了。
好像是上回在普仁医院碰到过的那一位。
一般人他也不太可能仅凭一面之缘记那么久,但薄幸月是足以让人一眼惊艳,过目难忘的长相。
盛启洲凑过去寒暄了句:“薄医生,你晚饭就吃这么点啊?”
那盘菜里很多都是青菜,份量也不多。
“应该够我吃的。”薄幸月笑吟吟的,礼貌回绝。
盛启洲是个自来熟,笑起来的时候小虎牙格外明显,殷勤道:“我去给你打点虾吧。”
薄幸月盛情难却,正要解释。
季云淮抢先一步,冷不丁提醒道:“她不能吃虾。”
盛启洲正喝着汤,差点呛了一口,抽着嘴角往两人身上来回打量:“你们两……认识啊?”
要不然这么私人的口味,第一次见面是肯定不会知晓得这么清楚的。
薄幸月心下一沉,也没琢磨透季云淮的想法。
但有一点是肯定的。
她吃虾会过敏,而且是全身长红疹那种。
只是没想到过去这么久,季云淮还能记得这么清楚。
季云淮拿另外的筷子往盛启洲嘴里塞了块馒头,并不想多说,只用四个字概括:“高中同学。”
盛启洲的嘴被投喂过来的馒头塞满,一时半会儿也问不出来什么问题。
可他心里早就炸开锅了。
季云淮上回在医院就见过薄幸月,居然还三番五次装作不认识。
他料定事情没那么简单。
不过碍于在场的人,盛启洲不方便多问,只能把疑惑暂且埋藏在心底。
一向薄幸月晚饭吃得不多,简单吃完一餐,她就收拾好离开了。
终于,从食堂出来后盛启洲憋不住了,悄悄咪咪试探道:“季队,是兄弟就说句实话,薄医生就是你那前女友吧?你当初是不是伤了人家的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