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魏卓没说什么, 只点了点头。
此前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的陆文瀚和陆徜间的关系,如今看来确属真事。
“那么就请殿帅成全,让陆某与……”陆文瀚想了想,道,“玉卿及小女明舒能说两句家常话。”
一声“玉卿”,透着非比寻常的亲近。
魏卓未及开口,曾氏却先出了声:“殿帅不要误会,我与陆大人十九年前已经和离,这十九年间我和陆大人并无联系,与陆家也没关系。”
话得说清楚,否则陆文瀚那不明不白的言语叫人听去,还当她与他之间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回头传出去,误了陆徜与明舒的清誉,可就糟糕了。
她神情坦荡,言语磊落,未因旧事而有任何自卑自怜之意,叫人不由心生敬佩欣赏。
世人凭借姣好外貌最易博人好感,人间情爱多因此而生,但凭一身风骨魂神叫人念念不忘,才是
最难得的。
曾玉卿是个可爱可敬之人。
魏卓笑笑,只回:“我明白。”
“玉卿……”陆文瀚眉头重拧,想说什么又碍着有魏卓在场不便多言,只能按下情绪朝魏卓平静道,“殿帅,不论如何,我与他母子三人都有旧要叙,不便外人多听,还请成全。”
“陆大人,要说的话早前已经同你说得清清楚楚,我们之间再无话可说,我也没拦着你见儿女,你为何还要三番四次纠缠于我?”曾氏道。
“这正是我今日找你的原因,我想与你单独谈谈。”陆文瀚道。
其实此前他已来过几次,只是不论是派人前来还是他亲自前来,曾氏都不肯见他,他是专门程挑了这个儿女都在的时候才过来的,如此看在儿女的面上,曾氏不会再将他拒之门外,却不想半路跑出个程咬金。
这魏卓仿佛听不懂人话般,杵在他二人中间迟迟不走。
他又朝魏卓沉声道:“殿帅,这是我的家事,可否行个方便。”
语气已不再是先前的客气。
若是其他人,面对尚书令的气势,大抵已经退避三舍了,但可惜,今天在场的是魏卓。
魏卓仍是笑笑,只问曾氏:“夫人,你要给陆大人行这个方便吗?”
“不要,我与他无甚可说。”曾氏拒绝得不留余地。
“玉卿!”陆文瀚微恼,等要跟上曾氏的步伐,却被魏卓一把拦在中间。
“对不住了,陆大人,看样子曾夫人不想与你多谈,你就不要再为难她。”魏卓笑着,身上却有杀伐气息流露,如同剑一般横亘二人之间,又向曾氏道,“曾夫人,我护你回家。”
“多谢殿帅。”曾氏行了个礼,转了身就往自己家走去,脚步无半丝犹豫。
“魏卓!”陆文瀚面上的笑俱收,也不再客气。
魏卓停步,侧头斜望。
“你这是要与我抢人?”陆文瀚冷道。
魏卓勾勾唇角,看了眼曾氏背影,只道:“有何不可?”
一语落地,他便又转头跟着曾氏走了。
也不知曾氏听没听见魏卓的回道,她的脚步微微一顿之后,仍旧迈向家里。
陆文瀚已经许多年没受过这种气,他在官场游弋多年,早就练就一身铜皮铁骨,哪想今日在这里竟像个毛头小子般做出与人争风吃醋的事来,还落了下乘,这简直……他气得脸色数变,不经意间头一转,正好瞧见还站在旁边的明舒。
明舒被人遗忘了,她咬着唇瞪大眼,将火药味十足的一幕尽收眼中。
魏卓与陆文瀚不愧都是朝中响当当的人物,三言两语的功夫,你来我往像经历了一场没有血光的战争,谁都不肯相让,不过依眼前形势看来,尚书令应该是占了下风。
“明舒。”见到女儿,陆文瀚迅速调整情绪,再度扬起笑脸。
“陆大人。”明舒行礼道。曾氏自己不想见陆文瀚,但没有要求儿女和她一样,所以明舒无需回避陆文瀚。
听到她的称呼,陆文瀚笑容一凝:“还叫大人?”
“不叫大人,要叫什么?”明舒眨眨眼问他。
“我是你父亲,你得叫我一声‘爹’。”陆文瀚温声道。都说女儿是贴心棉袄,他身边没有女儿,见到明舒便觉喜欢,又想着曾氏对自己这般抗拒,陆徜也是个狠的,只有明舒这闺女软糯乖巧,应该算是他们三人之中最容易接近的,他想打动那两人,也许能从女儿这边入手。
“哦。”明舒张张嘴,在他期待的目光下开口,“可我不想叫。”
“……”陆文瀚险些被她的话噎到,“你怪为父这十多年离弃?”
明舒摇摇头,她不像曾氏和陆徜对陆文瀚那么抗拒,也许是失忆的关系,她对从前的苦难没有感觉,对生命中缺失的父爱也没有期待,陆文瀚对她来说就像个无关爱恨的陌生人。
让她喊一个陌生人“爹”,这嘴她张不开。
“那你为何不肯认我?明舒,当年抛下你们母子三人是为父的错,你若怨我怪我也是人之常情,为父明白,但如今既已重逢,你不想一家人能团聚吗?不想做回真正的陆家大小姐?”陆文瀚动之以情,晓之以理。
“这话我说不算,得听阿娘的,阿娘如果要团聚就团聚,阿娘不要就不要。你与阿娘和离之后已经另有家室了吧,你的继夫人虽已过世,但还给你留了两个儿子,我没打听错吧?那么大一家子人,别说做陆家大小姐,就是做陆家姑奶奶,我都没兴趣。”明舒还是摇头,并且适时阻止了陆文瀚接下去的劝诱,“唉,陆大人,你在我身上下功夫没用的,别浪费时间了。”
就算打着破镜重圆的心思,那也不是找她。
她这个女儿的,只管让母亲开心,母亲不高兴了,和她说什么都白搭。
“你……”陆文瀚没想到看起来甜软可爱的女儿,却是个软钉子,说起话来半点颜面不给,能把人气死,他想了想,以退为进,“好,我不勉强你,但你可否别再称我‘大人’?”
明舒蹙眉,不叫大人要叫啥?
他这年纪也一大把了,和殿帅差不多,要不……
陆文瀚见她点头,面上浮起些许喜色,正等那一声“爹”,不想她一张嘴却是——
“陆叔。”
“……”陆文瀚铁青了脸。
好好的“爹”变成“叔”,这关系都乱套了。
“明舒——”远处传来声叫唤。
明舒转头,见到陆徜站在自家门口。曾氏已经在魏卓的保护下回到家中,想来将这边发生的事说予陆徜听了,陆徜便出来叫她。
她回应了一声,同陆文瀚道:“陆叔,我先回了。”语毕转身小跑回家,也不等陆文瀚回话。
及至家门口,陆徜问她:“与不相干的人说什么话?”
“看看他打算做什么呀,省得老来烦阿娘。”明舒上前挽了陆徜的手,笑道,“他说要我回去当陆家的大小姐呢。”
“那你想吗?”陆徜斜睨她。
“我本来就是阿兄的大小姐,才不稀罕别家的。”明舒甜甜道。
这话说得陆徜面露笑意。
明舒趁热打铁:“阿兄,你的大小姐问你,什么时候可撤了禁足令。”
陆徜的笑倏地一收:“大小姐,禁足令少说一个月,还得看你表现,否则你不长记性。”
“……”明舒气得扔下他的手,进了屋子里。
陆徜在后头跟着,唇边却再度挂起笑来。
四月,阳光恰好,花开正盛,陆徜一家三口,搬离胜民坊,住进了上赐的状元宅邸。
明舒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西厢房三间,全部给了她,有个小花厅,有个小书房,还有个寝间,一应陈设,俱按她的喜好布置,瞧得人心花怒放。
安顿下来后,明舒挑的下人也陆续进宅,空荡荡的宅邸一下子热闹起来,有了些大户人家的气象,明舒便忙着帮曾氏照管后宅,以求尽早让后宅诸备上正转,虽说在禁足期内,但她这足禁得却一点也不闲。
转眼,五月,夏至。
国公府送来邀帖。
第78章 背后拥(修BUG)
邀帖送来那日, 恰逢陆徜休沐。
新宅的下人和满堂辉的伙计一起挑定的,明舒总共挑了四个人,其中一对中年夫妻, 丈夫姓曲,给府里做个门房兼管事,妻子曲嫂就负责厨房的事, 一个小厮来安专门跟着陆徜, 另外还有个十四岁的小丫鬟轻摇贴身服侍曾氏, 至于明舒自己,则暂时不用人跟着。
虽然厨房有曲嫂负责, 但曾氏还是改不了亲力亲为的习惯, 这日便亲自煮了锅豆沙让明舒送去给陆徜。陆徜正在书房闭门处理带回来的公务, 明舒来时,来安正靠着廊下的柱子打了个呵欠,一看到明舒, 他立刻站直身体。
“你怎么站在外面?”明舒问他。
“公子不让进, 说是不需要小人服侍。”提起新主子,来安就觉得难以亲近。
明舒知道陆徜的脾气,见来安露出委屈神情,不由笑笑:“行了,你也辛苦了, 去厨房吃碗豆沙吧。”
三个人的小宅子, 明舒没定那么多的规矩讲究,多数时间还是随性而为的。
“谢谢娘子。”主家给的偷懒机会, 来安千谢万谢地去了。
明舒敲了敲门, 听到里头传来陆徜的回应, 她才推门而入。书房光线好, 陆徜正坐在书案后,看到她端着豆沙进来,不由看了眼门外,起身过去接下她手中之物。
“别看了,我让来安去厨房吃豆沙了。你啊……老晾着来安做什么?知不知来安的月例是所有人里面最高的,你这是在浪费家里银钱!”明舒不悦道。
她给陆徜挑的小厮要求很高,既要识文断字,又要懂事明理,还得人机伶。人才难得,月例高也是正常,现下人挑到了,钱也花了,陆徜却不怎么爱用。
“不习惯。”陆徜轻描淡写道。
“那就多习惯习惯,培养一个亲信不容易,主仆间的默契感情都得养的。来安虽然人聪明,但也得你多带着见识见识世面,日后才能成为你的左膀右臂,你可别告诉我你以后打算单枪匹马闯官场。阿兄,你也是当官的人了,这是在替你自己找帮手,别老曲高和寡。”明舒跟着他走到书案旁道。
说起这些,陆徜比不上明舒,只有听她说教的份儿。
“行了,我有分寸,以后会多带着他。”陆徜点头,没有反驳。
“阿娘亲手煮的豆沙,尝尝。”明舒便放过了他。
陆徜不大爱甜,不过明舒端来的点心,他还是拈勺喝起。明舒便朝他案上探头,陆徜松开瓷匙,一掌按在书案的公文上,道:“机密公务,你不能看。”
那是封信,在她进来之前已经被折回信封背朝上放好。
明舒收回目光:“不看就不看。”
陆徜便打开小屉,把案上东西一股脑儿全都放了进去。
明舒鼓鼓腮帮子,又看着陆徜用完整碗豆沙,把空碗放回托盘上。
“还有事?”陆徜问她。
“没事不能多呆会?”明舒一脸“阿兄你以前不是这样的”神情盯着陆徜。
“可以。不过我看你不像是没事只是单纯来陪我的模样,说吧,有什么事?”陆徜一眼看穿她。
明舒刚刚端起的托盘又放下了,挨到陆徜身边道:“阿兄,我听说……吕春莲的案子开审了?”
“嗯。”陆徜点头。
“这桩案子引发民愤了。”明舒又道。
吕春莲那桩案子闹得很大,以至即使明舒禁足在家,也听到了风声。由于当日吕春莲当街胁持黄老四,逼他承认错误,又将卫家阴私公诸于众,当场便激起百姓愤怒,后来消息在京城传开,又引得议论纷纷,同情可怜吕妈妈的百姓越来越多,民众舆情激昂。虽说吕春莲杀人证据确凿,她本人也并无抵赖,按律当斩,不过面对如此剧烈的民意,审案的官员迟迟不敢决断,只恐引发民心祸乱。
这是一场律法与情理之间的较量。
“是,此案已上达天听,惊动了圣人。”陆徜道,“如今朝中上下也都在讨论这桩案子,分成两派。”
一派自然是依律法严惩,决不姑息;另一派认为事出有因,吕春莲情有可原,可以适量减刑。
“这两派,各以豫王与三殿下为首,相执不下,圣人也正头疼。”陆徜又道。
豫王?
这是明舒近期第二次听到这个封号了。
豫王赵景阳,是今上的庶长子,其母已经亡故,她与皇后一样都是今上潜龙时期的旧人,不过位份差得远,只是个良娣。她在今上登宝继位的第二年病逝,因育有庶长子而被追封静妃。赵景阳在宫中长到十三岁,便被赐封豫王从宫中搬出移居豫王府,是今上所有皇子中最受圣人器重的两个儿子之一。
而另一个倍受圣人喜爱的儿子,自然是由皇后所出的三皇子赵景然。
那天闻安说,唐离离开松灵书院后,凭借谢熙之力攀上的,就是这位豫王殿下吧。
“阿兄,那你的想法呢?站哪边?”明舒思忖片刻问道。
陆徜并没说自己的立场,只道:“朝中这两派争斗,涉及开封府尹之位,豫王不会轻易放过,不过今上以仁治国,私心怕是更偏向三殿下一些,只是尚缺合适契机……”
他说着从屉中取出一份折好的信笺,纸背可见密密麻麻的墨迹,但不知这纸中写的是何内容。陆徜将这信笺往明舒那边一推,却在明舒要接之时又重重按住。
“这个,应该可以帮到吕春莲。”陆徜道,“但是你要答应我,不能由你出面。”
面对陆徜的目光,明舒有种心事被看透的错觉。
这封信,陆徜应该早就准备好了,只等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