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如此仍麻烦得很,接二连三,符纸相继在袖笼里自燃。
滕玉意连连甩袖子,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怪东明观的道士一下子给她塞得太多,还是该怪自己没及时把这堆东西扔了,慌忙道:“霍丘,快来帮忙!”
奇怪她这边手忙脚乱,霍丘竟毫无反应,滕玉意脑中一空,抬头才发现身边早已无人。
廊道还是那个廊道,只是灯火幽微,别说霍丘,连萼姬她们都不见了。
她勉强稳住心神,环首四周:“霍丘,你在哪?”
就在这时候,廊道旁传出一个小孩的呼救声:“滕娘子,我是弃智,快救救我!”
滕玉意转头看过去,空荡荡的廊道尽头,隐约可见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正跟厢房里的某个人角力,俨然被困在了门口。
弃智死死扒着房门,冲滕玉意大喊:“滕娘子,你身上有五美天仙符,所以才会不小心闯进这妖怪设下的结界,你现在回不去了,快把我拖出来,只有我们观里的镇坛木能破了这幻境。”
滕玉意不敢靠近,却也无处可退,走到楼梯口试图往下走,却怎么也迈不动步。
“滕娘子,你不相信我?我真是弃智!刚才的令箭就是我放的,我知道绝圣和师兄就在附近,不知他们能不能及时赶来,我现在够不到我怀里的镇坛木,你快帮忙扯我一把,不然我就没命了。”
滕玉意心几乎从胸口蹦出来:“你既是弃智,应当知道我为何会来此处。”
“知道知道!”弃智拼命点头,“你要师兄帮你解开煞灵环。”
“我们第一回见面是在何处?”
“紫云楼。不不,紫云楼里的揽霞阁。你和师兄商量要把树妖吃了,又嫌树妖的皮肉太糙。”
滕玉意奔过去:“究竟出了什么事,你怎么被困在此处?”
弃智急声道:“我力气不够了,待会再细说。滕娘子,妖物就在附近,无论它说什么做什么你都当作没看见,先把我扯出来再说。”
滕玉意这才发现弃智身后并不是厢房,而是一间烟雾缭绕的庭院。
里头的酒客早不见了,庭院里荒烟蔓草,透过轻纱般的雾气,隐约可以见到院子当中有口井。
她不敢多看,究竟是什么妖异,竟转眼将厢房变成这副光景。她抱着弃智水桶般的腰,使劲往后拖,然而拖了半天弃智纹丝不动。
滕玉意气骂:“你一个茹素的小道士,干吗吃得这么胖?”
弃智额头上满是汗珠,哭道:“我、我不是故意吃这么胖的。”
忽又回过神:“不对不对。滕娘子,现在跟你抗衡的是妖力,与我胖不胖没关系。要不你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就在我前襟里。”
滕玉意顾不上擦汗,探手去摸,背后突然掠过一道凉风,有个男人的嗓音远远飘来:“小娘子,你在做什么?”
滕玉意浑身一个激灵,忍不住回头看,就看见一位三十左右的俊俏郎君远远踱来。
这人头上簪着一朵芍药花,目光缠绵,笑容浅淡,可不就是早前她看到过的那个男子。
男子手中拿着一条绿萼色的女子画帛,边走往放在鼻端闻嗅,仿佛画帛上藏着什么香味,让他爱不释手。
滕玉意只觉得那画帛眼熟,想起是卷儿梨之物,不由大吃一惊。
弃智一看见那男人脸色就发白:“滕娘子,快闭上眼睛。别看它别听它,赶快把我的镇坛木取出来才最要紧。”
滕玉意把眼睛闭得死死的,哆哆嗦嗦摸向弃智的前襟。
怎奈弃智为了不被拖进去,几乎把整个前胸都贴在门框上,镇坛木早不知被推挤到何处去了,她越摸越着急。
那男子越来越近,口中笑道:“你在找什么,要不要我帮你?”
这人嗓腔柔情蜜意,恍惚有种夺人心魄的能力,滕玉意心神一荡,心知不妙连忙骂道:“弃智,快想办法!”
弃智几乎是吼起来:“快跟着贫道念:天地,所以可行而不可宣也。大圣,所以可观而不可言也!(注3)”
刚念了一句,耳边的浊音骤然消失,滕玉意回过神来,紧接着摸索弃智怀里,很快摸到一块硬硬的木板:“找到了!”
弃智大喜:“快把它塞到我嘴里。”
滕玉意依言做了。
弃智咬破舌尖,喉咙里嗡嗡念咒,运足了内力正要把镇坛木喷到那男子身上,不料一下子,镇坛木竟在他口中裂做了两半。
滕玉意目瞪口呆:“!”
估计是刚才被弃智的胸膛压得太久,不小心压裂了。
弃智哭丧着脸吐出两块碎木:“都怪师尊太抠门,早说了要换致密坚实的花梨木,师尊只肯用最便宜的柳木,这下好了,我也没法子了,呜呜呜呜……”
滕玉意急得拍他的头:“哭有什么用,你身上还有什么别的法器,我帮你拿出来。”
弃智绞尽脑汁想招,可就在这时候,那男子已经走到滕玉意背后,他似乎耐性耗尽,扣住滕玉意的肩膀,笑着要把她和弃智一道推入房中:“进去吧,晚生会好好款待娘子的。”
滕玉意暗中抓紧袖笼中的东西,不等男子发力,回身一股脑摔向男子的面门:“谁要你款待!”
她甩出的是剩下的几张五美天仙符,料着这东西既然能识别妖气,总归有些除祟的效用,谁知那男子轻轻吹一口气,符纸顷刻间碎成了齑粉。
“没用的。”弃智拼死抱住门框,“方才我都用过了,它道行太高,这些给它挠痒痒都不够,为今之计,只能等——”
滕玉意打断他,再次探向袖笼里:“这东西就算没什么法力,至少能让它分神,拖得一刻算一刻。”
她胡乱摸着摸着,胸口突然一阵冰凉,符纸不知不觉被扔完了。
弃智吼道:“滕娘子,莫怕,我是三清金童,那妖怪不敢随便靠近我,所以才设了这迷魂阵,但我天生有引雷辟邪之能,就算我们被拽进去,一时半会我们死不了,你只需抱紧我,等师兄来了就好了。”
男子似乎很爱洁净,慢慢掸净身上的余灰,这才抬起手来,重新扣住滕玉意的肩膀:“娘子也太不解风情了,我诚心相邀,你怎舍得一再推搪。”
滕玉意估摸着逃不掉了,情急之下甩出袖笼里最后一样东西:“既要登门做客,我送公子一样好东西。”
那是一支光秃秃的笔,东明观的道士硬塞给她的,虽然屁用没有,至少能吓唬吓唬妖物。
话未说完,滕玉意已经把那支笔戳到男子面门上,男子抬手抓住笔杆,想再调笑几句,忽然像是被火烫着了似的,话音戛然而止。
他本是面白如玉,被戳中的那一半脸居然开始蜕皮,有如漆块剥落,露出里头青灰色的脉络。
滕玉意心中震恐,万万不到这秃笔居然有些用处。这一击不轻,居然让男子迟迟无法动弹。他身子开始痉挛,表情也变得狰狞。
滕玉意不敢再看,扭头抱着弃智往后一拉,或许是妖物自顾不暇,这一回她竟把弃智给拽了出来。
弃智一个鲤鱼打挺,拽过滕玉意:“快跑!”
两人刚跑了几步,身后阴风翻涌,男子呼啸着追了上来,速度快如疾风,眼看要抓上滕玉意的肩膀。
滕玉意有些绝望:“除了跑,你还有没有别的招术了?”
弃智埋头跑得飞快:“能用的招数早都用了,趁结界破了,跑才是上策。”
男子在后头阴恻恻地笑,滕玉意越发觉得危惧:“可我们根本跑不过它,我刚才狠狠得罪了它,被它抓到定会死无葬身之地的。”
弃智拼命摇头:“滕娘子,我不会让它先抓到你的。”
这时背后一凉,阴戾的气息劈天盖地席卷而来,滕玉意吼起来:“你如何保证?”
果不其然,男子不抓弃智,径直扣上滕玉意的衣领,口里凉丝丝地吐着气,喷洒到肌肤上,如冰似雾。
滕玉意打了个哆嗦,转头骂道:“你这妖物好不讲究,我是女子,他是孩童,你专挑弱不胜衣之人下手,自己不觉得没脸么,你真有本事的话,为何不敢去找底下的那个老道士?”
说时迟那时快,楼梯忽有人喝道:“老道来也,找我何事?”
那人身手矫捷,脚踏阑干纵上来,拂尘一甩,劈向那男子。
男子来不及躲开,只得硬接这一招,哪知来人本事远比他想的要高,男子被打得惨叫一声,丢下滕玉意,迅速消失在浓雾里。
老道士抬手一捞,接住了滕玉意,另一手从腰间扯出银链,叮的一声劈向廊道中的浓雾,眼前倏忽显现出一条的狭长甬道,尽头暗黑冷寂,仿佛直通幽冥。
老道正要把怀里的滕玉意扔给吓呆了的弃智,滕玉意猛地揪住他的前襟:“世子,我刚才救了你师弟一命,足够抵过了吧,快帮我把煞灵环解了,不耽误你们捉妖我马上就走。”
早在楼下时她就起了疑心,近看之下越发确定,这老道经过一番打斗,前襟松开了些,颈项上的肌肤白净,分明还是位少年郎君,加之他穿宫制的纺花葛纱料襌衣,道术又了得,想来想去,只能是蔺承佑了。
第19章
蔺承佑看了看怀里的滕玉意,笑道:“原来滕娘子早就认出我了。你救弃智一命,我也救了你一命,两下里扯平了,何来抵消一说。”
说着把滕玉意抛到弃智圆鼓鼓的身躯上,弃智一时不防,又被压倒在地:“哎哟!”
滕玉意又惊又怒,扭头望去:“蔺承佑。”
然而面前哪还有人,蔺承佑眨眼就消失在廊道里。
两人忙着从地上爬起,不过一晃眼的工夫,廊道喧闹起来,厢房内的醉客踉跄拉开门,美姬们捧着盘馔鱼贯而出,陡然瞧见滕玉意和弃智,众人皆是一惊。
弃智忙对滕玉意说:“别觉得奇怪,我们其实还在原地,只不过师兄破了那妖物的迷魂阵罢了。”
滕玉意看看周围,果真一切如常,胳膊一动,那支秃笔还在自己手中,她掸了掸衣袍上的灰,一把捉住弃智的衣袖:“你随我下楼,我这就驾车带你回青云观,既是你们青云观的招术,你现学也来得及,马上给我给开煞灵环,我和你们青云观从此各不相干。”
弃智张口结舌,滕娘子面上爱笑,实则喜怒不露,这下子连眉毛都竖起来了,可见动了真怒。
“王公子,你先别生气,这法术对功力要求奇高,我和绝圣暂时没资格习练。哎、哎——”弃智跌跌撞撞下楼梯,没想到滕娘子看着娇弱,力气委实不小,“师兄为了历练我,一开始也没露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估计他也不清楚,等我把来龙去脉告诉他,他一定会给滕娘子解咒的。”
“不敢劳烦贵师兄。”滕玉意气笑,“还嫌此番折腾得不够么?你们师兄弟怕不是我的克星吧,方才我可是差点连命都丢在这了!”
弃智红着脸赔罪:“滕娘子,你先松手,你救了弃智一命,弃智没齿难忘,今晚无论如何帮你解开煞灵环,就算被师兄关三个月禁闭我也认了。”
关三个月禁闭?这两者之间有关系么?
“这样的话我可听够了,说得天花乱坠又如何,我的翡翠剑至今还是一件废品,你师兄太可恶了。”
弃智挠了挠头,这可如何是好,滕娘子看来已经深恨师兄,师兄自是不怕旁人恨他,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更不好从中斡旋了。
迎面撞上萼姬和抱珠,二人游目四顾,分明在找什么人。
抱珠无意间一仰头,顿时又惊又喜:“娘,快看,王公子!”
萼姬三步两步冲上来:“王公子,你们好好的两个人,怎么说不见就不见了,你把卷儿梨带到何处去了?我们娘儿俩找了一大圈,还以为你们从窗子跳下去了。”
说着往滕玉意身后张望,只看到一个九岁左右的小郎君,哪有卷儿梨的身影。
萼姬和抱珠瞠目结舌:“卷儿梨呢?”
滕玉意怔了怔,忽然想起刚才迷魂阵中所见,那妖异手中把玩着一条女子的画帛,正是卷儿梨之物,原以为是那妖怪故弄玄虚,看来卷儿梨果真出事了,她面色微沉:“卷儿梨什么时候不见的?”
萼姬霎时白了脸色:“公子莫要说笑,卷儿梨不是一直在你身边吗。”
弃智察觉不对,忙问:“这位叫卷儿梨的娘子刚才也在二楼么?”
“是啊。”萼姬心慌意乱,“就在厢房外头,一眨眼就不见了。王公子,你别跟奴家开玩笑,是不是你把卷儿梨藏起来了?”
就在这时候,楼下沸反盈天,一行人闯了进来,也不知什么来头,庙客们竟未拦得住,这群人风驰电掣,急步走到大厅里,二话不说径直上楼梯,看见滕玉意才愕然停步。
滕玉意迎下去:“霍丘。”
霍丘拱了拱手:“公子突然不见了,小人担心出事,便将左右的护卫都紧急召集来了。”
萼姬瞧见这阵势,不免又惊又惧,王公子和她的下人不像是在开玩笑,莫非王公子之前是真失踪。
滕玉意这才对萼姬说:“实不相瞒,我们刚才撞见了一些怪事,但卷儿梨当时不在我们身边,我甚至都不知道她失踪了。我估计她现在凶多吉少,要救她得尽快想法子,此处人多,我们先到外头商量法子。”
抱珠慌忙点头,她与卷儿梨本就情同姐妹,萼姬还指望卷儿梨替她赚来大笔银钱,也是焦灼不安。
一行人很快出了楼。
门口依旧围着那堆人,一个个翘首企足:“老神仙进楼这么久了,怎么还不见出来?”
霍丘在前带路,路过一间旗亭,绝圣突然从里头跑出来,一径到了跟前,急声道:“弃智,你没事吧!”
弃智奇道:“绝圣,你怎么会在旗亭里。”
旗亭里坐着那位花枝招展的假母,她眼看绝圣跑出去,正用目光好奇追随他的背影。
滕玉意吩咐霍丘道:“犊车上坐不下这么多人,你去另开一家旗亭吧,我有话要问萼姬。”
霍丘很快回转,把一行人领到旗亭里坐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