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弯了弯眼,“姑娘,你可是认错人了?”
姚盼失声。
眸光静静流转,微有悲悯,“来到此处的生人,都是心有执念不肯消、或是所思已故的未亡人。我虽不知,你想见的是何人,但你口中的师兄,大约,生得与我很是相似罢?”
姚盼想说,就是你,可话到嘴边,又说不出口了,只是呆呆地看着他。
他笑了一笑,眉宇中,自有一股空灵舒朗之气,那是一种不属于尘世的气息。他温柔地看着她,声音也是十分柔和:“你并非云環境人,还是早些离去,不要逗留才好。”
姚盼看着他的样子,不免想到了爹爹,他也会像江鱼这样,把她彻彻底底忘了么?喉咙涌上酸涩之意,隔着茫茫的尘嚣,她终于低着头,对他说出那三个字:“对不起。”
这一声迟来的道歉,怀着无限的愧疚与自责。模糊的视线中,少年叹了口气。
“不要难过。”
他伸出冰冷的指尖,捋了捋她的刘海,抚过她的额头,“世人自有他们的选择,谁也无法改变。相信他们,也相信他们不会为自己的选择后悔。而你所做的,也是属于你的抉择,并没有对错之分。他们从未怪过你,一直相信你。带着那些你爱的,还有爱着你的人的期许,好好地活下去吧。”
她终于控制不住,抓住他冰冷的,明显不属于活人的手,号啕大哭了起来。
宗长殊都告诉她了。
江寒练自刎之前,去过登云山,那里有一座供奉云環女帝的庙宇。
他曾跪上百阶,一跪一叩首,暴雨之中,磕得满头是血,也没有退却,希望赎清父亲和兄弟犯下的罪孽。云環帝的庙宇藏于深山,从来都是不向世人开放的,却被他的诚意所感,破例接待了这个晕倒在门前、血淋淋的少年将军。
掌事留他在庙中,长谈了很久。而后,江寒练写就一封血书,送往京城,除了拜托师兄勉力救下江家幼辜之外,还用廖廖几笔,提及一些古怪之事。
信上说,死亡并不是最后的告别,终有一日,他们会再次相见。
而确切收到江寒练死讯的宗长殊,只觉难以理解,震撼痛惜。
……
江寒练带着姚盼走出了竹林,姚盼回过头,那片神秘的竹林,包括白衣少年早已无影无踪。仿佛方才种种,只是她经历的一场幻境。
姚盼看向前方,但见土地平阔,屋舍俨然,落英缤纷,好一个清幽的山水福地。
白衣之人纷纷行走,有男有女,或坐或卧,样貌精致,美轮美奂,都是太行历朝历代杰出的帝王。
定安帝年轻了十岁不止,是她在“彼世”见过的模样,此时,正跟一白衣人下棋,拽着人家的手不让他落子。
“就让我一个子儿能怎么?你个老不休的,怎的专欺负晚辈!”
“不下了!”
那白衣人生得极俊极美,却有一股清灵的憨态,被定安帝搞得烦不胜烦。气鼓鼓地甩了袖,指着定安帝的鼻子:“等着,我这就跟娘子说,你上次擅用返尘镜,偷偷帮了你那宝贝闺女!”
桃花片片飞入玲珑局,定安帝喊人站住,无奈白衣人嗖地一下,便没了影。定安帝黑着脸抬头,却见一少女,眼眶红红地站在桃花树下。
手一抖,碰掉了棋盅,白子儿稀里哗啦地撒了一地:“梨梨?”
姚盼哪里还忍得住,冲上去,扑进了父亲的怀中,定安帝笑着接住了她,“哎哟,快让爹爹看看。”
他摸摸姚盼的脑袋,不无感叹地说,“原来梨梨长大以后,是这个模样啊。”
是啊,她现在长成个大姑娘了。现世时,定安帝逝世的时候,她才十五岁,还是个躲在父亲羽翼之下,什么也不懂的小小少女。
姚盼呜咽着。
那白衣人又回来了,手上还拉着一个绝色女子,“娘子娘子,你快管管他,好一个赖皮!”
定安帝把姚盼的肩一拍,骄傲地说:“姑祖,你看,这就是我常常跟你提起的,我闺女!”
绝色女子看了一眼定安帝,“臭小子,让你别叫姑祖,都把老娘叫老了!”
“姑……姑祖?”姚盼懵了。
那女子走上前来,双眸一亮,揉了揉姚盼的脸,“你就是梨梨吧,哟,瞧这小脸蛋,一看就是我老姚家的人,大眼睛水灵的,跟我姚清欢还有几分相似呢。”
被这么美的美女摸脸,姚盼的脸红了个透,魂魄都不知飞到了哪里去。
定安帝捋着胡子,干笑几声:“老毛病,老毛病了!哈哈哈。”
云環帝噗嗤一笑,揽住还在气呼呼的白衣人的腰,却是对着姚盼说话:“乖囡囡,太行交到你手上,你可要看好咯。觅个一心一意的有情郎,白头偕老,多看看阳世的好光景。实在累了,再来此处,与我们几个老家伙做伴呐。”
“您才不老!”姚盼的双眼亮亮的,无比真诚地说,“您看起来就跟梨梨的同龄人一般!一点也不老!”
“哎哟,小嘴真甜!”眼看美女又要伸手来摸她脸,姚盼心里美滋滋的,谁知云環帝的手伸到半路,被那白衣人拦下,紧紧地攥在了掌心。
白衣人瞪了一眼姚盼,好像她是什么可恶的入侵者,又眼巴巴地看着云環帝:“不许摸。”
云環帝好笑,捅了他一下,“小孩的醋你也吃?不害臊。”
“娘子~!”他嘟起嘴,那尾音九曲十八弯的,听得姚盼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然而,这般极为娇憨的表情出现在一个大男人的脸上,竟然毫不违和,反而有些可爱俏皮,大约是他容貌生得太过精致的缘故。
想来这位白衣人,就是传闻中,云環女帝那个清艳卓绝的元夫了。二人站在一起,还真是佳偶天成、神仙眷侣。
白衣人拉过云環帝,不知在她耳边叽里咕噜说了些什么,云環帝的脸一红,颇为恼怒地嗔了他一眼。
那股恩爱劲儿,姚盼与她爹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酸酸的。
“陛下。”忽然,听见一道熟悉的声音,姚盼心口一动,徐徐转身。
桃花纷坠中,白衣青年信步而来,衣袖款摆,俊朗的容颜仿佛冰雪塑成。
漆黑冷峻的眸光,在触及少女的时候,又化成了一池春水,说不出的潋滟温柔,他张了张唇,依稀是“梨梨……”
那一瞬间,他身后所有的布景,都成了虚幻……
满堂兮美人,忽独与余兮目成。
他走到定安帝的面前,敛裾要拜:
“拜见陛下。”
定安帝笑他,“宗愿啊,这里那么多的陛下,你这声陛下,叫的是谁啊?”
促狭道,“该叫岳父了。”
宗长殊耳朵红了,小声地唤道,“岳,岳父大人。”
姚盼失笑,把青年扶了起来,悄悄握住了他的手。宗长殊垂目,看着姚盼,紧紧反握了她的手,十指相扣。
“这下人齐了,”定安帝一脸欣慰,又有点说不出的怅然。这一对一对的,真是戳他肺管子啊。
想到什么,温和地看向姚盼:
“想不想见见母后?”
姚盼一怔,而后用力点头。
抹了眼睛,笑道:
“梨梨要开开心心地去见。”
云環帝叹道,“好孩子。”
山洞中的冰棺里,一名容貌温婉的女子静静沉睡,眉宇间,与姚盼有几分相似。
定安帝轻轻靠近冰棺,眼里有着散不去的悲伤,“惜灵啊,我们的女儿来看你了。她都长那么大,就快要成家啦。都快十七年了,为什么,你还不醒呢?”
姚盼心疼地望着定安帝,又怔怔地看向冰棺中的女子。即使,这是她们第一次见面,她看着这个女子,还是感受到了浓浓的难以割舍的羁绊。
深埋在血缘之中的感情,一声声地召唤着她,忍不住伸出手,隔着冰棺,触碰着母亲的面容。
“你母亲自从来到云環境,便一直如此,”云環帝悄悄靠近姚盼,“我们都在寻找唤醒她的方法,无奈什么办法都试过了,钟惜灵都未能醒来。”
就在这时,有人跌跌撞撞地跑了进来,一边跑一边喊:“姑祖姑祖!山门外来了一个少年,病歪歪的,看上去就要死了!”
“慌慌张张像什么样子?”云環女帝皱眉。
她掐指一算,脸色变了,“快快逐出去,那可是个天生的祸星,云環境万万收不得。”
“可,我看他实在可怜,在瑶台之下跪了三天三夜,风雨无阻的,也许,真有什么天大的难处也说不一定?”
“你且告诉他,他要找的人不在这里。”云環帝一脸高深:“让他去隔壁山头吧。”
姚盼一头雾水,“祸星?”
云環帝点了点她的额头,“是许久以后的事了,囡囡不用操心。等囡囡到我们这把年纪,就懂了。”
姚盼闷闷地“哦”了一声。
“话说你们两个,还没有成亲吧?”
云環帝突然笑眯眯地说,一把将一直站在一边的青年推到了姚盼身边。
宗长殊被她推得重心不稳,跌跌撞撞伸出手来,将姚盼抱了个满怀。大脑被成亲两个字占据,表情僵硬,吞了吞口水。低头,有点说不出的紧张。见她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宗长殊慌乱得都结巴了:“梨梨,你,我……我们……”
姚盼被逗乐了,捏了捏他的手,在他耳边小声说:“先生不要拘谨,他们都是梨梨的亲人。”
宗长殊闷闷地“嗯”了一声。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附在她耳边,轻轻地说,“我们成亲。”
姚盼瞪大眼睛,猛地看向他,他的眸光中尽是坚定,坦荡澄澈。
云環帝笑了,转头与定安帝商量起来,“趁着他们还没到离开的时辰,今日又是个难得的黄道吉日,不如就办一场喜事吧,如何?也许喜事一办,惜灵就醒了也说不一定。”
定安帝自是赞成,看向姚盼,“此事,还得梨梨点头才是。”
姚盼含羞带怯地看向宗长殊,宗长殊握紧了她的手。
他向着定安帝和云環帝跪了下来,磕了三个响头,郑重道:“陛下将梨梨托付与臣,臣定不负所托。从今往后,一心待她,至死不渝。”
云環帝赞道,“好后生,一看就知道是个会疼人的。”
成亲的步骤,走的是民间那一套。
因时间仓促,来不及大肆操办,姚盼只得匆匆换上了嫁衣,由仙童领着跨过门槛,走入喜堂。隔着轻薄的红纱,一眼便看见前方,穿着一身正红色新郎服的宗长殊。长身玉立,温润俊朗。望向她的目光中,盛满化不开的柔情。
她知道,从此刻起,他便是她名正言顺的夫君。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约定今生的姻缘,漫天神灵为证。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
宾客之中,有个紫衣少年静坐于角落。对着虚空,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
第52章 先生不早朝
长恨歌中说,悠悠生死别经年,魂魄不曾来入梦。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
君王思念逝去的爱人,请来道士上天入地地追寻,后来君王终于来到一方仙境,在仙境之中见到许多绰约仙子。这其中,便有他所苦苦思念的爱人,二人见了面后,自是一番啜泣不止,互诉衷肠。
大梦经年,紫香也燃到了尽头,鼎中铺满了细碎的灰烬。姚盼幽幽转醒,唇边还带着温馨的笑意。待视线逐渐明明,忽对上枕边人清澈漆黑的双眼。
宗长殊竟是先她一步醒了,不知像这般,默默无声地盯着她看了多久。被人用这般深邃纯净的眼神,极为专注地凝望着,好像是他弥足珍贵的宝物。姚盼忍不住老脸一红,回忆起云環境中场景,他一身红衣地牵起她的手,与那民间寻常人家的夫君别无二致,最后拥她入怀的力道极紧,仿佛在宣誓什么主权一般。
满满的暖意填满胸口,姚盼摸了摸他的脸颊,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与先生的那场婚礼,真是叫人回味无穷,梨梨两辈子加起来,都没有那样圆满的时候。可惜未能进行到洞房花烛,委实有些遗憾呐。”
宗长殊眸光一暗,将她往怀里一带,摩挲她的肩头,哑着声说,“现在也不迟。”
说着手便从衣服下面滑了进去,姚盼笑骂,“你个禽兽!”
闹了好一阵,姚盼终于从他手底下解脱了出来,头发乱糟糟的,还有一些发丝咬在唇边。他眸光一暗,把她的碎发慢慢地理到耳后,又忍不住低下头,在她唇角烙印一个吻,暖暖的鼻息,拂过她的面颊。
“陛下。”有人端着装着衣物的托盘,走了进来,沉默地跪在帐前。
姚盼坐起身,觉得此人有些眼熟,定睛一看,不免惊讶:“荷荠?”
那婢女听见熟悉的声音,忍不住抬头看去,隔着帷幔,看见一个高大英俊的青年,她心里清楚那是他们的新帝,自带冷酷严厉的气场,让人轻易不敢接近。而他揽在怀里的女子的身影,是她万分熟悉的……
荷荠脸色一白,忍不住地浑身哆嗦,差一点就冲动地站了起来。
虽然世人都说太行女帝暴虐无道,但是她知道,主子一直都没变,她一直都念着身边的人,上次自己差点被死太监给侮辱,还是主子重重地惩治了那个死太监,虽然主子不说,但是她都看在眼里。
只是,自从先帝病逝以后,主子性情大变,做了一些不好的事,乃至于被天下人诟病,可是在她看来,主子只是为了替先帝报仇,巩固帝位,她并没有做错什么。
荷荠痴痴地凝望着废帝,泪水在眼眶中打转,看见她脖子上密密麻麻的吻痕,浑身一震,不自觉地捂住了嘴。
看到这个,她还有什么不知道的,没有想到新帝竟然,竟然这么禽兽不如,主子可是太行的帝王啊,他怎么能……
姚盼觉得荷荠看着自己的眼神有点不对劲,怎么悲愤交加的,她忍不住起身,向她走去,“是我,你不认识我了?”彼世一年,现世一天,细算起来,也就十几天的光阴,荷荠怎么可能不认识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