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法老终于忍不下去,招手唤来护卫:“去问发生了什么。”护卫领命而去。但没一会儿,一辆传令战车碌碌驶向神庙,传令兵激动地从车上跳下来,三步并作两步冲了上来。他的出现太引人注目,没人注意到奔跑的脚步是双重的。
“是神谕,尊敬的法老,是神谕!”这个士兵激动得话都说不清:“是神谕!”与此同时,透明的空气也溜到姜媛身边。姜媛看到一柄刀和红宝石从空中浮起,静悄悄地朝她飞来。“太阳船的船夫在图特摩斯王子面前下跪,神谕传达了船夫,他们说他是法老!”
不管是这一任还是下一任法老,哈特谢普苏特的脸色都够难看的。没有人再看着这边了。绳子断开,姜媛的手落了下来。阿巴尔扯了她的裙角,示意她斜后方有个不起眼的阶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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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媛不知道这能掩饰多久,不过可以肯定的是,没过几分钟就会有人发现她不见了。她落在地上时尽力咬牙不发出声音,让身体柔软。阿巴尔将她接住,抱着她,飞快地跑向阶梯。姜媛顺便捎走了绳索,这样或许能装作整个人凭空消失了,继续拖延一点时间。
阿巴尔在阶梯上跑得飞快,这情形可能够诡异的,他是透明的了,以姜媛的视角看来像是自己浮在空中,被一股莫名的力道裹挟向前。她甚至都摸不准他的样子,在空气中捞了好几下才捞到他的脖子。这时松弛的血脉终于回过来,令人难以忍受的酸麻从四肢百脉向上蔓延。姜媛闷哼一声,一口咬住了阿巴尔的肩膀。
她死死忍着呻吟,只能以模糊的感观感受到阿巴尔抱着她躲进了一间房间。石头做的房子传音非常好,没一会儿,他们就听到上面传来愤怒的叫喊。“梅瑞特/普!”听这声音,似乎是女王在尖叫。随即士兵轰雷的脚步从通道中汹涌而过,姜媛感到她手中的绳子被拉了拉。阿巴尔现在才看到。
他抱着她到角落里,这个房间应该是某个储藏室,在一片堆叠着的瓶瓶罐罐里,他翻出一个布包,里面有点面包和肉,还有罐酒。“哦呀。”她听见他轻柔地说了一声,抬目望去,已经有一只漆黑的猫在角落里蹲着,嘴里叼着一小片熏鱼。
阿巴尔悠闲地道:“给你这些东西,你不会去通风报信吧?”外面的脚步仍在轰鸣,将他的声音湮灭。猫睁着双眼盯着他们,尾巴警惕地摆动。看来它也不像是没人养的,皮毛油光水滑,脚腕上还带着金子的首饰。阿巴尔坐在那里,扶着姜媛,她撑着墙,还在忍。“那只猫……”手捂住她的嘴。阿巴尔柔声说:“嘘。”
她能感到他站了起来,过了一会儿,那只猫突然挣扎起来。阿巴尔把它拎着后脖颈,回到姜媛这边来。姜媛才缓过气来,向房间外面看了一眼。阿巴尔这个藏身地选得很巧妙,虽然没有房门,是由柱子撑立的开放式空间,但却有帷幕束起,房外并看不进来。何况这些瓶罐高低地摆着,非常自然地挡住了人们搜寻的视线。
脚步声冲了过去,但喧闹和欢呼还在折腾。甚至因为这里更靠近地面,能听见节日的庆祝更加热闹。庆典还在进行,自然不可能因为一个神使的失踪就匆忙中止。这对他们来说是好消息,这样搜捕的人手就会减少,力度也不得不减弱。姜媛道:“这里就是你躲藏的地方?”
“还不错是不是?”他在她耳边笑了一声,一块面包浮起来,在空中递给她。
“你哪里找来的吃的?”姜媛问,随即她又觉得白问了。阿巴尔都看不见了,拿点吃的不是分分钟的事。根据那只猫的姿势看来,阿巴尔正盘腿把它放在膝盖上,要它吃完那片鱼片。猫三两口吃完了,舔着嘴巴,随即被无形的手指撩起脖子,搔了两下。然后它从空中浮起来,放在窗台上。阿巴尔说:“去吧。”
“喵。”猫叫了一声,徘徊不去。阿巴尔也不管它,回到姜媛身边。他也拿出一块面包,开始吃,面包上一口一口地减少了份量,整齐的牙印漂浮在空中。
姜媛盯着牙印看了一会儿,甚至都看得忘了吃饭。手腕和脚都很酸软,她索性瘫在墙角。这时候靠着冰凉的石头,才能感到浑身热气腾腾,快要烧起来一样地干渴疲惫。真是太神奇了。姜媛问:“为什么你咀嚼的时候我也看不见面包?”
面包在空中抖了两下。她完全可以脑补出强盗头子一手撑在膝盖上,忍俊不禁的样子。那双蓝眼一定邪恶得叫人想戳瞎它们。
“魔鬼也有不知道的事吗?”他戏谑地说。姜媛说:“不知道就不知道,这有什么好奇怪的。”
这样简单的话题,就好像交流了一切。分开的三天里,双方如何艰难地在各自的处境里挣扎。她将他踹下台阶,他手无寸铁地潜入神庙。这种将性命彼此交付的沉默,不需要任何语言来渲染。阿巴尔将面包递给她:“你需要休息,我喂你?”她说:“不了,谢谢。”但是那片看不见的唇贴了上来,将嚼碎的面包沫填入她口中。
姜媛狠狠踹了他一脚,但感觉到脚钻心地疼,疼得要捶墙的人反而是她。她感到他倒在她身边,无声地大笑。她抹着嘴:“你他妈能正经点吗?”也不得不吞下去,不能留下食物残渣。他道:“难道你不想试试?看不见的样子,想来会很刺激。”水罐从空中浮了起来,向她递来。
埃及的啤酒其实味道是很不错。姜媛好歹也是喝过神庙和王宫的酒,喝得出来和那些喝过的如出一辙。巴库姆总督无论到哪里,都能把自己打理得很舒适,这点姜媛真是拍马也赶不上。阿巴尔没让她吃很多,说:“你饿了三天,只能吃一点,否则会影响速度。”姜媛也明白这一点,但是看着被他收起来放在布包里的食物,真是眼睛发绿。那只猫并不走开,为了不让它喵喵叫,阿巴尔偶尔也喂它一点东西。……猫都比她吃得好,她又不能喝太多水。
他甚至从角落里翻出两块布,看起来是罩在陶罐上防尘的。但是将它们摆好,外面摆好瓶子,人躺下去,一点痕迹也看不出来。这个房间的角落很阴凉,太阳照不到。姜媛躺下去,终于舒适地叹了口气。她的双手和双脚都已经淤青发黑,浮肿而形状可怖了。它们开始抽痛,或许会溃烂吧。她还紧绷着,盯着天花板上的石刻画像,无法入眠。四面八方传来的脚步声令她警惕。阿巴尔说:“睡吧。我们还有很长的路要走。”
她闭上眼。这次连束眼的布条也没有,她以为她睡不着,但是当那只猫被塞在她身边,感到柔软的温暖和刺人的毛以后,她就不知不觉地睡着了。
第46章 番外·出埃及记(十一)
自然这场补充体力的睡眠感觉不会太好。姜媛哪怕是睡着都能感觉到身体的疲惫、沉重、火烫, 还有无处不在的幻觉。她一直在甬道中奔跑, 跑啊跑啊,没有尽头。晃眼又能看到那千篇一律的雕像, 她一边害怕,一边觉得这还没完没了了。等她能看到它, 非得一锤子把它砸成石粉。
当她醒过来的时候,她以为自己会发烧,但是好像除了身体沉重些没有别的感觉,真是谢天谢地了。肩膀上还在被持续戳, 随即阿巴尔发现她醒了。空气中的声音道:“清醒一下, 过一会儿我们该出发了。”
姜媛以为自己睡了很久, 但看看外面的天色,太阳才刚开始西垂,热力仍在肆虐大地。“不是晚上走?”她问。阿巴尔道:“夜晚的搜查更严。”
他躲避这种搜查已经相当经验丰富,知道刚逃跑时和晚上的盘查是最严厉的。应该趁城门即将关闭,或是换班、进餐, 这样的时间离开,才不引人注意。地上的食物已经摆开了, 看起来真是美味。猫已经不见了, 阿巴尔说:“你睡到一半它就走了。”她睡得太死,这种动静本该要注意到的。他们沉默地抓着地上的东西开始吃,需要补充体力。吃了快一半时姜媛才问他。
“……变得透明以后, 会怎么样?”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 如果他们两人都消失不见, 要逃跑就等于毫无难度。阿巴尔不可能不将这个诀窍告诉她,如果他不说,要么是不知道怎样变的,要么——是这样便有更大的坏处,无可挽回。阿巴尔道:“别骂它,会消失。”
“什么叫会消失。”
“就是消失。”空气中停顿了一会儿。“我有种感觉,我的时间快到了。如果不在五日之内赶到孟斐斯……”
“你会完全消失。”
“多骂几句,消失的速度会加快。所以我们最好从现在开始,一个字也不要想它。”
“是谁呢?”
“胡夫。”他吐出一个单词,言简意赅。姜媛还记得阿巴尔三天前的样子,或许他骂了许多句,才将自己变成如今这样。现在说这个,什么意义也没有。她道:“那如果将宝石放回去呢?”
也许他耸了耸肩,空气中传来气流。“雄鹰束了翅膀也飞不起来,只好听凭命运的安排吧。”
姜媛点了点头,没再说话。他们又低头继续吃了会儿,看阿巴尔的食量,显然已经想得很开。
从这里赶到孟斐斯,五天时间,紧得一刻也不能耽搁。
布料这种东西用途确实很多,铺在地上当做睡垫,吃饭时当做桌垫,吃完后就变成披身的衣料。除了上面有些可疑污渍和食物的气味,一切看起来很好。傍晚视线昏暗,应该遮掩得过。较为难的就是姜媛身上特征明显,如果有人命令她打开布料展示自己——估计她还跑不动——那她就只好让阿巴尔在后面捅人了。阿巴尔吹了声口哨:“亲爱的贾南,哪怕我理解你爱我的心情,不过咱们不用做得这么绝。”
他施施然地走开,能听见轻微的脚步声走到另一个角落里,阿巴尔将另一个藏在罐子里的布包拿了出来。
姜媛有些无言——这家伙是哆啦A梦吗?!还是看不见后,终于完全点满了盗贼技能。布包飘了过来,放在地上打开。一堆漂亮的衣裙首饰堆在一起,,最上面横着的是一柄金色的权杖,杖头猎豹张口咆哮,盘绕的黄金眼镜蛇与黑曜石的眼珠熠熠生辉。姜媛看着阿巴尔的方向,等他解释。
“这是伊西丝的权杖。拿上它,应该可以出城。”
“伊西丝是谁?”
“不记得脸,很难给你描述,反正是想跟我上床的某个祭司。不用担心,三天了,没有人在乎她出不出现。”
那个可怜的女祭司已经被锁在她房间的某个箱子里。不过姜媛相信如果没有换上这套衣服,她会比她更可怜。据阿巴尔介绍,这位祭司是王室较为显赫的一员——是哈特谢普苏特的表妹,祖父曾是下埃及的维西尔——相当于总督和首相。总之。她与女法老关系不太和睦,又身份显贵。阿巴尔曾令她在房中大发脾气,宣扬自己为帝国祈福,闭门不出。如今只要姜媛带上权杖骂人,有很大的可能骂出一条道。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姜媛怀疑地问。
“只要想和神使生下孩子,争夺法老的位置。”空气懒洋洋道:“她什么都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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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觉我要困得放弃治疗了
第47章 番外·出埃及记(十二)
因贪婪而轻信的祭司就这么送了性命, 剩下活着的人即使拿着她的遗产, 也还需许多努力。换衣服不是件容易的事,拿上权杖装人更不是。他们要在有限的时间里将她装扮得富丽堂皇, 令人忌惮,这事怎么想都颇有难度。夜晚即将到了, 神庙中四处传来脚步与呼喝,哪怕神使跑了,祭司们兴许更倾向是她回到了天上,回到神的身边。他们仍是按照惯例, 排着队去神庙边上的湖沐浴净身。
姜媛就着夕阳, 在阿巴尔的帮助下穿上裙子, 带上首饰,她也有许多地方看不见了,不得不用混金的颜料将可疑的地方遮盖。感谢祭司的行头足够华丽,身上诸多首饰,项链、手链、手环、戒指、头冠。这一片金子, 重得可以将人压死,也能有效地挡住很多皮肤, 让它们在夜晚昏暗的火光下闪烁, 而不令人怀疑金子下挡着的是什么妖魔鬼怪。根据阿巴尔的原话,他在神庙背后藏了驴子和食水,只要能混出底比斯——这大半得靠姜媛自己的努力了, 毕竟他自己又看不见——事情就算成功了一半。
虽然他看不见, 但出乎意料, 姜媛没想到自己对他会这样熟悉。或许是因为没了眼睛,这事才显得那么突兀。只凭他说话的声音,扬起的风声,她就能感受到他的动作和位置。配合太过流利,就连空气里也笑了一声,他一张嘴,姜媛就知道他想做什么妖,不想让他说话,她先一步找了个话题打断了他。
“你花三天能将这些东西准备成这样?”她还是很佩服阿巴尔的。他脑子够清楚的,逃出去时就立刻想到了后路。这里看着不起眼,却好藏身,衣食妆饰倶备,决不可能是仓促之间收拾得好的。阿巴尔倒没有很当回事,声音平淡。“那大约是我的旧习惯吧。”
他这种老辣精明,姜媛拍马也赶不上。强盗头子踩点简直已经成了本能,哪怕没有刻意去关注,他也第一时间找好了退路——甚至包括可以攻破弱点的人。姜媛抬着下巴,感受着呼吸与手指的热力一起压在自己脸上,在眼角按上颜料,离开时,就能看到一丝色彩在空气中浮现,随即又隐没。现在哪怕阿巴尔穿着衣服,沾染尘土和粉末,这些东西也会跟着他一起湮没。他也发现了,抓起刀和宝石,它们也跟着微微地隐没。
他笑了笑,口气里带着那么些傲慢。从见面到现在,他才这样将他们分别几年来的过去轻描淡写地一带而过。仿佛仍是福斯塔特港口外,码头边明媚的晨风之中,他在马上伏下了身体,眯起蒙面长巾之后的蓝眼,贴近她的面颊。
“要我说,做总督和做强盗,不相通的地方实在很少。”
要姜媛说,其实他们在此之前也不见了好几年了,哪怕是算上那几天露水之欢,也实在算不上是什么熟人。她没接这茬,阿巴尔也没再说。他替她带上假发,摆摆正,退后了一步端详着。她现在头发和眉毛都被剃光了。埃及祭司崇尚洁净,敬奉神明应该浑身上下纯洁无垢,不能有一根体毛——姜媛都有些奇怪,这家伙替她描眉涂脸居然没笑出来。她反正是没有铜镜,看不到自己的样子。她问:“如何?”
“这样倒还看得过去。”没等姜媛反应过来,空气中炽热的呼吸又一次靠近来。“可以亲得下嘴了。”
姜媛回以一脚。他笑着错开了,惋惜道:“每次见你,你都更加心如铁石。”她反唇相讥:“每次见你,你都更加幼稚坏事。”在月光与宝石边上的第一次见面时,他只是强盗,她只是俘虏。果真世事难料。他们之间沉默了一会儿,阿巴尔道:“兴许这是咱们最后一次相见。”夕阳即将沉没在地平线下。而窗外,向山坡下俯视,整个底比斯正在亮起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