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的对话简单且幼稚,荀宴安静地听了全程,没有丝毫多余的表情。
连星的反应,他早就有所预料。
倒是小孩抱着鸭子的手紧了紧,被小伙伴莫名其妙一顿骂,也很委屈。
她说出了约莫是有生以来最重的话,“静楠也不要星星了。”
说完背过身去,好似很硬气,但从荀宴的角度,轻易就看到了她的小兔子眼。
泪水在眼眶中打着旋儿,欲掉未掉。
小鸭子着急地发出“啾啾”之声,又探出脑袋对连星“嘎嘎”大叫,护主之意十分明显。
荀宴默然看着这场景,起初脸色平静,他并不认为这种小伙伴的争吵不能存在。
好友之间尚会有龃龉,总不能世间万物都顺着她来。
但随着小孩眼眶越来越红,汇聚的泪水越来越多,荀宴终究是轻叹一声,低下身,微凉的指尖抹过那眼角,只是一句话都没说。
可这种无言的动作,已经是安抚了。
小孩扑到他怀中,眼泪终于簌簌流下,不是大哭,只是小声地抽噎,小小的背部微微颤动。
连星神色终于一变,意识到圆圆可能哭了。
他不安地探头张望,可小孩完全背对他,看不到一点脸。
他只能看到荀宴轻轻拍着小孩,过了会儿,低声道:“不哭了。”
果然是哭了。连星脸垮下来,他自觉并不理亏,可一旦惹哭了圆圆,就有种莫名的愧疚。
身体扭动了下,在绳索的捆绑中无法挣脱,连星纳闷地想:明明是他身在敌营,怎么他还要为敌人操心?
这群人已经知道了山寨所在地,几日来还不知对寨子做了什么呢。
正想着,荀宴已经抱起人走到了他面前,不过小孩依旧背对着窝在其怀中。
“连星,我有几件事问你。”荀宴淡道。
不容拒绝的模样令连星神色一凛,“别想,我不会说的,誓死不会出卖我们寨子!”
“嗯。”颔首间,荀宴在他面前径直落座,“你认为,桥山寨是造福当地百姓,行狭义之事对吗?”
连星梗着脖子,不语。
“即便你们行劫掠之事,可劫的都是为富不仁的奸商、为官不正的贪官污吏,是吗?”
连星目露赞同。
掀眸睨去,荀宴问:“那为何多年来,天水郡百姓生活丝毫未有改善,甚至越来越糟?”
“我知道,百姓都会暗地护着你们。你可知,每当官府遣人去捉人,被围攻之人混入村庄后引来官府大肆搜查,毁过多少房屋、庄稼?为了掩护一人,全村人都可能被官府重重盘问,甚至减少该有的救济。在此之后,桥山寨派人去帮过他们吗?”
“所谓的奸商、贪官污吏,有据可依吗?还是说,一切全凭你们空口断定?”
“夔州那名行商,从未为恶,在天水郡施善行德,却为何遭了你们毒手?”
………
一桩桩、一件件、一句句话语,让连星冷汗再度流下。
他无法回答。
且有些事,是他也不知道,或者说从未注意过的。
荀宴的目光依旧平静,可连星却不敢直视,“似桥山寨这等,我见识过许多,亦亲手投入大牢许多。匪寇之流而已,给自己扯上为民的旗号,并不能清高多少。”
连星想反驳,发现无从下嘴。
“你知道,京中对待这等匪徒,是如何处置的吗?”
连星投去疑惑目光。
“若老实些交待,按罪处理,或留全尸,或发配某地劳作。但若是反抗、誓死不从者,鞭刑、老虎凳、夹板、剥皮等刑罚,可以轮番上。”
随后,荀宴好心地给连星普及了这些刑罚的具体内容,听得他瞪大双眼,冷汗流得愈发厉害。
不一会儿,全身依然湿透了,面上湿漉漉。
庭风一吹,令他浑身不由自主轻颤了下。
原来官府对他们一直都这么仁慈的吗?
连星知道曾经有个兄弟被真正逮到过,在牢中待了三日被放出来了,只是三日没怎么食米水,人憔悴了些,其他都没问题。
当时连星还笑官府都是病猫,没什么手段。
原来,手段是不曾施展到他们身上。
“本来依我的脾性,抓住了人,就不会客气。”荀宴语速不紧不慢,“但你知为何只是关着你,不曾用刑,还吃喝不断吗?”
连星忙摇头。
“因为,她喜欢你。”荀宴看向了怀中小孩,“圆圆少有投缘之人,且我们相信,能让她喜爱之人,品性定不会差,便多给了你一个机会。”
听罢,连星咽了口口水,心道原来不是圆圆辜负自己,而是救了自己。
他目中愧疚更甚。
荀宴静看着,须臾后才道:“现在,你能回答我的问题了?”
踟蹰几息,连星点头。
第48章 初雪
初雪已覆地, 晚风仍积威。
水泽县第一片雪花掉落时,天地正在寅卯之间,万物无声。
一点寒意从枝头掠过, 踏小窗、跃床幔, 直袭厚厚被褥中安睡的小姑娘。
她呼吸平缓,肌肤好似霜雪瓷白,透着淡淡的粉, 乌黑的细发垂在两侧, 柔顺富有光泽,掩住了微微抖动的小耳朵。
寒意流淌,让睡梦中的她转了个身, 双目依旧紧阖。
片刻后, 终于抵挡不住愈来愈冷的温度, 迷迷糊糊睁了眼。
她呆了会儿,仿佛没意识到为何这么冷, 明明昨日还是暖暖的阳光, 所以晚间睡觉时就没有合窗。
榻前烛火摇晃,一声轻吱, 小窗被严密关上,墙边人影慢慢走了过来, 试探着唤了声, “圆圆?”
帐幔内传出模糊的呜声, 出声之人笑了笑,挑开幔布,果不其然瞧见了半坐起身迷迷瞪瞪的小孩, “被冻醒了吧。”
静楠看向她, “甜果姐姐。”
声音软软的, 人却呆呆的。
甜果坐到榻边,给她披上外衣,“今早突然变冷了许多,昨儿一点预兆都没。你先乖乖躺着,我去煮碗姜汤给你喝,这种时候不能受一点冻,容易生病,公子回来该说我没照顾好你了。”
甜果絮絮叨叨,静楠只知点头看她,显然并没有真正清醒。
见她这模样,甜果忍俊不禁,刮了刮小孩鼻子,提上小灯,起身去了小厨房。
甜果其人,是荀宴从附近农家请来照顾静楠的帮手,年十二,因有着照看幼弟幼妹的经验而被荀宴看中。
她是农家女,不签卖身契,只是雇佣关系,但照顾静楠一点儿也不会马虎,处处都十分小心。
熟练地在厨房煮好姜汤,记得小孩爱吃油糕,甜果顺便炸了两块,备上小盏白糖来蘸。
回屋时,她不经意抬眸望了眼灰蒙蒙的天,云层密布,几片雪花摇摇晃晃飘至眼前,还未真正落上掌心,就融化了。
她呼出一口白汽,加快了脚步,心想:公子离开有大半月了,再不回来,圆圆该多想他啊。
被她认定会“思念哥哥成疾”的小孩正趴在被窝里玩陶响球,眼神清明许多,闻声投来目光,在触及油糕时明显亮了起来。
“先喝汤,再吃油糕。”甜果带孩子经验丰富,张口说出的话就让静楠无法拒绝。
姜汤已不烫了,但微辣,她出生至今统共也才喝过四五次,一直无法习惯这个味道。
喝到一半,静楠别过脑袋吐舌,试图驱赶舌根上的辣意,小狗般的模样让甜果莞尔。
主动拿走碗,甜果道:“好啦,知道圆圆总是只喝半碗,我就特意煮多了点,这一半就够了。”
说罢,自己把剩下半碗饮尽。
静楠拿起一块油糕,剩下一块递去,被甜果拒绝,笑眯眯道:“我不吃,都是圆圆的。”
她向来很守规矩,如这剩下的半碗没什么价值的姜汤可喝,但油糕这种在自己享用范围之外的东西,绝不会轻易动手。
毕竟,圆圆纯稚,她却不可以没有分寸。
甜果清楚,如果不是有这份自知之明,公子也不会选中她。
她道:“吃了油糕,再睡个回笼觉吧,时辰还早呢。”
静楠却没有睡意,咬着油糕拍拍被褥,含糊的声音发出,“姐姐一起。”
甜果略一思忖,脱衣上了榻。
甫一入内,她就感觉到了被褥中的温暖和柔软顺滑的触感,令她不禁喟叹出声。
这床被褥由蚕丝制成,被芯里填充了绸布和少许鸭绒,极为暖和。
蚕丝织物在哪儿都是名贵物,天水郡更是如此,公子依旧特意寻来给了圆圆,只是怕她睡得不舒服。
他对圆圆,的确是疼爱至极。
甜果心想,丝绸她是无法得到,但鸭绒不算难得,等有空了回家也去捡一些洗净放进被褥里,看看会不会更暖和。
那样,今年的冬天爹娘和弟弟妹妹也不会太难捱了。
脑中想着这些,甜果看向静楠,她吃过油糕重新钻回了被褥中,正拨弄陶响球玩儿,叮铃铃声不绝于耳。
那双乌黑的眼往下半垂,浓密卷翘的长睫便尤其明显,于灯光下根根分明。
甜果撑腮看了会儿这粉雕玉琢的小姑娘,好像有点理解公子了。
如果这是她妹妹,她也恨不得把世间最好的都捧过去。
陶响球突然停止滚动,静楠探起脑袋往外看,但门窗紧闭,角落幽暗,除却身侧的点点光亮外,再无其他。
甜果有些猜出来了,轻声问,“想哥哥了吗?”
小孩没点头,也没摇头,又拨弄两下球,片刻才软声细气道:“不想。”
…………
自荀宴拷问连星后,已经过去两月有余了。
两月间似乎发生了许多事,身边人来来往往,有时荀宴离开,有时林琅离开,有时大家都不在。
连小鸭子啾啾,偶尔都会被荀宴带走。
其中到底经历了什么,静楠不知道,但她清楚哥哥在忙,就像哥哥最初把她带在身边时那样。
她会乖乖地看好自己。
可是,众人离开的时间越来越长,大半个月前荀宴赶回来给静楠过了生辰,随后又消失不见。
饶是小孩非常懂事,也感觉有点孤单了。
想念的滋味,她不大明白,但不能添乱似乎刻在了本能里。
注视着烛影下的小孩,甜果无来由生出几分心疼,当即换了语气,雀跃道:“圆圆,外面下了雪哦,如果再多下几个时辰,就可以堆雪人玩儿了。”
小孩果然被转移注意力,当即就要下榻去看,被甜果拦住,“现在还什么都没呢,咱们乖乖的再睡一觉,起来就好了。”
“嗯。”静楠应声,被甜果哼着小曲儿再度哄睡。
这一睡,直接睡到了近午时。
两人顶着乱糟糟的脑袋睁眼时,都没想到自己回笼觉能睡这么久。
甜果趿鞋开窗,瞬间,风雪气息袭来,天寒地冻,让她瑟缩了肩膀,下一瞬又瞪大眼。
入目的是铺天盖地的白,视线完全被这一种颜色占据,霸道无比,连小院原本的景色都几乎看不出模样。
她昨夜只是说说而已,没想到雪竟真的越下越大,给地面裹上了银装。
雪花到现在,还在潇潇洒洒地飘落呢。
瑞雪兆丰年。甜果脑海中第一个蹦出的是这句话,心喜地想,难道水泽县终于要有丰收季了?
往年水泽县也有雪,可从未下得这么大过。
看起来是要积深的架势。
仍在想着,甜果感觉身侧一阵动静,有什么东西高兴地哒哒跑了过去。
她一个激灵,连忙伸手捞住了人,哭笑不得,“圆圆,先洗漱穿好衣裳。”
甜果身为姐姐的威信颇重,静楠只能老实点头。
如今,静楠的头发已经长得有些长度了,虽比不上自幼蓄发的小孩,可已能初步编织一些式样。
为求快速,甜果今日直接给她编了两个小揪揪,可爱无比,颇像年画上讨喜的小娃娃。
甫一打理好,静楠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
踏出门槛的瞬间,她“哇”了声,乌黑的眼仰望着被初雪压枝的梅树。
伴随昨夜大雪,梅花亦悄无声息地绽放枝头,万丈白雪一点红,美得热烈。
踮起脚尖,静楠小心翼翼摘了一朵梅花,花瓣深红,花蕊却是星星点点的黄,小小一朵躺在她掌心,让她看了又看。
甜果含笑,“圆圆吃过梅花做的东西吗?梅花糊、梅花饼都很好吃的,还有梅花……等等!”
原来她这一说,小孩就直接把花送入了口中,似要尝尝味道。
饶是甜果眼疾手快也没能拦住,她急急让静楠张嘴一看,梅花已然消失无踪。
“没有了。”静楠无辜道。
甜果:“……”
别以为我没看到你快速吞咽的动作。
怪她说得太快,没提前解释清楚,也忘了圆圆的贪吃……
“待会儿如果不舒服,一定要说知道吗?”甜果连声叮嘱,得来小孩连连点头。
甜果无奈,本想就此把圆圆拘在屋子里观察,但昨夜又答应了她不好食言,便在旁边陪着盯着,生怕她又做出什么事来。
但她也无法寸步不离,宅子里的饭都是由她做的。
这会儿荀宴等几个虽然不在,但还有两三人留下,圆圆暂时不饿可以不吃,其他人却不能晾着。
圆圆居住的屋子在宅院最深处,踏出院子就会碰见留守的人,甜果并不担心她跑出去玩儿,她担心的是小孩胡乱玩雪。
思索一番,甜果从屋子里掏出了神似冬眠的小鸭子啾啾。
听说啾啾很有些神奇,能够护主,也只能如此了。
甜果不放心地离开,留下一人一鸭对视了眼。
“懒啾啾。”
“啾——”
小鸭子委屈,它也怕冷的呀。
但既然已经出来了,啾啾当然不会再抛下小主人去睡觉,当即跟着她在院子里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