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承佑:“平日可能会,今日绝不会。这位世子夫人每回来香料铺买东西都会在静室里歇息,歇息期间让仆妇们守在门外,不许店里的伙计过去滋扰,刚才我问过这些仆妇,自打世子夫人怀了身孕,她们夜里常被叫起来端茶送水,因为太疲累,白日出来走动的时候,只要找到机会就会打盹,这事常来这家店的人都知道,凶手敢在香料铺动手,说明早已摸好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脾性,他有把握自己动手的时候没人过来,而事实上要不是小涯剑突然示警,王公子也不会过去察看。”
滕玉意一顿:“我进屋之前先问外头的仆妇出了何事,凶手当时在屋里应该听到了我的声音……”
见喜错愕:“那凶手为何不及时逃走呢?”
蔺承佑道:“这还不简单么,他当时一定还有很重要的事没做完。王公子,你再好好想想,你看到凶手的时候,他躲在屋中的何处?是站着还是躺着,抑或是趴在地上?跳窗逃走时手里可拿着什么东西?”
滕玉意想了想:“凶手好像一直藏在窗下,等我发觉房中有人,他马上直起身跳窗出去了,我只看到他身上穿着短褐,没看到他的正脸。不过凶手跳窗逃走时,是用右胳膊撑着窗台使力的,他的左胳膊全程折在胸前,像是抱着什么东西。”
蔺承佑沉吟:“可我在香料铺的后巷捉住庄穆时,他手里并无东西……那么短的工夫,他既没机会与他的同伙接头,也没法在我眼皮子底下把胎儿吞入腹中,胎儿到底去哪了?”
他若有所思看着滕玉意。
滕玉意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忙放下茶盏说:“我因为没瞧见凶手的正脸,所以才不敢保证就是同一个人,但刚才在静室里,我把庄穆仔仔细细瞧了好几遍,我敢肯定凶手跟他身形很像,而且两人衣裳颜色也都是棕褐色。”
见天和见喜在旁说:“成年男子像庄穆这般矮瘦的可不多见,穿的又是同样的衣裳,认错的几率应该不算大。再说这案子如果与庄穆无关,他为何刚好在事发之地出现?”
严司直道:“衣裳可以换,身形相似的人也不是不好找——”
滕玉意忽然怔了一下,她终于知道自己漏掉什么了。
蔺承佑眼波微动:“是不是想起什么了?”
“凶手跳窗时我虽然只匆匆瞥了一眼,但因为凶手左胳膊折得太高了,弄得左肘下也露出来了,屋子里很黑,外面却是艳阳高照,跳出窗的那一下,我瞧见他衣裳刮破了一个大洞,那个洞约莫有……这么大。”她用大拇指和食指在蔺承佑面前比量着。
蔺承佑一怔,霍然起了身:“严司直,走吧。”
严司直颇为振奋:“这下应该能知道凶手究竟是不是庄穆了。”
店里的人早被蔺承佑遣散了,两人这一走,就只剩一桌的人大眼瞪小眼了。
好在蔺承佑和严司直很快就回来了,见喜忙问:“怎么样?”
蔺承佑撩袍坐下:“庄穆的衣裳上并无破洞。”
滕玉意耳边一炸,这意思是——
“王公子在房里看到的凶手另有其人。”
见天和见喜震骇了一瞬,忙道:“如果凶手不是庄穆,他为何也穿着带血的衣裳?那样多的血临时从哪儿弄来的?”
蔺承佑说:“我在巷子里看到庄穆时,他神色本就不太对,看着手里那块荣安伯世子夫人的裙角,好像很惊讶的样子,如今想来,他应该是被人暗算了,有人想办法把他引到后巷,并用某种法子引诱他把自己弄得满手血,地点恰好就在出事的后巷,相距时间又太短,我一看到他的模样就顺理成章认为他就是凶手。”
弃智好奇道:“那过后师兄为何又怀疑他不是凶手?”
蔺承佑敲敲弃智的头:“才几日不历练,我瞧你又傻起来了。光从现场找不到胎儿这一点就够师兄起疑心了,这么多人都找不到,说明庄穆要么一早就把胎儿交给了别人,要么把胎儿藏到了别的地方,无论是哪种原因,都意味着他当时有的是机会逃出巷子,可他偏偏滞留在原地等着被抓。我猜他只是个顶罪羊,真正的凶手早就带着胎儿逃走了,而王公子的证词恰好证明了我的猜测。”
见天和见喜一拍大腿:“不对呀,就算这次栽赃成功又如何,只要凶手再犯一次案,官府照样会知道真凶另有其人,凶手为了收集‘月朔童君’可谓煞费苦心,现在只弄到了三个胎儿,说不定还会再杀人的。”
蔺承佑望着手中的茶盏,思量了一晌道:“凶手并非只栽赃了庄穆一次。”
众人一震。
“别忘了,上一个受害孕妇舒丽娘出事时,舒丽娘的邻居曾在春安巷见过庄穆,若不是查到了这条线索,今日我们也不会提前找到西市,并恰好撞见庄穆‘杀人’,这一切发生得如此凑巧,像是有人刻意安排。我查过庄穆,他来历不明,手上本来就未必干净,这两起栽赃又做得天衣无缝,就算知道自己被暗算也无法自辩。”
滕玉意一愕:“世子,同州那桩案子是何时发生的?”
蔺承佑顿了顿:“三月初五。”
“我想起来了,我让程伯查庄穆的时候,程伯的人发现庄穆近一个月很可能不在长安,假如这件事也是真凶提前安排的,那么说明凶手早在第一个案子时就计划着嫁祸庄穆了。”
蔺承佑面色微变。
沉吟一晌,他笑了笑:“真够处心积虑的。第一桩同州的白氏遇害时,庄穆不知何故不在长安,事后若是查起来,他拿不出不在同州的证据。第二桩舒丽娘的案子发生时,有人在春安巷看到庄穆出现过,此事恰好把我们引来西市。第三桩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案子,庄穆又在现场。要不是王公子恰好闯进了静室,神仙也没法替他洗脱罪名了。不过真相究竟如何,还得往下查才知道。”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惊骇得说不出话来。
滕玉意愣了半天,疑惑道:“可据我所知,庄穆只是个泼皮,凶手何至于这样处心积虑对付他。”
蔺承佑转眸看着滕玉意,忽然道:“王公子,借一步说话。”
滕玉意隐约猜到蔺承佑要问她什么,忙在肚子里盘算好如何答话。
两人走到一边,蔺承佑回头望了望,确定没人能听到他们俩说话,开腔道:“正要问你,你今日为何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滕玉意正色道:“其实下午出事的时候我就想跟世子说了,那晚在彩凤楼我曾问过贺明生银丝是从何处来的,贺明生说是西市一个叫庄穆的泼皮给他的,我既想知道那银丝的来历,也想弄一根做防身之用,所以今日才跑到西市来盯梢庄穆。”
蔺承佑耐心听完:“就是为了这个?”
“当然,那银丝又轻又细,我就没见过比这个更轻便的暗器,我让人跟梢庄穆,无非是想知道到底从哪儿能弄到。对了,贺明生那身邪术的来源古怪,他的银丝既是从庄穆手里得的,说不定庄穆的邪术也是同出一宗,世子完全可以好好查一查。”
蔺承佑笑着点点头:“好,这事我知道了。”
滕玉意暗松了口气,哪知蔺承佑看了眼店铺外滕府的护卫,话锋陡然一转:“我替你数过了,你今日除了端福,还带了八名护卫出府,你弄这么大阵仗,就为了找一个泼皮打听银丝的来历?”
滕玉意心里一跳:“那银丝能要人性命,我又不知道这泼皮的底细,谨慎点不好么?”
蔺承佑一笑:“你既这样谨慎,为何只身跑到香料铺去?身边也不带个护卫,害得差点把命都丢了,还有,你把自己的脸涂成这样,是不是怕被谁认出来?”
滕玉意悄声说:“我在香料铺瞧见了一个故人,临时想过去确认一下,世子,这好像与案子无关吧。”
蔺承佑:“好,那我就问问跟案子有关的,昨晚舒丽娘一化成厉鬼就去找你,你说是卢兆安引来的,可我手下人回报说,昨晚卢兆安一直在府里,一个被人为炮制出来的厉鬼,不去找凶手偏去找你,你不觉得太巧了么?”
这件事恰好戳中滕玉意的心病,她干脆反守为攻,笑问:“所以世子这是怀疑我了?”
蔺承佑笑道:“换个人查案,是早就怀疑你了。别忘了,今日荣安伯世子夫人遇害,你又是第一个在现场的人。”
滕玉意哼了一声:“世子要是怀疑我,大可以着手查我。”
蔺承佑心道,我可没怀疑过你害人,但是滕玉意,你不觉得你秘密太多了吗?
他咳嗽一声:“尸邪和那些厉鬼为何去找你,你自己知道缘故对不对。”
他嗓音低到只有两人能听见,滕玉意心虚得不得了,嘴里却笑道:“我当然不知道,反正我把自己知道的都告诉世子了,世子爱信不信。”
说完掉头就走,为了配合查案,她把来龙去脉都主动跟他说了,唯独因为怕连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把借命和重活一事隐瞒下来。
就差和盘托出了,还要她怎么样?
她总不能说:我早该死了,只因有人动用邪术才能借命而活吧。
蔺承佑听了这话,说不定会把她当成怪物。光想想他逼着她把命还回去的光景,她就不寒而栗,万一用符箓和阵法对付她,岂不搞得她跟妖怪一样。除了这个,她更担心连累用邪术替她借命的那个人。
蔺承佑在后头望着滕玉意的背影,才问了几句,她就炸毛成这样,所谓“心虚”,简直被滕玉意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要是不好好盘问她,他首先过不了自己这一关,单单是舒丽娘的鬼魂为何去找她,就够可疑的了。
而且她前脚令人盯梢庄穆,后脚庄穆就出事了,虽然她主动说出了庄穆与那根银丝的关系,但他隐约觉得这些事没那么简单。
记得当初他刚跟滕玉意打交道时,她的那些阴损暗器简直让人大开眼界,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女,竟像时刻怕被人害了性命似的,最近这一连串的变故,更让人对她身上的秘密感到好奇。
当然,他对她本人是丝毫不感兴趣的,但这不是已经牵扯到了两桩案子了吗?本想借机让她吐露点实话,哪知一问就恼羞成怒。
他心里道,行吧,你瞒你的,反正我只是为了查明真相,只要这案子继续查下去,总能弄明白其中的缘由。
两人一个心虚,一个满腹疑团,回到桌上的时候,脸色都有些奇怪。
绝圣和弃智心下纳罕,师兄和滕娘子在桌上的时候还和和气气的,怎么才说了几句话,又别扭起来了。
第56章 她安心地打起了盹
这时,衙役过来回话,盘问了附近铺子的客人们,没人见过与庄穆身形相似的矮瘦男子,又把半个西市翻了个底朝天,那胎儿依旧无迹可寻,蔺承佑看了眼店外,天边已是漫天晚霞,只好说:“撤吧,铺子里的客人也都盘问完了,可以让他们走了。”
滕玉意看着绝圣和弃智,晌午才说要带他们好好吃一顿,结果出了这样的事,眼看要天黑了,看来只能明日再履约了。
她对两人说:“我得回府了,今日不能请你们吃好吃的了,明日你们要是有空,就早点到滕府来。”
绝圣和弃智偷眼看了看师兄,师兄并无反对的意思,忙说:“好,我们明日就去找王公子。”
蔺承佑喝了半盏茶,起身和严司直去隔壁香料铺,另一个衙役跑来堵住了门口:“蔺评事,对面有一对孪生小娘子听说了荣安伯世子夫人的死状,吓得昏过去了。据说她们上次在御宿川就撞见过一次鬼,那之后胆子就小得出奇,卑职刚才瞧了,脸都白得像纸了,蔺评事懂道术,要不亲自过去瞧瞧。”
滕玉意一听这描述,就知道是彭花月和彭锦绣姐妹俩,绝圣和弃智忙说:“这应该是受惊了,师兄你去忙别的事,我们过去瞧瞧吧。”
他们一走,滕玉意让端福雇了一辆犊车,出来的时候径直上了车,对面墨斋里的人有不少认识端福的,她在犊车里坐着,不至于让人知道刚才那黄面少年就是她滕玉意。
这边放下帘子,对面墨斋的娘子和公子们也纷纷出来了,身边前呼后拥,全是闻讯赶来的各府护卫们。一群人立在犊车前,拉着绝圣和弃智不肯松手,绝圣和弃智直挠头,似乎有些为难的样子。
滕玉意正觉得好奇,蔺承佑从香料铺里出来了,绝圣和弃智仿佛看到了救星,分开人群跑过来,低声说:“师兄,那几位小娘子非要我们送她们回府。”
可他们想同滕娘子的犊车一道回去。
滕玉意听见这话,掀开窗缦朝外看。
蔺承佑瞧了眼对面的武四公子等人,翻身上马道:“最近是有些不太平,他们都怕成这样了,路上要是再有个风吹草动,难保不会吓出毛病来,你们顺路送送也行。”
绝圣和弃智:“那王公子怎么办?”
“不是还有见天和见喜两位道长吗?”
见天和见喜恰好从酒肆出来,听见这话笑嘻嘻地说:“天色不早了,老道们正好饿了,王公子,我们送你回去,府上招待我们一顿晚膳不为过吧。”
滕玉意殷切道:“哎,道长何出此言,王某早就想好好款待道长一回了,难得有此机缘,岂有不盛情款待之理,就怕道长嫌鄙府酒菜粗陋。”
绝圣和弃智放下心来,回到对面护送那帮人启程。
滕玉意的犊车也正式启动了,见天和见喜各骑一头小毛驴伴在犊车旁,小毛驴又矮又瘦,走起路来要多慢有多慢。
滕玉意隔窗向天边看去,天色越来越暗了,照见天见喜这慢慢悠悠的速度,回到家里恐怕要天黑了。她倒不是担心别的,只是她下午才见过凶手,凶手又会邪术,万一半路生变如何是好。
端福似乎也很担心,默默看了见天见喜的毛驴一会,破天荒打破了沉默:“小人去给道长们换两匹骏马来。”
见天和见喜却摆手:“不要不要,我们这两头小毛驴是观里养大的,性子机灵着呢,我们骑惯了它们,才不要骑什么蠢马。”
这一路磨蹭下来,走出西市时天都擦黑了,滕玉意有一搭没一搭地同二道说着话,心里却暗自发急,昨晚蔺承佑在府里布阵时叮嘱她晚间别外出,哪知今日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昨晚是舒丽娘,今次不会又有什么厉鬼吧。阿姐还在府里等她,也不知会担心成什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