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灵昌、陈留相继失守,这意味着整个河南很快会成为胡叛的囊中之物。
  滕元皓愤懑地注视着陈留城上方的叛军旗帜,夕阳西下,他和身后两万援军的影子被暮光拉得老长,面对全面失守的河南,每个人的心境都是那样的仓皇和无力。
  滕元皓知道,眼下他只是一个小小的南阳守将,纵算再不甘心,也已然无力回天。
  他急忙率军撤回南阳,叛军昼夜行军,定会趁势南下,南阳一郡是由关中通往江南富庶之地的重要门户,为了保障帝国的后方粮仓,无论如何都要守住南阳。
  滕元皓刚率领部将赶回南阳,十几万叛军就追上来了,轰轰烈烈的守城之战,由此拉开帷幕。
  正当滕元皓连夜部署守城事宜时,突然意识到一个致命的问题。
  这场叛乱来得太突然,城中囤粮不足。
  其实在一月前南阳城中尚有囤粮七万石,身为作战经验丰富的老将,滕元皓知道粮食对南阳这样的要塞有多重要,自从来南阳上任后,一直有意积攒囤粮。
  可就在前不久,濮阳等地突然闹起了蝗灾和饥荒,新任的河南节度使罗轩唯恐朝廷责怪他吏治无能,非但不肯向朝廷求援,还将这消息隐瞒下来,又因怕饥馁的百姓们闹事,强逼着滕元皓借调五万石粮给濮阳等郡县。
  不久之后叛乱发生,这么短的时日内,南阳城根本不及将这五万石的缺口补上。
  剩下这两万石粮食仅仅能支撑一两月,城外叛军已至,再要运粮已经来不及。
  粮不够,如何与叛军抗衡?!
  滕元皓很快就想到了一个主意,那就是将城中百姓沿密道送出去。与此同时,从密道外运些粮食进城。
  南阳历来是河南要塞,城中密道挖了足有十年,出口远在城南的数里之外,只要能走出密道,无论是去往谯郡等地,抑或是逃亡江淮,总比困守在一座囤粮不够的城池中要强。
  滕元皓当即下令,让部下指引城中百姓出城,并嘱咐优先护送孩子和女人出城。
  当将士们与城外叛军浴血奋战时,百姓们的撤离工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短短十来日就遣散了近十万百姓,邬震霄等副将也悄悄从城外运来了近万石粮食。
  但就在这时候,敌方援军发现了这条秘密通道,为了抢夺这密道,叛军将密道出口的百姓和士卒屠杀殆尽,滕元皓听闻此事,不得不抢先将密道封死。
  唯一的出城口没了,剩下的四千多名百姓只能留下来。
  好在又运来了一万石粮食,加上粮仓原有的两万石,收紧裤腰带总能挺过去。
  滕元皓一面沉着应战,一面耐心等待援军和补给。
  但滕元皓万万没想到,此后的近半年,任凭叛军如何攻打南阳,朝廷都未给他派来一支援军。
  南阳城,像是被世人遗忘在了角落里。
  很长一段时日,滕元皓和两个儿子都处于消息封闭状态,直到有一日,他们从城外叛军将领的口中知道,关陇等地相继失守,朝廷分崩离析,百官仓皇逃命,没人顾得上位于中原一隅的南阳城。
  听到这消息,滕元皓虽然悲愤莫名,却没有绝望。
  他相信,只要坚持下去,他和他的部队总会等来支援的。
  抱着这样的信念,滕元皓继续死守南阳。
  为了攻下南阳,叛军相继调换了三名统帅,十来万叛军前仆后继,最后竟折损了一大半。
  相应地,滕元皓和城中将士也付出了惨痛的代价。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作战中,南阳的三万精兵良将,折损得只剩下数千人。
  关键是,城中的粮食也吃得一粒都不剩了。
  到了这当口,城外的叛军们反倒不再焦躁,因为他们知道,南阳城已经陷入绝境,他们要做的,就是等滕元皓和其部下耗尽最后一丝力气。
  就在这时候,滕元皓派出去的一支敢死队冒死杀回城中,并为滕元皓带来了一个振奋人心的消息,附近的州县来了两支军马,一支是朝廷新派任的河南节度使刘觉,一支是前来支援河南的老将秦丰寸。
  刘觉已经到谯郡附近了,听说秦丰寸也在赶来的途中,敢死队已经向对方求援,相信不出半月就会来援军前来营救的。
  滕元皓和将士们备受鼓舞。
  南阳城外的敌军或许也怕夜长梦多,开始发动猛攻。
  滕元皓和将士们抱着援军马上会赶来的信念,表现得比之前更加晓勇。
  在守城将领们的殊死抵抗下,敌军又一次被击退。
  但南阳城的将士却没有获胜的欣喜感,三万石粮食只坚持了四个月,早在几日前他们就找不到充饥之物了,城中的老鼠麻雀等活物被他们尽数吃光,连树叶和野草也拔得一干二净,有的将士为了果腹,甚至挖土来吃。
  滕元皓望着面黄肌瘦的将士们,心中油煎火燎,这样下去,不出两日南阳必定告破,那么他们此前所付出的种种努力,全都会化为乌有。
  但所有人都知道,南阳城绝不能失守。
  叛军们眼馋的不是南阳城,而是南阳城后方的江南财赋重镇,敌方的铁蹄已经踏遍了北地和关中,假如被他们拿下江南,意味着他们将得到大笔粮饷和数不尽的财宝。
  那一刻,江山社稷将正式改换门庭。朝廷的援军已到达了邻郡,只要再坚持些时日就好了,但将士们都已饿得拿不动兵器,如何坚持下去?
  思索间,滕元皓迟缓地将目光投向街巷中一位病弱的老人,城中囤粮不足,每人分到的粮食有限,不久之前,他还曾将自己的粮食主动分给这位老人,但眼下——
  老人病入膏肓,本就活不了几日了。
  滕元皓内心剧烈挣扎着,犹豫了许久,终于缓缓下了城池,走到老人身边。
  滕元皓回来的时候,脸上还沾着老人的血,他的脑海中,满是老人从惊讶到恐惧,继而变为怨毒的眼神。
  那目光像一支毒箭,深深扎中了他的心。
  滕元皓木然告诉自己,以那些胡叛的惯有作风,南阳失守的那一日,江南诸镇的百姓会面临灭顶之灾,到时候死的不仅是南阳城中的这些将士和百姓,而是数十万百姓。老人、女人、孩子,健壮的,年幼的……
  那将是一场巨大的浩劫。
  只有这样想,滕元皓心里才能好过点。
  但他万万没想到的是,战士们早已饿绿了眼睛,这种事只要开了头,就再也收不住了……
  就这样,南阳城又苦苦支撑了两个月,滕元皓等人心中的信念,就是刘觉和秦丰寸一定会前来支援他们。
  但直到两个月后,刘觉和秦丰村都没派出一支援兵,滕元皓回想上回死士所说的话,朝廷指派了两位节度使,分别由两位宰相推荐,一个在河这头,另一个在河那边。或许两人都忙着夺回洛阳,并不想分兵给南阳,尤其是守在南阳城外的叛军足有十万之众,要驰援就得抽调大批兵马。
  军士们听到这消息,心底的信念终于开始动摇。
  江山社稷已经濒临绝境,这几个朝廷派来的将领还忙着打自己的算盘。
  滕元皓却鼓舞士兵们说,即便是为了守住江南门户,刘觉和秦丰寸也不会坐视南阳危亡的。刘觉或许正全力攻打洛阳,秦丰寸兴许刚到临郡。
  但南阳城已经又苦苦支撑了两月,将士们又一次开始忍饥挨饿,眼看城破在即,滕元皓为了向距离南阳最近的秦丰寸求援,连夜派邬震霄带领数十名骑兵拼死突出重围。
  但是这一去,邬震霄就没有再返回。
  城破的那一刻,滕元皓顶天立地毫无惧色,将士们却痛哭不已,并非怕,而是恨。滕将军铁骨铮铮,守城这半年,以卓绝的智慧和可敬的坚韧带领他们无数次击退敌军,哪怕朝廷派来一支援军,哪怕那只援军只有数千之众,他们也不会一步步走向绝境。
  直到被敌军砍下头颅,滕元皓仍凝视着长安城的方向,像在拷问,又像在沉思,但目光中的那份坚定,从头到尾没动摇过。
  回忆完这段往事,滕绍已是双眼猩红。
  蔺承佑的心情跟面色一样沉重,南阳之战的真相除了残忍,还透着无限辛酸。
  滕老将军一腔热血为国效忠,但直到临死那一刻都没能盼来朝廷的粮食和兵马。
  其实当年南阳城一破,淮南立即有另一支朝廷援军赶来了,这支部队足有四万之众,趁叛军尚在休整之际,一举夺回了南阳城。只要再坚持两日,滕老将军和其部将们就能获救,可惜这些事,滕老将军再也没机会知道了。
  英雄流血不流泪,滕老将军是抱着遗憾牺牲的。
  “得知真相后,我常在想,当年换作是我守南阳城,我会怎么做?”滕绍声音暗哑,“一旦南阳失守,战火会蔓延大江南北,到时候遭殃的是数以十万计的百姓,平叛也会变得愈发艰难,但城中的四千多百姓又何其无辜?他们也是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想活下去,面对守城的将士们的兵刃,他们只能一个个被……整整两月,百姓们面临的那种恐惧和绝望,与身处炼狱何异。我想他们临死之前一定恨透了我阿爷,否则何以宁愿魂飞魄散,也要诅咒滕家的后人不得好死。”
  蔺承佑久久缄默着,四千多人的刻骨怨恨,化作了一股难解难消的强大咒怨。
  施咒成功的,绝不仅仅一人。落到滕老将军头上,祸及的是滕将军和滕玉意。
  不论滕家后人愿不愿意,命运的绳索早已悄然锁住了他们的咽喉。
  即使改换命格,等待他们父女的,也将是一次次的“死于非命”。
  忽然之间,蔺承佑的心口梗得很难过。
  这件事,到底是谁的错?
  平生头一遭,他无法给出答案,这样一段椎心泣血的往事,这样一场惨烈至极的兵祸,哪怕他身处其中,恐怕也没资格评判对错。
  涩然思索了一会,蔺承佑将目光移向滕绍的那件里衣。
  “滕将军是想将所有的咒怨都引到自己身上,所以才提前准备了这件逆写着遁甲缘身经的衣服?”他眼中有了然,更多的是悲凉。
  滕绍表情沉涩,俨然早已下定决心:“早此这次出征之前,就有高人卜出我会遭遇不测,就像玉儿‘前世’经历过的那样,我照旧会死于三十八岁这一年。弄明白错勾咒的真相后,我便开始设法为我和玉儿破咒,但有人告诉我,咒怨只有靠咒怨来化解,我死时穿着这样一件衣服,便会魂飞魄散无法轮回,错勾咒只能影响三代人,如果我能一个人揽去最重的咒怨,落到玉儿身上的惩罚就会相应地减轻许多……”
  说到此,滕绍闭了闭眼:“我跟蕙娘一样,只希望玉儿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
  或许是提到了妻子,滕绍的嗓腔微微颤抖。
  那一年,妻子因为夜间做噩梦的事整日心神不宁,为了消灾降福,蕙娘许愿说只要路过佛寺都会入内烧香拜佛。
  那回他带妻子和玉儿回扬州,妻子看到渭水岸边的佛寺,就让他下令泊船,进寺烧香时,碰巧遇到了智仁住持。
  智仁和尚的经历与旁人大不同,他在出家做和尚之前是个道士,据说他早年常跟几名道友四处除祟,斩杀过不少邪物。
  人届中年时,智仁忽然对佛门心生向往,索性舍下道袍遁入空门,开始潜心钻研佛理。
  智仁和尚慈眉善目,一双肥耳长可及肩,蕙娘看他天生异相,便向他请教自己噩梦缠身的事。
  智仁和尚问蕙娘是从何时开始做噩梦的,梦中又见到了什么。
  蕙娘说怀女儿时曾做过噩梦,但生下女儿之后就不做了,女儿满四岁生辰时,她曾到宝莲寺为父女俩点消灾降福灯,不料这灯一点,那噩梦又来找她了。
  智仁和尚说从未听说点祈福灯会惹来冤祟的,怀疑蕙娘的女儿中了什么诅咒,凡是为这孩子祈福的行为都会遭致反噬,蕙娘之所以又开始做噩梦,就是因她为父女俩点祈福灯的行为惹来了怨气。
  蕙娘虽不肯相信滕王两家祖上做过什么坏事,但最近的种种遭遇的确让她觉得匪夷所思,得知智仁和尚兼通佛理和道术,便求教智仁和尚可有破解的法子。
  智仁和尚答应帮蕙娘问问当年的道友,还说让蕙娘将那些供在宝莲寺的祈福灯撤回,假如蕙娘从此不做噩梦了,那就说明这孩子身上果然带咒。
  离开菩提寺时,蕙娘照例在佛前许愿,只是这回没再为丈夫和女儿祈福,而是为她自己祈求,她许愿自己事事顺遂,所谓“顺遂”自然就包括了夫君和女儿的平安。
  回到扬州后,蕙娘将供奉在宝莲寺的祈福许愿灯改为给自己祈福,当晚果然没再做噩梦。
  为此,蕙娘再一次陷入了深深的忧虑中,这期间她不断给菩提寺的慧仁和尚寄信,可直到半年后,蕙娘才再次收到智仁和尚的回信。
  蕙娘拆开智仁和尚的信一读,头顶仿佛浇下一盆冷水。
  说到此处,滕绍的眼中满是悔恨:“可恨我那时对此全不知情,无论蕙娘怎么问我,我都斩钉截铁说滕家祖上从未做过不好的事,蕙娘从我这儿得不到真相,只能自己苦寻答案,当时她过得有多煎熬,我根本无法想象。”
  基于丈夫的话,蕙娘对智仁和尚信上的话半信半疑,可是没多久她不但又一次滑胎,并且从邬莹莹的口中听到了南阳一战的真相,蕙娘才知道,她梦中见到的那些累累白骨是从何而来。
  蕙娘犹如掉入了炼狱中,梦中那些老百姓的幽幽恨意让她不寒而栗,每次从梦中惊醒,她都会惊惧良久,原来那不是索命的冤祟,而是一种诅咒。
  焦灼了几日,蕙娘很快拿定了主意,过去一两年她求教过不少僧道,只有这位兼通佛理和道术的智仁和尚说出了症结所在,这天下除了智仁和尚,恐怕没人能帮助他们父女了。朝廷正急召镇海军前去攻打吐蕃,丈夫为了商议军情经常不在府中,她唯恐丈夫此次出征会出意外,便连夜去信请智仁和尚来扬州帮忙化咒。
  智仁却说爱莫能助,然而架不住蕙娘一再去信求助,到底心软了,他将另一位道友想的法子告诉了蕙娘,这位道友是沧州悠游观的道长,早年曾帮着一户人家化解过错勾咒,虽然最终并未成功,但从那之后,道友知道此咒或可用骨肉至亲的福报来抵消部分孽障,但前提是得做一场法事,而且这场法事极不好做,需僧道合力。
  智仁还告诉蕙娘,从她女儿的命格来看,这孩子大约五岁左右会遇到一个改变命运的转机。
  这转机,是另一个福大命大的孩子带来的。假如蕙娘想做这场法事,时机必须选在女儿五岁前,过了五岁这个坎,再怎么祈祷也无用了。
  说到此处,滕绍移目看向蔺承佑,深沉的目光中,清晰可见感激之意。蔺承佑心里有如刮过一阵狂风。
  “前一阵,我总算找到了隐居在山中的智仁和尚,智仁和尚在听说玉儿能预知后事后,便猜到她曾经历过一世。为此他叹息了许久,说蕙娘甚有佛缘,第一世的法事,为玉儿求来了一个借命的契机,但也因为借命重活,让玉儿和我困在了这个‘重生’的魔咒里。在这重来的第二世,蕙娘依旧义无反顾用自己的福报为我和玉儿祈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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