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点者蜡烛,她揉了揉眼睛,将行囊放在床榻上,道:“童夕素来守规矩,但她是全心全意顾着小姐的。”
宋月稚摸她的头,道:“不要紧的。”
她不能带着两个小丫头,便和艿绣叮嘱过,若是旁人要为难两个小丫头,一定要帮她护住,为此自己将压箱底写出的曲谱都赠予了她。
玲可忽然笑,“小姐,你以前过的太苦了。”
苦吗?宋月稚想想,其实是挺苦的,她从未尝过真正的甜味,当时便不觉得苦了。
可是如今,再要她吃那种苦,怕是咽不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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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清晨,宋温游正在院子里练枪,梨花被凌厉的风吹落了鹅卵石小路,他停了下来才发觉自家闺女在不远处看着。
他擦了一把汗,乐呵呵的走了过去。
宋月稚甜甜的喊,“爹爹。”
“怎么样,爹爹的抢法不错吧?”
她附和的夸赞了几句,又叹了声气,当宋温游问起来才支支吾吾不好意思说:“我见爹爹忙碌的很,没有空做闲事,幼时总看着旁人家父慈子孝,母亲温善……”
一听这话,宋温游这下心疼坏了,他身上担着职责,自然一日不敢松懈,谁知就是这样疏忽了闺女。
旋即将手上的东西往下一砸,请了一日假,决定陪陪宋月稚,她幼时没有的,现在都要补上。
酒楼喝茶时,宋月稚见他兴致满满的点菜,她知道父亲是疼爱自己的,这么多年他丢下自己一人,何尝不愧疚?
便只有这一次她任性些,这么多年她才终于知道,乖的孩子没有糖吃。
宋月稚敛下眸中的情绪,不经意道:“爹爹这样的大官出城必须要有手令么?”
第69章 私奔(二) 您也等等我吧
宋月稚想过了, 自己与江汶琛再怎么说都是惹人目光的存在,上次自己离京又皇后帮衬着,但这次显然没有这种方便了。
宋游温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十分乐意回答闺女的问题, “你父亲我现在手上的兵权还没卸呢,要是出京, 人家还不得参我造反?”
“那女儿呢?”宋月稚拿起酒壶, 给他倒了些,“我想着春季凉爽,若是不出京游玩一日,怪可惜的。”
她这话完全没引起什么警觉,宋游温心说这小丫头果然玩心挺大, 不过这样倒是活泼, 总比那些整日在闺阁里病恹恹,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来得好些。
不过他说:“这些天不行, 朝廷有重要的事。”停顿了一下又解释道:“现在在京城进出的人都在严加管束, 你身份也特殊,还是等过了这阵,再去踏春好些。”
“发生什么事了?”
“到时候你便知晓了。”宋游温喝了一口酒, 再赞叹道:“这酒辣, 哦不不不你不能喝,小姑娘还是吃些蜜饯果子的好, 待会咱们去钦翠楼,你到时候喜欢什么样的首饰都与爹爹说,爹爹都买给你。”
范全刚刚就与他说,哪家千金小姐在酒楼抛头露面的,说他不把女儿当明珠养, 尽把她当军中的臭小子了。
女孩子,就应当穿金戴银,满身华贵才是。
他这毛病这点还是得改。
宋月稚听了消息,不再深问了,她乖乖喝她的茶水,之后随着挑了不少时新的新奇玩意儿,到国公府时已经是下午了,她还未下马车,便见范全三两步截人。
他上来说在宋游温耳边说了几句话,接着宋游温的神色变了变,似乎有些不悦。
宋月稚知他有公务要谈,垂眼道:“爹爹,那我就先回去了。”
得了首肯,她便往府内走。
范全也不等她走远,便道:“朝廷的抚恤金迟迟不下来,将士们还都等着回家呢,若再不安抚,怕是要出事。”
几十万大军回京,不少人驻留在郊外的演武场,本大朝会结束后就该发放军饷给予假期,但谁想得到,户部到现在都没将钱款拨下来。
之前户部尚书一家受了牵连,圣上看在国公爷的面子上才没将整个尚书府抄斩,只是流放到边境去了,新上任的人还未定夺,两位侍郎资历尚且还算浅薄,户部留下这么个烂账,这时候都不知道找谁说理去。
宋游温也知道这事难办,他从腰间取下一块腰牌递给他,“这样,你先安抚安抚他们,我明日上朝和陛下商议。”
范全接过,点首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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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月稚回了自己的院子,看着席妈妈呈上来的糕点,她忽然道:“适才我看范伯伯走的匆忙,忘了叫他进来尝尝妈妈的手艺了。”
“这样吧。”她转首去唤铃可,道:“范伯伯住的不远,你将这些打包好,送到他府上去。”
原先也没什么,但铃可从自家小姐的目光里看出一丝暗味,她很快应是,接着急匆匆离开了国公府。
这不过是个小插曲,众人也并没在意,之后一日宋月稚又出了国公府,说是去相国寺烧香。
她从小僧人的手里接过一封信,品读了片刻,却突然被唤了一声,她将手中的信叠好藏起,接着与院里姻缘树下的江虔文对上了视线。
相国寺素来香火旺盛,宋月稚的母亲生前信佛,她便时不时也会来捐些香火钱,再拜拜佛。
人来人往的,两人仿若隔了千山万水,江虔文被她神情中淡漠的情绪刺到,一瞬间觉得这距离像是一生都无法跨越了。
他屏了呼吸,不信邪的迈着步子到了她跟前,她便行礼公事公办道:“三殿下。”
江虔文想离她再近一步,但宋月稚却往后退了退,他胸闷气短,沉声道:“你对我生疏了许多。”
“臣女自知与殿下云泥之别,岂敢放肆。”
自从得知自己与皇家有了桩婚事,宋月稚便有意无意的不想与他有牵连。
江虔文只觉唇中的舌苔都是苦的,他语气低低,“你在怪我?我那日是一时情急说话不过脑子,你与我自小的情分,我自然知道你的人品心性,只是怕你恼我。”
自那日两人吵架后,他想尽办法都没能再见她,今日无论如何,他知道自己要坐低姿态,不能再气她了。
“臣女岂敢。”
手里的信还未看完,宋月稚这时候心底略急,是一句话都不想再多说。
她福身就要走,但脚步还未踏出去,江虔文便跨步拦在了她面前,两人的距离离得极近,宋月稚心底一跳,往后撤开却被拉了一把手臂,还好她稳得住,不然下一刻怕不是就要扑进他怀里。
宋月稚仿若沾上了什么脏东西,瞬息甩开他,她满目暗沉的看着江虔文,柳眉蹙起,江虔文从未见过她这么生气,那视线像是一把刀冰冷的往他身上刺。
他不由得一愣。
“臣女竟然不知,三殿下如今也喜欢强迫那一套了。”
“我......”
他不过是怕她摔倒。
四周的人都听见了动静,不由得看了过来,几个挽着篮子的妇女低声私语道:“这光天化日的,这是做什么。”
“别是什么强抢民女的戏码,这人长得斯斯文文的,怎么这副德行。”
“知人知面不知心,大庭广众对个女子动手动脚的,脸皮也是厚的很。”
这般露骨的话到了耳朵里,江虔文□□头都攥紧了,那市井小民不知自己的身份,什么脏话都说得出口的,可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殿下却从未受过这般不堪的言论。
宋月稚自动屏蔽了周围这些再轻不过的责骂声——她往日听得多了,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虽然见他脸色漆黑,她也丝毫不给他台阶下,“虽我自小与殿下交情匪浅,也不代表能受你三翻四次的死缠烂打。”
说罢转身她也不看江虔文的反应,转身便走了,她知道自己说的话伤人,但有些事情就是不能藕断丝连,她何尝不知道江虔文的心思,但现如今她不想要,也不想再有牵连。
今日这人逾越的举动,算是彻底让她想撕破脸了。
周围的人渐渐散了,侍卫到了自家殿下身边被吓了一跳,江虔文眼睛猩红,整个人仿若一具死寂的尸体,僵硬无比。
国公小姐怕是彻底想与他断绝联系了,只听江虞文声音嘶哑,忽然道:“可查清楚了吗?”
“问过住持了,说是位男子送来的信,指名交给国公小姐。”
江虔文的气势瞬间阴沉下来,片刻后他低声道:“把人找出来,我要他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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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传信的方式是宋月稚想的,那日人多眼杂,虽然她去探望沈逆的刻意换了身行头,之后去巡按府也没有多少人看出她是国公小姐,但事后她不免还是有些害怕,这才想了这个法子,没曾想半路碰到熟人。
她也不知江虔文有没有察觉异样,不过看完来信,她好歹还是松了气。
回到国公府后,她差人打扫起院子来。
宋游温从宫里回来已经是半夜里了,便见微弱的灯火下,府前的石鼓门墩旁站着等候的小丫头。
他心里热乎乎的,嘴里说的却是埋怨的话,“这个点还不歇息?”
“爹爹不回来,女儿便睡不着。”
“胡闹,那也不该在这干等,你身子骨本来就弱,虽然过了冬天但这大晚上的不还是冷吗,也不知道披件衣裳!”
他语气暴躁的很,但宋月稚不知怎么,一时间心底涌现了些热意,等着身上披了件宽敞的披风才回了神。
她忽略心底的异样,忽然笑着软声道:“爹爹饿了吧,我叫席妈妈做了酒菜吃食,女儿想和你喝一杯。”
“乖女儿。”宋游温揉了揉她的头,又道:“我喝,你不准喝。”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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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游温这几日日子过得很快活,宋月稚亲近自己,户部巧又拨了款项,事情是一帆风顺,唯一让他在意的便是今日皇后说的话,他家闺女到了年纪,该找婆家了。
这时候屋里的伺候的人都被遣散了下去,说是两父女要说贴心话。
正借着这个机会,他便试探道:“这几日这人多人来提亲,可有看上的?”
宋月稚微微摇首。
“也是,送上门的咱不要。”
其实宋游温哪里想让自己还未亲近过几日的闺女就这么嫁了人呢,他道:“咱不急着嫁,啊。”
说完又抿了一口酒,他觉得奇怪,自己向来是千杯不醉的,怎么这酒这么烈,他已经有了些‘醉意’,眼前晕乎乎的。
宋月稚心里尚且还存着一丝期望,她缓了口气,道:“爹爹,我从未同你说过,其实女儿心里早就有了倾慕的人。”
“我知道,江汶琛是吧?”宋游温一拍桌子,提到他就来气,“你们两,不合适!”
宋月稚虽然早有准备,但还是止不住的失望,可下一刻却听声音打转的父亲又道:“谁都不合适,我闺女这么好,谁都配不上.......那小子就算是.......”
话到这,他双眼一黑,头砸到宋月稚柔软的手心里。
片刻后,宋月稚才起身,将高大壮硕的父亲搀扶起来,才走了两步,头顶便冒出了些汗珠,她跌跌撞撞的将他放在榻上,轻喘息了几口气。
那蒙汗药果然奇效,她放的很少见效却快得很,她一早便吩咐铃可给父亲明日早朝请假,这几日宋温游忙前忙后,也当好好睡一觉。
接着她伸手在他腰间摸索了片刻,终于取出了一块令牌,上面刻着一个‘温’字,当时范全便是凭着这个出城的。
她将令牌放在身上,接着拿出一封信放到了桌案上。
换好早就准备的衣衫,走到门口却忽然顿住脚步,她回到床畔,伸手搭在宋温游的手背上,低声道:“是女儿不孝,母亲和女儿等了您这么多年,您也等等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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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着月色,宋月稚轻巧的出了国公府的大门,这时候已经到了宵禁的时间,她左转右转,终于到了约定好的地方,那人早早乘着马车等她,她穿着便衣轻松的登上了马车,可刚掀开帘子便被一双冰冷的手带入其中。
她被他捂住了唇,略微虚弱的声音随着气息扑到耳边,“嘘。”
鼻尖是淡淡的血腥味。
第70章 私奔(三) 疼啊
马车外, 是呼啸的风声,商铺悬挂的铃铛被吹的丁零作响,落入耳底的则是强劲有力的心跳声。
及其, 格外让人在意的血腥气。
那人紧扣着她的手, 她不好说话,只能听着外边渐近的夜半打更声, 脚步声越来越近, 她不禁将呼吸都放轻了些。
“夜半三更,小心火烛……”
一声铜锣声响后那人越行越远,直到清风吹打着车帘才将心放了下来。
“你怎么了。”
宋月稚动也不敢动,生怕不小心触着他的伤口,心里更是慌乱的厉害, 他怎么会受伤?
“路上碰到了点意外。”
他将喉咙里的血往下逼了逼, 再支撑着将她扶起身来,又尽量将自己显得自然些, 不至于让她太过担心。
这几日他做好一切妥善后事的方法, 一切就绪后本以为万无一失,但没想到临行前遭到一群人半路截杀非要带他走,可他耽误不起时间, 便受了点小伤将人甩开赶到这里来。
他咳了一声, 将手放在被刺了一剑的伤口处,声音微哑道:“再过一会, 等城门的将领换岗。”
他周围都是监视的人,想独自离京比登天还难,但若是自己的身份暴露之后便彻底被绑死了,所以离开的时间最好就是这几日,他借自己身份的便利伪造了一份通行令, 他的暗卫伪装成提前定点换岗的人,之后再出城。
但本以为算无遗策,却出了个程咬金。
他指尖微白,那群人只要在一半个时辰之内找不到他们藏身之处,便能安稳离开了。
可宋月稚听出了他声音里的隐忍,知道他定然是受了很重的伤。
她低声问,“他们会来吗?”
“别怕。”江汶琛扣住她的手,温和道:“这儿偏僻,一时半会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