滕玉意逐一看过去,加上萼姬和卷儿梨,屋中一共有九位模样妖丽的伎人,个个眼色媚人。
萼姬听了贺明生的话,冲滕玉意抛了个媚眼:“奴家年纪最长,又与王公子相熟,那画既是王公子亲手画的,不如就让奴家第一个品鉴吧。”
她说着起身走过去一看,摇摇头道:“未曾见过这样一口井。”
蔺承佑提醒她:“看仔细点。”
萼姬笑逐颜开:“奴家看仔细了,确实没见过。”
她面对蔺承佑时态度正经了不少,一来蔺承佑是昂藏七尺的男儿,不像滕玉意是少女假扮胡人,她在对待男人和对待女人时,素来是不同的。
再则蔺承佑是长安城数一数二的贵人,她早有心把卷儿梨推到蔺承佑眼前,若能搭上这样一位天之骄子,连她这个做假母的也跟着鸡犬升天。
奈何卷儿梨吓破了胆,女儿不争气,假母也不敢放肆。
蔺承佑果然看都不看她,直接道:“下一个。”
这回起身的是魏紫,她生得丰肌玉骨,妆靥也极为考究。额头上贴着水粉色的花钿,唇上却点着殷红欲滴的口脂。
蔺承佑点了点画卷,问她:“见过么?”
魏紫可比萼姬看得仔细多了,把团扇抵在丰润的胸团前,俯身下来左瞧瞧,右瞧瞧,最后绕着条案走了一圈,不慎把团扇落在蔺承佑的脚下。
“哎呀~”她咬了咬嫣红的唇,风情万种弯下腰捡,哪知蔺承佑嗤笑一声,一脚踩住了团扇。
魏紫掩唇直笑,这少年郎何止是好看,还有种飞扬跋扈的俊美,她早就有心撩拨他,怎奈一直没找到机会,好不容易近身了,怎能不借机试探他。
没想到这小郎君还颇懂情趣,她睫毛轻颤,另一只手轻轻把团扇往外抽,孰料蔺承佑脚下一用力,团扇连同扇骨裂成了碎块,不,裂成了一把碎渣子。
她霎时凉透了心肝,就听蔺承佑笑道:“看明白了没?这么大一幅画都看不明白,依我看,平康坊你也不必待了。”
魏紫哆嗦着点头:“看、看、看明白了。”
“见过没见过?”
“奴家未见过。”
蔺承佑道:“没见过还不走?”
魏紫丧魂落魄回到原处,外头似乎有人讥笑了一下,她双腿绵软,哪还顾得上探究是谁。
接下来是姚黄和红葛,一个生得袅娜纤致,腰身细得不足一握。
另一个憨媚可爱,举止间颇有贵家千金的骄矜之感。
滕玉意一旁瞧着,暗忖这彩凤楼的确有过人之处,单是这四位容色殊异的绝色美人,便足以引来满城的狂蜂浪蝶了。
有了魏紫做前车之鉴,二女不敢招惹蔺承佑,老老实实看完画,很快便退下了,如此倒省却了不少工夫。
屋里人认完了,贺明生催着外头人进来,转眼半个时辰过去,居然没一个见过这样画上的情形。
贺明生亲自到外头查看,刚才进屋认过画的,不分男女,一齐被拉聚到楼下中堂听命,廊道上现在只剩下一个人了。
贺明生叫不上那人名字,萼姬却唤道:“青芝,快进来吧,就剩你了。”
又对蔺承佑道:“上月我们楼里有位叫葛巾的花魁被厉鬼毁了容,这个青芝就是葛巾的贴身丫鬟,葛巾受伤之后身边离不了人伺候,所以青芝来得晚了些。”
说话间那个叫青芝的丫鬟进来了,年纪约莫有十五六岁,皮肤黝黑,模样也有些傻气,进来后冲蔺承佑欠了欠身,憨头憨脑走到书案前。
滕玉意一眼不眨地望着她,这可是楼里最后一位了,如果连青芝都未见过这口井,蔺承佑的猜测很有可能是错的。
不过蔺承佑显然从没怀疑过自己的本事,他望着青芝,很笃定地说:“在哪见过这口井?”
青芝看了一阵,乐呵呵地说:“奴家没见过,”
蔺承佑脸上的笑一僵:“看仔细点。”
青芝摆摆手:“奴家真没见过。”
蔺承佑不说话了,绝圣和弃智惊讶道:“店家,萼大娘,楼里的人都来了吗?”
贺明生和萼姬错愕道:“都在这了,连厨司的伙夫都叫过来了。”
绝圣和弃智面面相觑,难不成师兄真猜错了,妖异并没有瞄上下一个,幻境里的这口井,并不是楼里某个活人的执念。
滕玉意忽然道:“不对,还漏了一个人。”
“谁?”
蔺承佑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不是说有位被厉鬼毁了容的葛巾娘子么,她住在何处,为何不见她来?愣着做什么,快给我带路啊。”
***
葛巾手执一卷书,怅然望着窗外。长安一片月,照不进她的幽窗。
从前车马盈门,如今整夜枯坐,自从她受伤毁容,境遇一落千丈,今晚楼中喧嚷不堪,定有什么缘故,可是都过去一个多时辰了,竟没有一个人告诉她发生了何事。
犹记得上元节,王孙公子携她出游,情意融融,宴乐达旦,她在席上酬酢诗咏,引得满座皆惊,遥想那些时日,她是何等风光,结果这一切,因为一个贸然闯入房中的“女鬼”,全都化为了泡影。
她摸向缦纱半掩的脸庞,漂亮的眸子里迸射出强烈的恨意,叫她怎么甘心,花容月貌竟被一只所谓的“厉鬼”给毁了,多希望这是一场噩梦,不,这一定是噩梦,熬了这么久,早该醒来了。
她推开衾被,光着脚跑到镜台前,迟疑了又迟疑,终于颤抖着扯下脸上的缦纱,望见镜中殷红的伤口,她的心碎成了一千片,说什么鬼神害人,这样的话骗得了别人骗不了她,她不会善罢甘休的,一定要查出那个毒妇是谁。
正自恨恨垂泪,外头寂静的廊道里,忽然响起了脚步声。
那人一径走到她门口,“笃笃笃”,敲起了门。
葛巾擦去眼泪,清清嗓子道:“谁?”
门外平板地答道:“是我,萼姬,听说你晚上没吃饭,我来看看你。”
葛巾有些疑惑,就在半个时辰前,有人跑到她门外贴东西,说是青云观道长给的符纸,必须即刻贴上。
那人还说,外头不太平,今晚每个人都得老老实实待在房中,不可擅自走动。
她当时哭累了正在假寐,迷迷糊糊也没仔细听,如果每个人都得待在房里,萼姬为何能单独来找她。
她歪过头凝神细听,萼姬安静得出奇,敲过门后没再说话了。
葛巾咳嗽道:“我身子不适,已经歇下了,萼姐姐,有什么话明日再说吧。”
萼姬压低嗓门:“葛巾,我是悄悄来找你的,许侯爷派人来看你了,那人就在我边上。你要是不信,打开门瞧一瞧就知道了。”
葛巾心中一动,她毁容之后处于半软禁状态,为了给那几位相好的王孙公子送信,不知费了多少功夫,因做得私隐,楼里无人知晓,萼姬这么说,莫非许侯爷真派人来了。
她审慎地说:“主家没过问么?”
萼姬没说话,却另有一位男子开了腔:“葛巾娘子,侯爷派小人来给娘子送些伤药,娘子将此药每日涂抹在伤处,能生肌止痒。侯爷还说,请娘子安心养伤,不论害你的那人是人是鬼,他总会查个水落石出的。”
葛巾的心砰砰直跳,急忙跑过去开门,手都搭上门扃了,忽又缩了回来。侯爷体贴周详,派人来送药倒也不奇怪,只是这时辰,未免太晚了些。
那人察觉她的迟疑,低声与萼姬咕哝了几句,复又开口道:“想是娘子不便开门,要不这样吧,小人把东西放在门口,娘子开门自取便是了。”
萼姬也道:“葛巾,我们先走了,你好好歇息。”
外头传来脚步声,两人离去了。
葛巾贴在门后,不由懊悔起来,何至于疑心成这样,刚才开门就好了,见了那人的面,还能给侯爷带个话。
好在那人没走远,或许还能追得上,这样想着她急忙开了门,瞥见门外的光景,她吓得惊叫起来。
第21章
萼姬提着灯笼在前带路:“道长,葛巾的寝处就在前头,是座水榭,名叫倚翠轩,那地方幽静雅致,正适合她养伤,可惜她出事之后心灰意冷,整日闭门不出。”
滕玉意打量左右,彩凤楼的头等伎人虽说都住在一处,等级却有区别,葛巾这种花中魁首,寝处又与旁人不同。
厢房一共分作两边,东西相对,逶迤如蛇,每一排足有三十间。
葛巾住在东边的最大间,前窗正对着花园的芍药丛,后窗则临水,春日可赏花,冬日可品雪。说来颇费巧思,当得起葛巾这彩凤楼都知的身份。
伶人们都留在前楼,后苑水榭的廊道比平日更寂静,檐下灯笼的光影昏昏惨惨,远不如头顶一钩明月。
萼姬高举了灯笼往前照去,遥见葛巾的房门紧闭,顿时放下心来:“门还关着,楼里四处都贴了道长给的符纸,只要葛巾不擅自开门,料着不会出什么事。”
众人到了门前,绝圣和弃智踮脚一看:“师兄,符纸好好地贴着呢。”
蔺承佑二话不说就踹开了房门,众人探头往里瞧,房中只有清冷的月光,哪有葛巾的影子。
“见鬼了,人到哪儿去了。”
蔺承佑早已趋到窗前,一跃飞纵出去:“没走远,快追。”
绝圣和弃智二话不说跟着跳上窗。
率先跳下去的是绝圣,只听扑通一声,绝圣在底下惨叫道:“哎哟,师兄,你怎么不告诉我们外头是水池。”
蔺承佑的声音远远传来:“这还用教么?跳下来之前自己不会先看看?弃智手受了伤,你别下水了,先在房里画了个赤子金尊阵,再到岸边接应弃智。”
弃智大头朝下挂在窗户上,好歹没像绝圣那样一猛子扎进水里,然而双手枉自乱划,模样好不狼狈。
他虚弱地喊道:“王公子,麻烦搭把手。”
滕玉意跑过去把弃智拽回来:“啧,我算是知道你们师兄为何整日骂你们了。”
说着临窗往下看,这窗屉做得与别处不同,宽阔异常,足可容下两人,要是房中人来了兴致,大可坐在窗缘上赏月对酌。
绝圣狼狈地在池子里扑通,月色下银波翻涌,滕玉意望了一眼,陡然想起前世临死的那一夜,脸色刹那间就变了。
弃智站稳身子,奇怪地打量滕玉意:“王公子,你怕水么?”
滕玉意佯作无事:“绝圣没事吧,要不要把他捞出来?”
“他会水,没事的,我画好阵就去找他。”弃智跑回房中。
贺明生虚软地靠着门框,双腿止不住发抖:“吓死贺某了,才救回卷儿梨,葛巾又不见了。这地方如此妖诡,小道长能不能速速送我回前楼?”
弃智愕了愕:“现下无空,葛巾娘子生死未卜,贫道得先帮师兄救人。”
贺明生擦着肥脸上的汗珠子:“送我们回去要不了多久,小道长行行好,跑一趟再回来就是了。”
弃智飞快画好阵:“有阵法相护,房中现在最安全了,你们四个留在房中别乱走。”
说着一溜烟跑了。
贺明生恨恨然跺脚,纵是再不情愿,也只能慢慢挪进屋里。
滕玉意和霍丘立在窗边好奇地看着他,萼姬大约是嫌他这个主家太丢人,脸色也不自在。
贺明生浑不在意,自顾自坐到葛巾的妆台前,一个劲地抹拭头上的油汗:“短短几日就出了这许多事,这是要我彩凤楼关门大吉啊!”
滕玉意慢慢走回矮榻边,也撩袍坐下来:“听说贺店主从洛阳来?从前做什么行当。”
“鞧辔米粮,绢彩珠璧,什么行当都做过。”贺明生文绉绉地说,“起早贪黑,逐什一之利,铢积寸累,图屑屑之财。好不容易攒下一份家财,全砸在彩凤楼上了。如果楼里的妖异不能清除干净,贺某怕是要把半条命赔进去了。”
萼姬奉承道:“主家可是洛阳有名的大贾,一座小小的彩凤楼,何至于伤筋动骨。”
贺明生眼睛一瞪:“听听,这可真是妇人之见,彩凤楼不比旁处,每日需投进大把银钱,生意好的话,此处如同泉眼,生生不息滋灌全局,生意惨淡的话,不出三月就会摇动根基,我只望今晚的事莫要传出去,否则生意一落千丈,往后还不知要赔进去多少钱。”
一口气说了一大通,句句都不离“财”字,滕玉意淡笑道:“听说葛巾是你们彩凤楼的花魁,她被厉鬼所伤,店主为何没找人除祟,就不怕今后贵楼还有伎人遭殃?”
贺明生哭丧着脸:“怎会不找人除祟?之前小打小闹也就罢了,横竖没弄出太大乱子。前几日葛巾一受伤,我即刻动身去洛阳寻那位高人,哪知在城中找了一大圈,硬是没找到高人的影子,我猜他要么就是骗子,要么就是出门云游去了,本打算这两日就去青云观寻求襄助,谁知今晚就出事了。”
他正说得唾沫横飞,忽然觉得不对劲,窗口本来月光如昼,一下子暗了下来,调转视线看过去,顿时吓得瘫坐在地上,只见一个人湿淋淋地趴在窗口上,把外头月光遮挡了大半。
萼姬吓得惨叫,滕玉意飞快拔出翡翠剑:“你你你你、你是何人?”
那人吃力地抬了抬头:“是我。”
贺明生和萼姬似乎觉得这声音颇耳熟,诧异地互望一眼:“葛巾?!”
“主家……”葛巾有气无力道,“萼大娘……快拉我进去。”
贺明生战战兢兢举起灯台,那女子发髻半堕,湿漉漉地往下淌水,眉目媚妙,实属难得一见的绝色。可惜脸上伤痕宛然,美貌损毁了大半。
“果真是葛巾。”贺明生哆哆嗦嗦道,“你怎么会在此处?不是被妖怪掳走了吗?”
葛巾吃力地攀住窗缘:“怪我擅自开门,不小心着了那妖物的道,还好青云观的道长把我救下来了,可他们忙着追袭妖物,来不及把我送到屋里。”
她说着咳嗽一声:“主家,你总算从洛阳回来了,有没有请到那位异人?”
贺明生和萼姬原本不敢动弹,听到这句话忽然一愣,贺明生去往洛阳请高人的事,向来只有几个最有头脸的妓人知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