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这话,无论是少女或荀宴,都恍若未闻。
“观公子气势非常人,又初来乍到,我有几句话想告知。”少女轻言细语,“郡守一走,天水郡群龙无主,县丞各自为主,是以附近几地都多了不同的规矩,大多数都是针对外地人。”
天水郡排外,这点荀宴并不意外。
同时他也注意到,车身暗刻的一个洪字,想来正是守卫称呼的少女姓氏。
不知这个洪,和他在桥山寨夜里探听到的洪,是否有关系。
“有些规矩虽不合理,但也不算过分,能守便守,为一点小事和官府起冲突,并不值当。”少女说着一笑,“当然,我不知公子身份,也许你并不怕这点小麻烦,可既然出门在外,事非自然少惹些为好,毕竟强龙不压地头蛇,何况……”
她眸光一转,盈盈看着他胸前探出的小脑袋,语气轻柔,“何况你还带了个这么可爱的小姑娘。”
静楠睡了许久,在外袍下憋得脸蛋通红,这才钻出来透透气。
此时她脑袋乱糟糟,脸蛋粉红,一双眼也泛着初醒的水光,如初生小鹿,清澈可人。
少女见之心怜,她似是极为喜爱孩子,当即连话都不说了,只定定看着静楠有好几息。
荀宴随意一抬手,为静楠整理乱发,却恰好挡住少女视线。
她察觉了,又是一笑,扭头从车内取出一颗小球,外表浑圆,通体金黄,绘有繁复花纹。
球上有若干小孔,里面似放了几颗珠子或石子,随手一拿,就有铃铃之声。
荀宴认得此物,应是陶响球,专为孩童制的玩具,靠声响吸引人,与拨浪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不是什么值钱的玩意,还望公子不要推拒,让我送给小姑娘。”
少女如此说着,却已直接把小球递到了静楠面前。
观她行事作风,表面温柔如水实则有几分强势,可见出身较好,在家中地位只高不低。
静楠茫然地眨眼,她才刚睡醒呢,完全不知发生了什么。
她看向荀宴,得到了一个点头。
小孩便懵懵懂懂地接过,又道了声“谢谢姐姐”。
“真有礼貌。”少女慨叹了声,大有要揉揉那乖巧的小脑袋的想法,最终只能在荀宴目光下作罢。
马车重新驶动,车窗合上。
小丫鬟正欲和自家姑娘说话时,突闻几声马蹄,马车骤停,让车内二人微微后仰。
好在速度不快。
“把这交给你家主人。”二人同时听得这道声音,是那位公子。
小丫鬟掀帘一看,只见车夫神色震惊,他的掌中,静静躺了一颗珍稀的紫珍珠。
…………
…………
钟九管财,由他出面在水泽县中置办了一所两进的宅子。
并非直接买下,只是暂租了一年。
宅子称不上华贵,但也大气,算是中规中矩。
他们一行人并非一起进宅,分批悄然进入,若有邻舍好奇,就道是几个族中兄弟从其他郡搬来,为了远离繁华,潜心读书。
有些读书人为了能静心学习,的确会寻僻静远离亲朋之处居住,这个理由并不稀奇。
入住的同时,几人并未闲着,融入当地,有意无意地把情况打听了七八。
荀宴和静楠的突然出现令人惊喜,更令小鸭子啾啾惊喜。
“啾——”它猛地扑了过去,直飞得离地三尺高,扑上了小孩肩膀,靠着她脑袋团坐。
小主人不在的日子,它都瘦了许多。
静楠抬手努力摸摸它,以作安慰。
众人含笑看着这幕,片刻后转头看向了荀宴,“公子,那边的事……?”
“大有收获。”荀宴边往屋内走边道,“先把你们知道的事说一说。”
在他的示意下,钟九等人接连禀报。
天水郡如今的确处于比较混乱的状态,三位县丞各行其是,除却当朝统一的律法外,其他的政令几乎各有不同。
而且,并非每位县丞都有统御下属的威信,据他们所知,有一位县丞就已被架空,完全是个傀儡。
“哪一县?”
“安远。”
荀宴露出不出所料的神情,这一县的名字在几位当家夜谈时亦多有提及,真正的主事人恐怕是那位名为洪升的富商。
一介商人,竟能直接掌控一县,即便他与桥山寨密不可分,荀宴也不认为是可以轻易做到的事。
背后必定还有不为人知的内幕。
“洪家人已来了水泽县。”荀宴道。
如果说他之前对少女的身份还只是猜测,如今已是肯定。
他将城门前发生的事道出,并吩咐道:“柳易,去找到那女子宅院,接下来,你直接潜伏其中,三日一回消息即可。”
“是。”
“解之,朱一过几日将回,届时你同他一起往桥山寨去,那里恐怕有密道或密室。”
“是。”
接连几道命令,荀宴将大部分人都做了安排,最后看向了几度欲言又止的钟九,平静道:“你单独随我来。”
二人走至偏僻之处,钟九终于忍不住开口,“今日清晨,京中传信来了。”
“嗯?”
钟九等不及卖关子,“公子,二皇子那边居然在怀疑你的身份了,现在从荀家多方打听你当初回京之事。”
荀宴指节微动,认真看向了他。
“荀家自然不会出差错,可是当初公子进京的路上留下了不少痕迹,即便如今寥寥无几,也容易被人顺藤摸瓜。”
内容听来紧张,但钟九不会掩饰神色,他轻松的目光让荀宴知道,此事还有转折。
“陛下知道后,不仅出手抹平了痕迹,而且……而且,咳。”
钟九顿了顿,忍笑道:“而且承认了圆圆的公主身份。”
荀宴的手僵住。
“是的。”钟九继续道,“现如今,宫中都知道圆圆其实是陛下流落在外的女儿了,而且不知为何深信不疑。”
说完,他看向了正跟着鸭子到处跑的小孩,心道:从此这可就是他们的小公主殿下了。
似是察觉到了他的目光,静楠抬头望来,满眼疑惑。
小鸭子亦抬起脑袋,“嘎?”
第47章 说服
庭院安宁, 目之所及处是静楠清澈的双眸,荀宴竟生出让她多一个公主身份也不错的想法。
她身世坎坷,险些成为流浪儿, 在荀家虽然可以得到保护,但终究没有名正言顺的身份。
如果成为公主,一切都不一样了。
公主不同于皇子,当朝公主无论母族如何,对外地位都只高不低, 有这一层保障, 基本可以无忧一生。
至于他自己如何……
事实上,荀宴一直就不大在乎皇子这个身份。
受母亲云氏影响, 他想要为民行事, 却不代表他要拘泥于那个位置。
最终, 荀宴深深看了静楠几眼, 低声道:“如此也不错。”
他不介意让静楠代替自己,皇宫虽处于权力顶端,却非他心之所向。
钟九皱眉,察觉出了几分意思, 犹豫再三道:“这只是一时之计,日后陛下定会澄清的。”
“到时再说。”
荀宴一副不在意的模样让钟九无奈, 当初被圣上暗地遣至公子身边时, 他就知道公子与众不同,可连这个都不在乎, 未免太不把圣上放在心上。
如果圣上知道……
落叶簌簌, 几片旋落在荀宴发际、肩头, 融入青袍之中, 而他恍若未觉, 或者说不以为意,动也未动。
看到这样的公子,钟九明白,有些事不是他三言两语能改变的。
念头一转,他道:“圆圆身份爆出后,德妃、淑妃都提出要把她接回宫中,亲自教养。”
这称得上好事,却也不是好事。
荀宴看来,钟九咳了咳,继续道:“但都被圣上压了回去,说不允许任何人插手小公主之事。”
多一位公主和多一位皇子的意义截然不同,皇子会招致两位皇子敌视,相对而言,为了迎合圣上,公主反而有可能成为他们示好的的对象。
何况,还是一位年幼不知事的公主。
此事说来其实很不寻常,皇帝没法解释为何要让小公主随荀宴到穷山僻壤的天水郡来任职。
可皇帝不说,他人也不敢多问。
“嗯。”
简短的一句回答,荀宴没有追问。
钟九实在无奈了,除却圆圆的事稍微让公子上心外,陛下如何说、如何做,他好似完全不关心。
他只得上前一步,呈上了信封,“这是圣上给公子的亲笔信。”
荀宴接过,一目十行。
许是年纪大了,皇帝越发话多,前半部分竟都在寒暄,有些父子之间的话见面时不好说道,信中他倒写得十分自然。
皇帝道,他真心怜爱圆圆,认她为公主虽说是事急从权,但也有真意。
若届时无其他事发生,他不会去特意澄清。
同时,信中叮嘱荀宴好好照顾圆圆,不要让她饿着了,瘦了不好看。
瘦了……
看到这句话的同时,荀宴想起了路途中曾见过一位老人带孙子的情景。
老人带孙子的方式,便是不停投喂,糕点、果子、饮品……各式各样,边喂口中边念叨:“半个时辰没吃东西,孙孙都饿瘦了。”
当时小孩见了,眼神十分羡慕,眼巴巴地看了过来。
但他只当什么都没察觉,过了会儿,小孩也就忘了这事。
回忆间,荀宴眸中浮现出笑意,令钟九大为称奇。
公子对陛下素来没好脸色,看信时却难得有了笑容。
莫非,这就是远香近臭之理?
“连星何在?”荀宴突然问。
“哦,像在客栈时那样,单独关在房内呢。”
“带我去看看。”荀宴迈步的同时,拎上了静楠。
连星心思赤诚,可以调|教,或有些用处。
……
空旷安静的小屋中,连星呆呆注视床幔,如此出神已有许久了。
窗畔秋风呼啸而过,凉意袭人,又是将要下雨的征兆。
正如水泽县之名,此地雨水极多,无论春夏秋冬雨量都极大,旱情绝不会有,偶会有洪涝之灾。
连星厌恶雨天,但这时候,此事已经无法再吸引他的注意。
他在回想昨日,那个名为林琅的人同他说的话。
林琅说,桥山寨三位当家各怀鬼胎,当初怂恿大家上山建寨就别有用心,不是因官吏迫害,更不是想为天水郡的百姓开辟一条生路。
他们只是想借众人的势,把自己卖个好价钱罢了。
怎么个卖法,连星不得而知,但他依然记得最初上山时,大当家摸着他的脑袋说:这孩子身世可怜,无处可依,就把他一起带着吧。今后都是同生共死的兄弟,勒紧裤腰带给他匀一碗也不难,若是少了,我来出。
那时他不过八岁,瘦骨嶙峋,连力气活也干不成,却被大当家义无反顾地带上了。
大当家亮若星辰的双目、高大伟岸的形象犹在心中,连星并不愿相信这桶往他身上泼的脏水。
可林琅的话宛若深入脑中的私语,令他不知不觉中回想,注意到了记忆中许多不寻常却被忽略之事。
大当家偶尔会私下吩咐他行动,取来的东西连星不知为何物,可他清楚那绝非是为寨众所用的;每次行动前,他们其实都会先探听对方来历,再决定是否要劫掠此人。
夔州来的那名行商,其实并不符合劫掠的条件。因他在路过天水郡时,见百姓贫苦,特意散了不少金银,部分捐入善堂,部分直接为百姓买来冬衣、米粮,当场发放。
按规矩,他是善人、恩人,不该遭难。
可他实在太富有了,仅探查之人随意窥见的一角,都是价值连城的珍宝。
诱惑太大,因此对他出手时,寨中人一半赞同、一半人反对。
最后,是大当家出面拍板,取适量财物,道待他们发达之时再回报此人。
寨众大多数人胸无点墨,二当家逮着读书的人都是如他那般大的孩童,所以大部分人都认为这话没问题。
连星当时已经察觉出了蹊跷,大当家的话就好似是一纸空言,根本无法兑现。
可因为种种原因,他最终把话闷在了肚子里,不置一词。
后果也已知道了,那名行商跳下山涧,生死不明,而他们劫掠来的财宝,如每次一样都由几位当家藏了起来,无人知晓去处,只定时取用,维持生计。
回忆停止,连星内衫已被冷汗浸透,不知是这时节之由,还是其他。
“吱嘎——”门被推开,连星下意识望了过去,一怔,随即叫道,“圆圆!”
静楠点头,“星星好。”
“我一点也不好。”连星气得牙痒痒,“你这个小骗子,哄我带你回寨,原来是不过是想借我弄清楚怎么进山!”
几句气呼呼的话出口,静楠一个字都没听懂,眨眨眼,茫然地看他。
仿若一拳打在棉花上,连星其实也清楚她应该什么都不知道,怒气无处释放,便扭过了头,“我再也不要理你了。”
“喔。”静楠想了想,问,“不可以吃烤兔子了吗?”
“不可!”
“鸟蛋呢?”
“不给!”
“烤地瓜?”
“什么都没了!我不要你这个朋友了!”
静楠低下脑袋,抿唇,一副失望的模样。
片刻没听见动静,连星回头一望,被她这可怜的表情一击,当即也绷住了脸,生怕自己下一刻要出尔反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