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话一出口,陡然意识到这话惹人误会,清清嗓子,怪不自在道:“玉儿,一切就拜托你了。”
  滕玉意起身敛衽回礼:“还有一事需提前跟姨父姨母商量,卢兆安原本对表姐避而不见,可昨晚却破天荒约表姐去竹林,后来表姐撞上那妖物,卢兆安又遁走得那样及时,此事细究起来,有许多可疑之处。”
  杜夫人和杜裕知惊疑不定:“莫非你怀疑那妖物与卢兆安有瓜葛?”
  滕玉意哼了一声:“此事尚无定论,但卢兆安刚约了表姐去竹林,那妖物就出现了,要说纯粹是巧合,我是不信的。当今圣人最恨邪魔歪道,如果能查出卢兆安招邪魅害人,此人仕途就此毁了不说,往后也别想在长安城待下去了。”
  杜绍棠精神一振,一溜烟跑到滕玉意跟前道:“玉表姐,我们该怎样查?”
  “道术我们不懂,不过好在现在已经有人在查了,只要想法子让此人怀疑到卢兆安头上去,不怕查不出真相。”
  屋里人齐声道:“那人是谁?”
  滕玉意道:“青云观的道士。”
  杜夫人忖量道:“清虚子道长目前不在长安——”
  忽然想到一人,顿时睁大眼睛:“成王世子?”
  杜裕知露出雷劈般的表情:“不行,不行!此子从小就横行无忌,我们还是少招惹为妙。”
  滕玉意挑了挑眉,姨父脸上很少出现这样惊惧的表情,可见蔺承佑声名在外。
  杜夫人道:“老爷,昨晚我们跟成王世子打过交道,脾性是骄纵了些,但他聪明过人,也甚知轻重。只是玉儿,若引得成王世子插手此事,兰儿与卢兆安的事岂不是瞒不住了?”
  滕玉意思忖着道:“姨母别忘了,成王世子昨晚就派小道士来问竹林里的事,姨母觉得就算我们不说,成王世子便不会详查么?
  杜绍棠忍不住咳嗽一声,他有个国子监的同窗的阿爷是大理寺的官员,去岁蔺承佑考中明经去大理寺任职,这位同窗便经常跟他们说起蔺承佑。
  一来二去的,这位成王世子大约什么脾性,他也算知道一点。
  他怯怯对爷娘道:“要不是成王世子赠送六元丹,阿姐早就殒命了。假如成王世子想查案子,我们一家人却存心欺瞒,事情只会更麻烦。”
  杜裕知和杜夫人后背冒出一股森森的凉意。
  杜绍棠又道:“事到如今,最好的法子是坦诚相告,真要等成王世子查到什么再说,就别指望争取他的襄助了。至于阿姐私会之事,成王世子……成王世子好像不是那等喜聊是非之人。”
  杜裕知默然捋须,成王世子目无余子,十岁时殴打渤海国的王子,十四岁时拔掉吴侍中的一把雪白胡子,不过哪怕此子一身的臭毛病,也不曾听说他管过闲是闲非。
  滕玉意开了口:“我虽不大清楚蔺承佑的为人,但此君既是成王夫妇的长子,又在清虚子道长座下受教这么多年,想来再荒唐也有个底线。最紧要的一点是,不管郑仆射是不是想把女儿嫁给卢兆安,只要蔺承佑能查出那妖物与卢兆安有关,郑仆射绝不敢出面保人,而且以蔺承佑的脾性,定会让卢兆安吃不了兜着走。”
  这样一来,滕府和杜府省下多少力气。
  杜夫人思忖着道:“玉儿和绍棠说得对,老爷,要不等两位小道长上门,我们主动把兰儿为何去竹林的事告诉成王世子。”
  杜裕知固执地抿紧嘴唇,然而心里已经松动了,今日不知怎么回事,屡屡被老妻和小辈挑战威严,他可是一家之主,即便心里同意了,面上也不愿意轻易表露出来。
  正僵持间,下人进来回话:“老爷、夫人,青云观的两位小道长来了。”
  杜夫人眼睛一亮:“快请他们进。”
  杜庭兰冲滕玉意招手:“阿玉,帮我穿外裳。”
  滕玉意起身绕到屏风后,过不一会,绝圣和弃智由下人领进来了,两人在屋中一站,齐声道:“贫道有礼了。”
  杜裕知一板一眼地回礼:“两位道长请入座。”
  绝圣和弃智故作老成:“贫道是来探望伤者的,歇了一夜,不知几位伤者可都醒了。”
  杜裕知道:“醒倒是醒了,只是呕吐不休,不敢擅自请医官,就等着道长察看呢。”
  绝圣老成地唔了一声:“这是余毒未清,用些清毒的方子就可以了。”
  杜夫人热情地邀请绝圣弃智入内:“两位道长,请这边走,小女刚醒的时候有些神智不清,说起昨晚的事就害怕。”
  说话间引绝圣和弃智到屏风后,滕玉意已经替杜庭兰料理好了,杜庭兰起不了身,只好端坐在床畔,将双手平举于额前:“见过两位道长。”
  绝圣和弃智道声“得罪”,上前翻起杜庭兰的眼皮看了看,点了点头,又让杜庭兰伸出舌头,最后又看指甲和掌心,检查完毕后,两人同时歪着头端详杜庭兰。
  杜夫人和杜绍棠暗暗称奇,不知清虚子道长是如何教导的,这两个孩子年纪虽小,言行举止却拿不出半点错处,只是不经意露出的神态,仍是一团孩气。
  “无甚大碍了。”绝圣从怀里取出药瓶,“把这里头的药丸拿去研磨了,每日晨起一丸,伴水送服即可。”
  说罢,绝圣环顾四周:“另外几位伤者呢?”
  滕玉意正担心端福:“白芷和红奴在耳房,听说已醒了,受伤的那位男仆安置在前院,管事尚未回话。”
  绝圣和弃智便道:“那就先看那两名婢女吧。”
  白芷和红奴情况远不如杜庭兰,醒来后惊叫不断,绝圣和弃智用了两道定神符,又急诵了一段清心咒方见好转。
  最后便是端福了,端福昨夜便安置在前院的松筠堂。
  杜家人深知这老仆在滕玉意心中的份量,除了杜夫人留下来照料杜庭兰,杜氏父子都自发陪着滕玉意看望端福。
  端福沉默躺在榻上,案几上摆放着一只空碗,看见滕玉意一行进来,强撑着要下榻。
  滕玉意和杜绍棠忙上前:“你重伤刚醒,莫要讲这些虚礼,快躺下。”
  端福梗着脖子不肯躺,嘶声道:“娘子无碍?”
  滕玉意郑重颔首:“我无碍。”
  端福这才松懈下来,慢慢躺了回去。
  绝圣和弃智深以为异,看这人五十有余,头发斑白,鹰鼻鹞眼,恍惚有些胡人血统,而且双手硬如岩石,一看便知内功不凡,难怪明明不会法术,还能跟那样的魔物过上几招。
  奇怪这老仆眼中似乎只有小主人,既不理会他们这两个生客,也不与杜氏父子寒暄。
  杜氏父子却习以为常,尤其是杜绍棠,几年前第一次见到端福时,也曾误以为他是个哑巴,
  那么大的块头,成天不声不响跟在玉表姐的身后。
  有那么一阵子,他老想知道这人为何无妻无子,缠着阿娘问了几回,才知道端福是个阉竖。
  府里有时设宴,小客人们觉得端福古怪,忍不住捉弄他,端福模样骇人,脾气却甚好,哪怕被捉弄得狠了,也只是默默退让。
  倒是玉表姐,谁要是敢惹她的端福,必定大发脾气,有玉表姐护着,再也没人敢捉弄端福了。
  杜绍棠想着,昨夜在林中,要不是端福抵挡一阵,阿姐也许在林中就殒命了,因此他对端福早添了一份敬重。
  “端福,这是青云观的两位道长。”杜绍棠温声道,“昨晚你受伤最重,臂膀都折了,难得道长们亲自上门,趁这机会请他们好好替你瞧瞧。”
  端福对此毫无反应,活像个木头桩子,杜绍棠尴尬地挠了挠头,滕玉意拍了拍杜绍棠的肩,示意他别介怀,随后回过头看着绝圣和弃智,郑重其事道:“让道长见笑了,我这老仆不善言辞,但心肠是好的,他当时与树妖近身搏斗,估计伤得不轻,自己不肯说,只能劳烦两位道长了。”
  绝圣和弃智严肃地点点头:“我们会好好瞧的。”
  端福这才有了反应,缓缓将目光落到两位小道童身上。
  二人剪开端福的一截衣袖,肩头豁开一指宽的伤口,里头隐约可见白骨,伤口边缘还有蜗卷起来的死肉,好在并无青黑色,想是体内已无余毒了。
  “他内力深厚,血脉运行比旁人快,药丸也不必服,静养几日即可,不过这伤口还需请医官来处置。”
  被这样摆弄断臂,换做旁人早就大声呼痛了,然而端福静坐如松,连眉毛都不曾皱一下。
  滕玉意道:“端福,道长的话你都听见了。”
  端福点了点头。
  “好生静养,待会医官上门,你要配合些,务必请他们仔细瞧瞧,莫要留下病根。”
  端福应了。
  滕玉意放心出来,一行人到了庭中,绝圣和弃智对了个眼,主动开口道:“师兄派我们来,除了给几位伤者清理余毒,还让我们打听那晚竹林之事。那妖物出现得古怪,如果不拔树寻根,定会埋下天大的隐患。杜娘子已经醒了,不如我们现在就回后院,请杜娘子说说那晚在林中发生了何事。”
  滕玉意瞥向姨父,这不就来了么。
  杜裕知擦了擦额上的汗。
  杜绍棠也忙着给阿爷使眼色:阿爷,快拿主意呀。躲是躲不过去的,这叫先礼后兵,等蔺承佑亲自来过问,绝不会这么客气了。
  杜裕知五官纠结成一团,眉头松了又紧,紧了又松,最后下定了决心:“小女的确想起了一些怪事,但请两位道长转告世子,事关杜家的私隐,知道的人越少越好,就算要说,也只能跟世子一个人说,而且需请世子保密,不得传扬出去。世子素以扶正黜邪为己任,想必不会不答应的。”
  绝圣和弃智呆了一下,只能对师兄一个人说?
  杜裕知面孔板得死死的,表示此事绝无商量的余地。
  两人愣愣点头道:“好,我们回去转告师兄。”
  旋即又肃容道:“对了,贫道还有一事需跟滕娘子单独说一说。”
  杜裕知和杜绍棠惊讶看向滕玉意,滕玉意心里笑了笑,这可是提前说好了的,绝圣小道长带痒痒虫上门,她把翡翠剑拿出来给他玩,看来绝圣没忘记昨晚的约定,于是咳了一声:“姨父,绍棠,要不你们先走一步,我留下来两位道长说几句话。”
  杜绍棠越发摸不着头脑,有心打听几句,又怕玉表姐不高兴。杜裕知负手不语,论理这样不合规矩,然而这两名小道士才八九岁模样,着实没什么好避嫌的,板着脸叮嘱了几句,带着杜绍棠先行离去了。
  园中一角有个小小飞翼亭,滕玉意朝那边一指:“两位道长,我们不如到亭子里说说话。”
  绝圣和弃智面孔绷得紧紧的,脚步却不自觉迈开了:“我们可是很忙的,说几句话就得走。”
  滕玉意忍笑点头,让春绒和碧螺留在原地,自己带着绝圣和弃智往亭中去。
  到了亭中,她率先将翡翠剑大大方方搁到石桌上:“喏,请两位道长赏鉴。”
  绝圣和弃智假装对翡翠剑毫不感兴趣,自顾自张望园景,摆了半天样子,始终不见滕玉意开口,绝圣终于忍不住了:“滕娘子,你为何不问我们有没有带痒痒虫?”
  滕玉意微讶:“什么痒痒虫?”
  两人飞快对了个眼色,怎么回事,为何跟预想的不一样,滕娘子主动拿出了翡翠剑,却并不向他们讨要痒痒虫。
  二人纳闷地看向翡翠剑。
  昨晚离得太远,未曾瞧真切,这会在日头底下放着,这把剑端的是琉璃宝彩、光润如冰。
  弃智小心翼翼将其捧起:“实乃神物,可惜连师兄都看不出这剑的来历。”
  绝圣也赞不绝口:“说来也怪,这剑看着像翡翠,但真要是翡翠铸成,怎能丝毫无损?”
  弃智正要开口,忽然惊讶道:“咦?我没看错吧,剑芒怎么没昨晚亮了?绝圣,你仔细瞧瞧。”
  绝圣揉了揉眼睛:“好像是有些不对劲。”
  说着从怀中取出一张玄色的符纸,燃起一道赤芒,要去烧灼剑身。
  滕玉意一把夺过翡翠剑:“道长,你们这是要做什么?”
  绝圣义正严辞道:“滕娘子,这是庆忌符,可以用它来试法器的灵力。我瞧着这剑有些不对劲,准备用这符验一验。”
  “庆忌符?”
  “没错。所谓‘庆忌’,就是涸泽之精,俗称水鬼。水鬼法力低微,怨气却极重,只要在符纸上抹上水鬼的尸气,便可用来查验道家法器,如果道家法器灵力未受损,庆忌符一碰就会熄火。但如果法器灵力消失,符火绝不会熄灭。”
  弃智说着,在指尖燃起一张符凑近翡翠剑,火苗果然纹丝不动,但换成他自己手中的桃木剑,火苗就倏地熄灭了。
  弃智和绝圣大惊失色:“滕娘子,你的剑丧失灵力了,不信滕娘子自己试试。”
  滕玉意目光来回在绝圣和弃智脸上打转,拉长了声调道:“我看不必了,这剑昨晚一直在我身边,怎会无缘无故失去法力?”
  “可是庆忌符从不出问题……”绝圣沉吟片刻,“要不这样吧,我们再换别的试试?”
  弃智取出怀里的镇坛木:“试这个。”
  两人把镇坛木往庆忌符的符火前一凑,火苗无声无息熄灭了,又试了几次都如此,唯独滕玉意的翡翠剑不行。
  弃智面色一紧:“完了,滕娘子,你剑上的灵气连观里人手一根的镇坛木都比不过了。”
  绝圣急声道:“是不是斫下那妖物的一爪后未及时供奉,剑灵被妖气给缚住了?滕娘子,你可能不知道,越是这样的神器越要精心供奉。”
  “供奉?”
  “没错,定期供奉才能让法器保持灵力。”
  绝圣摊开胖胖的手:“滕娘子,你的剑灵力已经受损了,若是不赶快想法子,很有可能成为废件。”
  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越说越玄乎。
  滕玉意面上波澜不惊,心里却悄悄打起了鼓。
  翡翠剑是她来长安途中落水后所得,起初只觉得这东西异常亲切,醒来后日夜摩挲,程伯和端福认定此剑古怪,有一回趁她睡着了拿走,悄悄把剑扔回了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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