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暂时别过,各自回屋。
连星的小屋大体由他自己所建,依托巨树而成,占地不大,分为上下两层。
他最得意的,是自行打造的滑梯。
走到二层再滑下,这简单的玩乐在他看来亦有趣无比,是寨子里孩童趋之若鹜的玩具。
静楠在他的鼓励下走去二层,坐上滑梯,咕噜噜——整个人团成球滚了下来。
球撞上桌脚,发出砰的响声,把连星吓了一跳。
阴影处,荀宴眉头紧锁,手按在枝头,暂未动作。
“圆圆。”连星忙跑去,扶起小孩,“没事吧?痛不痛?”
他没想到静楠太小了,无法掌握平衡,整个人就那样滚了下来。
“不痛。”小孩慢慢爬了起来,头发散乱,脸蛋红扑扑,但双眸极亮,带着跃跃欲试。
哪有要哭的迹象,分明开心得很!
她拒绝了连星帮助,迈着小短腿哒哒跑上去,又咕噜噜滚下来,再上,再滚。
如此循环三四次,总算掌握了滑梯要诀,可以歪歪扭扭地滑下来了。
从起初的紧张到放松,也不过几息而已。
连星带着笑容旁观,静楠自顾玩得开心,他就顺势点了油灯,取树根雕刻起来。
朦胧光影下,连星敛了多余的神情,凝神专注,认真的模样莫名有几分气势。
桥山寨并非日日有行动,偶尔一次,连星能分得的银钱也少之又少。
凡劫掠所得,皆由几位当家统一管理,用于寨中所有人生活。
从一年前,连星习得根雕这门手艺后,就开始坚持雕刻。
一个根雕可卖银钱五文,他断断续续地攒,已经攒到了一两银子。
等攒到三两,他就去给月儿买一个真正的轮椅。
脑海中想象出月儿的笑颜,连星唇畔弧度都温柔了几分。
…………
…………
夜阑更深,油灯最后一丝火焰跳跃消失之际,两道人影无声无息从树上一跃而下,落在连星小屋前。
“直接带走?”朱一用口型无声问道。
荀宴颔首。
下一刻,微风拂面,倚在凳上入眠的连星瞬间消失不见。
灯火虽熄,但浅淡月光让荀宴依旧能够夜间视物。在树上看得尚不清晰,如今身处其中,他发现连星的屋子当真简陋至极。
作为轻功好、寨中偷袭取物的前锋,如此清贫并不合理。
朱一在这座寨子飞快绕了一圈察看,告诉他这里几乎都是如此。
从寨中人的话语中可以得知,他们并不自认匪寇,因他们只劫富商贪官,且取财有道,从不贪心。
若只看了他们寨子的状况,荀宴会信。
可他在离京前就细细翻阅过有关天水郡的案卷,他们劫掠的银钱,前后加起来恐怕有万两之多。
这么多的银子,寨子里的人却只能勉强饱腹,东西都去哪儿了?
显然,连星并不是知情的一份子。
沉思间,身畔窸窣的微小声让荀宴看去,只见趴在滑梯睡着的静楠在边缘摇摇欲坠,半个身子悬在了空中。
原来她在滑梯中玩着玩着就睡了,连星自己都是个半大孩子,哪会照顾人,并不曾在意这种小事。
毕竟,他自己也是雕着木头就闭上了眼。
得亏静楠觉沉,这样的姿势也不醒。
两步上前揽住了人,荀宴面色平静,目中有所思虑。
小孩乖是乖,只太好骗了,也容易被带偏。
今日的连星没什么坏心思,改日就不一定了。
这是天生的性格问题,若要改起来,说易可易,说难可难。
只他不愿让静楠吃苦罢了。
“哥哥……”似感觉到了他的气息,静楠突然呓语一声,眼皮颤了颤,努力睁开,模糊中看见荀宴身影。
是连星的模样,却是哥哥的气息。
兴许是此前经历过一遭,半梦半醒间,静楠竟好似意识到了这是哥哥。
她伸手揪住荀宴衣襟,一副依赖的模样,往他怀中缩了缩。
秋夜的滑梯微凉,荀宴胸膛自然暖多了。
不知不觉中,她蜷缩成了一团,小得不可思议。
荀宴垂眸凝视。
小孩睡颜安静,双手乖巧地放在胸前,微微握成了小拳头。
连一呼一吸之间,都是极为可爱的模样,无人能够狠下心叫她吃苦头。
他亦如此。
寂寂夜色中,如此盯了片刻,荀宴终究无法做出那个决定。
罢了。他内心轻叹一声。
就这样吧。
第45章 还要
鸟雀声初响时, 天光穿过浓雾,直射|入这座静谧的山寨中,惊醒无数寨众。
大多数人默然起榻, 简单洗漱后便开始劳作,或编织手工品, 或给小菜地翻土。
秋露被惊动, 滴滴抖落,渗入桥山并不肥沃的土地中,无声无息地滋养作物。
如果不知桥山寨的营生勾当,旁人见了此景,还道好一副秋日辛勤劳作图。
逐渐升起的喧闹声中, 一夜酣眠的小静楠耳朵微动,睁开了眼。
她对上一双沉静的眼。
静楠呆住,迷糊的思绪慢慢回笼, 认真看着眼前人。
荀宴不为所动, 任她看。
沉默静静流淌在这间小树屋中,片刻后, 静楠试探着伸手摸上那张脸,再用力掐了掐。
荀宴:“……”
好在柳易说过易容所用材料特殊, 寻常动作和水洗都不会影响,且能维持四五日之久。
严肃着小脸, 静楠来回蹂|躏了荀宴几次,终于眼眸发亮, 展开笑颜扑上去,清脆叫道:“哥哥!”
竟真的认出来了。
荀宴颇为意外, 当即也不掩饰, “怎么知道是我?”
静楠想了想, 指着他的眼睛,“不一样。”
眼神不一样么?荀宴眸中含笑,对着静楠时他自然不会特意伪装,只没想到她也很敏锐。
既然认了出来,就没必要连着小孩一块儿骗了。
荀宴做的第一件事,不是教静楠不可以泄露他身份,而是缓缓取出了一本书,封面极其熟悉,正是此前被丢掉的那本。
它被连星直接丢上树梢,恰巧又被鸟儿留下纪念,印记也无法彻底清除。
静楠不明所以,好奇看他,又看书。
“不可以不读书。”荀宴敲敲她的小脑袋,“阿栾临行前叮嘱过什么,已忘了吗?”
静楠没忘,可她确实不喜欢读书,无论认字或算数,于她而言都难且乏味。
可荀宴开口,她还是喔了声,乖乖接过书本。
荀宴也不多言,这种事非说教能成,他准备等离开这座寨子,就正式为她请一位启蒙先生。
按照昨日在寨中探听的消息,荀宴领静楠往中间走去,那里是寨中一日三餐的领用处。
寨中人彼此熟识,并不需要凭证。
“连星!”盛粥人见了他高兴地打招呼,“有段日子不见,脸色不错啊,这就是你带回来的小姑娘?”
看来今早当家已经告诉了几个关键人,连星带了人回寨。
荀宴颔首,秉承少说少错的原理,对他笑了笑。
二人得到两碗粥,四个素包。
无论放在哪儿吃都行,只要最后还碗即可。
为避免遇到更多熟人,荀宴特意坐在角落,低调行事。
他扫过四周,领饭人陆陆续续,身形大都算不上健壮,从早饭来看,剩下两餐想必也不会多丰盛。
他们劫掠的银钱,到底去了何处?荀宴心中再次浮现这个疑问。
“哥哥吃。”因是素包,静楠不大想吃,递了过来,被拒绝后才自己慢慢咀嚼起来。
吃了两口,她小小“呀”了声,随后吃包子的速度都快了不少。
荀宴挑眉,低头咬了口,鲜美的滋味立刻绽放在舌尖,些许汤汁不知汲取了何物,竟是异常得美味。
这里的厨子很有一手。
两个包子入腹,静楠已饱了大半,可味道实在太好,她又举着碗哒哒跑过去,仿造其他人的模样,“还要。”
这声音,奶生生又理直气壮,令盛粥人犹豫了瞬。
寨子里规定了每人吃的量,不可多取,但今早大当家又吩咐过,不可怠慢小客人,说是身份不一般。
那多给点,应该无事吧?
这样想着,他满足了静楠的要求。
小片刻后,静楠又举碗跑来,盛粥人咬咬牙,依旧递去两包子。
如此,在喝了两碗粥,吃下六个素包后,静楠摸摸鼓起的小肚子,已经几乎看不见脚尖了。
终于很饱了。
“吃撑了。”荀宴自然地牵起她,“去走走,消食。”
顺理成章地带着小孩在寨中自由行走,荀宴目观八方,用心一分为二,一面与人寒暄,一面观察角落或不易为人所注意的隐秘之处。
从观察和交流中,荀宴大致将寨中人分为两派:一派对内情丝毫不知,认为桥山寨的存在拯救了他们,让他们避□□离失所、饿死,老老实实在寨中生活;一派则为几位当家的忠实拥趸,可称为亲信属下,明显有些武力。
二者的共同点是,都少有开智。
未开智之人蒙昧无知,易受人引诱、利用。
正如现在懵懵懂懂的静楠。
这座寨子,越来越有些意思了。
荀宴有种预感,解开了桥山寨之谜,他在天水郡的上任之路,将会顺坦许多。
***
信鸽自桥山寨飞出,直奔几十里外天水郡中的安远县。
郡守府并不设在安远县,但安远县有着极其特殊的位置,它是天水郡中最富裕的一县。
县中的富商洪升在郡中都是有名人物,为人慷慨,开善堂设公铺,是远近闻名的大善人。
无人知晓,洪升和桥山寨有着紧密联系。
信很短,蕴藏的信息却巨大,饶是洪升做惯弥勒佛,此刻笑意也不复存在。
“假使此事为真,麻烦可就大了……”他喃喃自语,至书桌前写下寥寥几句,唤来传信人,命他即刻骑马将信带去。
这封信将去的地方,名莲花县,隶属于莲郡。
二皇子所管理的郡,便是此处。
他抵达莲郡已有一月了,暂时还在整理莲郡状况,但不管如何,这里都比天水郡要好得太多。
物阜民丰,百姓和善,少有事端,管理起来不算难事。
但也同样意味着,难以做出功绩。
赶赴莲郡的三个月中,二皇子并未闲着,途中一直在同京中传信,发生的大小事都了如指掌。
同时,他也不曾放下过心中的疑惑——父皇为何要挑这种时候任命荀宴为郡守?
早在皇帝格外青睐荀宴此人时,二皇子就有探究之意了。
他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总觉得皇帝待荀宴,有种面对子嗣后代时才有的耐心。
鉴于荀家的存在,二皇子一直把这个小疑惑深藏心底,这次,终于忍不住了。
实在是太巧。
刚说要用这个方法选储君,转头就让荀宴做同样的事?
是以,一看到内容,二皇子顿时就信了大半,忍了又忍,目中依旧露出阴鸷,“我就知道这小子不简单。”
在他们眼皮子底下藏了这些年,父皇真是用心良苦啊。
他的属臣怒道:“荀家小子也是这次考校的一员?但两位殿下在明,他在暗,可以随意施展拳脚,陛下处事也太不公平了!”
说罢他就被二皇子淡扫了眼,当即讷讷道:“属下的意思是,陛下是不是有点偏心啊?”
“偏心?还算不上。”二皇子冷笑,“依我看,八成是这次临时起意。”
扶持一个无母族势力、身份尚未被承认的民间皇子上位有多难,父皇定比他清楚。
想来,更多只是见他和皇兄的斗争太激烈,想要用荀宴来令他们警惕。
理智如此想,感情上,二皇子到底生了怒意。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他岂会让自己成为旁人的踏脚石。
绝不能让这小子顺顺利利上任。
他和大皇子再怎么争斗都不会伤及性命,因为他们是一起长大的兄弟,但对着荀宴,他没有任何亲情。
甚至于,还隐隐有了杀意。
另一属臣道:“好在殿下有远见,提前做了布置,早就传信与洪升让他阻挠荀宴。谁也不会想到,如此偏僻之地,还会有我们陈家的人。”
“不止是阻挠。”二皇子思虑半晌,脸色沉如水,“父皇想让他立功,我偏要让他永远做不成。”
永远做不成……是怎么个不成法?
属臣间面面相觑,对二皇子的话各有几种解读,但都不敢多问。
但已上了二皇子的船,无论他要做什么,他们只能追随。
思虑间,二皇子已经恢复平静,起身吩咐:“赵庆,着人在京城查荀家,查清他到底是什么身份。其余人随我来,另有任务。”
…………
…………
桥山寨的三日,过得尤其快。
十二个时辰,荀宴一分为三,其中九个时辰都用来探查此地、与人交际,半个时辰陪静楠看书识字,仅剩两个半时辰用来休息。
他尚且年轻,精神极好,如此几日也没有倦色。
反倒觉得这几日过得还算轻松。
只是,他觉得轻松,桥山寨的人显然不这么认为。
负责采买之人看到账册时,露出诧异的神色,“这几日花销怎么大了许多?”
来人吞吞吐吐,不知该怎么说。
三当家脸色一沉,“说清楚!”
“当家的,还不是那个小客人啊!”来人腿一软,张口就诉起了苦,“她、她实在太能吃了。”
说着,把静楠一日三餐要吃多少都详细数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