攻玉——凝陇
时间:2021-04-08 09:39:09

  静德郡主歪头想了想,冲郑霜银道:“郑姐姐是长安城有名的扫眉才子,今日就由郑姐姐拟题目吧。”
  郑霜银欠了欠身,抬头看向虞公的白发,道声得罪,含笑道:“‘宛转峨眉能几时,须臾鹤发乱如丝’(注1),不如以‘白发’为题,不拘声韵,行两首七律,取意境飞远者为优作。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虞公万万没想到做诗做到他头上去了,不由愣了愣。
  静德郡主却点头:“好好好,总算不再是松竹菊梅了,那些题眼我早就做腻了,你们以为如何呀?”
  诸人忙都附和:“此题甚妙,就是不好发挥。”
  静德郡主又转向滕玉意和杜庭兰:“滕娘子,杜娘子,你们初次赴会,难免有些拘束,要是觉得不合意,大可以跟我们提的。今日这道‘白发’,你们以为如何。”
  杜庭兰欠了欠身:“历来咏白发,一不小心就会流露出悲嗟之态,郑娘子取白发为题,却主张‘意境飞远者为优作’,咏白发而不自伤,不落窠臼,颇有新意。”
  郑霜银微讶地打量杜庭兰,滕玉意趁机向郑霜银眨了眨眼。
  郑霜银一愣,不自觉杜庭兰和滕玉意露出友好的笑容。
  阿芝看她三人如此,益发高兴起来:“那就定‘白发’为题吧。现在你们可以先在腹内构思,等用过膳了,誊写在纸上即可。我会把前三名的诗作拿到宫里给圣人和皇后看,剩下未中选的,也会收集成册。”
  此话一出,席上的仕女也就罢了,少年书生却精神一振,若能由郡主直接将诗作送到圣人面前,日后参加科举也就多了几分胜算。于是个个搜索枯肠,或凭窗远眺,或坐在席上冥思苦想。
  等到酒食呈上,窗外天幕已晕染出墨蓝色,众人归座用膳,仍是一副心不在焉的模样。
  婢女们依次将食盒放在每人面前,因是一人一几,食盒也是按人头准备,发到虞公面前时,愕然发现少了一盒。
  阿芝奇道:“为何少了一份呀?”
  婢女们面有异色,方才去厨下取食盒时,她们曾与厨娘们仔细核对过名单,确定没有错漏才放心接过食盒,凭空少了一盒,除非名单有误,但之前给每位客人呈送笔墨纸砚时,却是一份不多一份不少。
  领头的婢女自行请罪:“想是漏拿了,婢子马上去厨下取。”
  “去吧去吧。”阿芝叹气,恭谨地将自己的食盒推到虞公面前,“老师先用。”
  虞公慌忙推回去:“郡主先用。”
  他二人推来让去,客人也不敢动箸。
  滕玉意看着门口的婢女们,心里只觉得古怪,成王夫妇御下有方,偌大一座王府,人人都进退有度,诗会宾客不过四十余人,怎会出这样的差错。
  好在婢女们很快又捧了一份食盒回来了,阿芝没再多问,让她们搁下食盒退下了。
  “都怪下人莽撞。”阿芝憨笑,“让诸位久等了,快请动箸吧。”
  席上诸人这才开始用膳,晚风徐徐吹送,檐角下的灯笼发出咯吱轻响,滕玉意刚吃了一口丁子香淋脍,就觉袖中的小涯剑发起热来。
  她暗忖,这小老头该不是闻到席上的酒香,又开始闹腾了?还真是不分场合啊。看来上回的训导还不到位,她自己就贪酒,大约知道小涯不好过,若是不管不顾,小老头忍不住跳出来可就不妙了。
  她探袖往里弹了弹,既是安抚也是警告,连一杯酒的诱惑都受不住,往后还怎么跟她出门。
  小涯像是有些怕滕玉意,被她一弹当即老实不少,剑身很快不再发烫,只是仍有些温热。
  滕玉意放下心来,继续安静用膳。
  这时候婢女们进来呈瓜果,忽听清脆一声响,有婢女摔落了盘盏。
  杜庭兰和滕玉意惊讶一对眼,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称得上失礼了,而且那婢女与旁人不同,看着像府里的老人。
  静德郡主怒了:“葳蕤,你今日怎么回事?”
  葳蕤惊慌道:“回郡主的话,这、这水榭里多了人。”
  “多了人?”阿芝大惑不解,“什么叫多了人?”
  葳蕤惶惑地环顾四周:“婢子们再三清点了瓜果的份数才带人呈送,因为之前漏过一份酒食,这次特地多加了一份,谁知呈送完毕,凭空又、又少了一份!”
  虞公愣了愣:“少了一份便少了一份,何必大惊小怪,人一多就容易出乱子,兴许你们没留意,多给某位客人发了一份也未可知。”
  “绝无此事。”葳蕤拼命摇头,“婢子们方才犯了错,这回加倍谨慎,每到一位客人前便呈上一份瓜果,确保不会多发漏发,何况案几上本就放不下两盘,又怎会数错。”
  顾宪静静听了这一晌,放了酒盅问:“是不是记错了人数?也许你们之前清点人头的时候,正好有客人去了净房。”
  葳蕤打了个寒战:“断乎不会,婢子自下午起就一直带人在门口听命,从世子走后,水榭里根本无人出入。”
  她一边说一边打量水榭中的人,像是要找出究竟多了谁,然而越找越惊恐。
  滕玉意不自觉也跟着在席上找寻,可没等她看出个究竟,小涯剑就再次滚烫起来。
  滕玉意心中一紧,这是小涯剑第二次如此了,她悄悄将剑从袖中取出,戒备地打量周围,窗外已是夜幕低垂,水榭内外都燃了宫灯,众人的脸孔掩映在灯影里,一时间看不出异样。
  静德郡主愕然道:“既然无人进出,何不对着宾客名册再清点一回?”
  “正是。”老儒斥道,“如此慌张呼喝,成何体统!”
  葳蕤自惭无状,伏地再三揖首,马上有婢女取来宾客名册,哆哆嗦嗦递给葳蕤。
  葳蕤躬身退到一边,勉强定了定神,从东侧的男宾席开始,一个一个开始比对。
  众人无心酒食,说不上到底哪里不对劲,只觉得一瞬之间,水榭就寒凉起来,夜风自轩窗涌入,条案上的笺纸被吹得沙沙作响,四角的灯影摇曳不休,照得房里忽明忽暗。
  滕玉意出来时揣了许多符箓在身上,奇怪毫无动静,她自是不相信青云观的符箓会不如东明观神通,但如果真有妖异,符箓早该自焚示警了。
  头两回只数了人头,这次婢女们留了心,一边数一边将每个人的相貌和名册上的名字对应起来。
  葳蕤数完东侧的男宾,接着数西侧的女宾,乍眼看去,无甚不妥。
  很快轮到最角落的三位小娘子,依次是孟司徒、王拾遗和李补阙家的千金……
  数到孟娘子时,婢子瞠大了双眼,低头看看名册,又抬头看看前方,结结巴巴道:“葳蕤姐姐,是临时又加了宾客么?孟娘子右边的那位小娘子,名册上不见记载。”
  葳蕤面色霎时变白:“临时只加了三位宾客,女席的滕娘子、杜娘子,和男席的卢公子,你仔细瞧瞧,那是滕娘子还是杜娘子?”
  众人一惊,方才议论诗题时,郡主曾单独问过滕杜二人,如今这两人好端端地坐在原位,那么角落里的只能是别人。
  于是骇然望过去,后排本就不如正堂明亮,一团朦胧的光影里,坐着一位峨髻双鬟的少女。
  少女正低头吃条案上的东西,她吃得很慢、很仔细,仿佛饿了太久,除了面前的酒食,周围再没什么能引起她的注意。
  滕玉意心头涌出一股不祥之感,怪不得小涯剑一再示警,成王府守备森严,水榭周围全是护卫,这女子何时出现的,居然无人察觉。
  最奇怪的是孟司徒家的小娘子,身边骤然多了个陌生人,为何无动于衷。
  邻旁几位小娘子吓得纷纷离席,独有孟小娘子一动不动,她面带微笑低头望着案几,仿佛对酒食极为满意,又像在聆听旁人说话,听得好不入神。
  王拾遗的女儿与孟娘子交好,战战兢兢上前拉拽孟娘子:“阿宁,你右边那个——”
  不料刚触及孟娘子的衣裳,孟娘子就保持着诡异的微笑,木然往旁边应声一倒。
  这动静惊动了少女,少女扭动一下脖颈,极缓地转过头来,众人吓得魂不附体,没等看清那女子的面目,只听噗噗数声,水榭里陷入黑暗。
  这一切来得太快,静德郡主惊声道:“常伯伯!”
  脚步声杂沓而至,有人团团将水榭围住,轩窗外衣袂飘拂,两边都有人纵身跃入。
  “掌灯!擒贼!”
  那是位中年男子的嗓音,嗓音雄浑,内力似乎不低,语速很快,分明是位性情急躁之人。
  “常统领,点不了灯。”
  “胡说!好好的怎会点不了灯?”
  “属下几个都试过了,不知是不是火折子受了潮,根本无法生火。”
  “还不快去库房取夜明珠来!”
  席上不少人怀中藏着火石,也纷纷取出来,结果屡试屡败,那女子本就诡异,众人身处黑暗中,难免心生恐惧,哪还坐得住,呼啦啦往外跑。
  滕玉意早有准备,拽着杜庭兰第一个离席。
  可没等两人率先跑出水榭,后头书生们就追了出来,只因忙于逃命,再也顾不得斯文,一个个力大如牛,竟将滕玉意和杜庭兰撞倒在门边。
  滕玉意心中痛骂,早知道当初就该好好习武了,逃命时别的且不论,力气最管用。
  她挣扎着起身,又被人撞倒,门口毕竟狭窄,人人都急着往外逃。
  杜庭兰死死搂住滕玉意,想是一时半会爬不起来,却又怕滕玉意被人踩踏,情急之下先护着滕玉意再说。
  滕玉意突然之间力气横生,摸索着抱住门扇,硬将两个人都拽了起来,出来时却傻了眼,湖畔的宫灯都熄了,整座王府黑魆魆一片,别说逃命,连东西南北都分不清。
  曲廊上跑出来不少人,全都不知所措。
  “谁有火折子,快拿出来再试试。”
  紧接着响起击打火石的声音,有人惊恐道:“还是不行!这可如何是好!”
  “且按耐,现在只能等王府护卫带我们出去了,黑灯瞎火的别乱跑,当心摔入湖中。”
  “那女子究竟是人是鬼。”
  有人颤声道:“快——快别说了,我担心她现在就混在我们当中。”
  小娘子们遏制不住心中的惧怕,惊声尖叫起来,恰在此时,岸上忽然出现亮光,像是某间轩堂的仆人找着火折子,临时点燃了廊下的灯笼。
  “那边有光。”众人顿时有了方向,一窝蜂往岸上去。
  滕玉意还有些迟疑,可就在这时候,又有人从水榭中出来了。众人唯恐那诡异女子追上来,瞬间陷入极大的恐慌中,顾不得四周都是水,推挤着就要逃。
  滕玉意和杜庭兰被人一推搡,也顺着人潮上了岸,奇怪各府的下人们本来在岸上守候,这时候全都不知去向。
  滕玉意没能找到两名假婢,只能跟上众人步伐,近了才知道,那是坐落在花园里的一处雅静小院,院门洞开,里外灯火通明。
  大伙刚要涌入院中,就听到背后的小径有人追上来,借光远远一看,原来是一群王府侍卫。
  领头那名中年男子估计就是那位常统领,他身上正背着静德郡主。
  而后便是顾宪,顾宪身上也背了一人,仔细看,原来是那位老态龙钟的虞公,虞公趴在顾宪背上一动不动,俨然昏死过去了。
  静德郡主哭道:“我要哥哥,快叫哥哥回来。”
  常统领道:“已经令人急马去找世子了,郡主放心,不过是个小贼,周围已经布下天罗地网,很快就会把这人擒住。”
  这时又有人追上来:“常统领,属下几个已在水榭里外找遍了,既没找到那名诡异女子,也没找到孟娘子,里外有三重护卫把守,照理不会这么快逃出去,除非那女子带着孟娘子潜入了水中。”
  诸人想起孟娘子面带微笑栽倒的情形,心里不免都有些后怕。王李二人与孟小娘子交好,忍不住嘤嘤哭了起来。
  静德郡主止了哭:“别让那东西把孟娘子掳走了,快想办法救人。”
  常统领道:“此女再有神通,毕竟身边还拖带着一个孟娘子,这么短的工夫,不会跑得太远,留下三十人护送郡主出府,剩下的去把水榭周围封死,眼睛看不见,便用耳朵听,只要有动静,即刻撒网救人,园子角落一个别放过,莫叫那人逃出去了。”
  “是。”护卫们领命而去。
  顾宪身上的虞公突然一动,哼哼叫起痛来。
  “夫子怎么了?”
  顾宪道:“方才水榭中太乱,夫子不小心崴伤了脚,尽快离开此处吧,找医官来诊治。”
  众人惶然:“周围伸手不见五指,我等对府内格局不熟,要是胡乱往外跑,说不定也会像虞公一样崴脚受伤,既然此处有灯,不如先进去歇一歇,待那女子被擒获之后再出去。”
  顾宪抬头看了看院落里的灯笼,脸上有些迟疑之色,大伙却急不可耐要往里头走了,滕玉意忙拽住杜庭兰。
  杜庭兰会意,扬声道:“诸位且留步!”
  众人讶异停步。
  滕玉意袖中的小涯剑开始发烫,赶忙在杜庭兰掌心写道:“满府漆黑,独此处有灯,恐有诈。莫在此处逗留,赶快出府才对。”
  杜庭兰依言说了,许多人开始起疑,顾宪看了滕玉意一眼,面露赞许:“滕娘子说得有理,你们若是不信,不妨试试火折,如果还是无法生火,这院落里的灯笼是谁点亮的?”
  众人一试,果然无法点燃,惊惧之下纷纷往后退。
  “果然不对劲,方才真是急昏了头。”
  “好险,幸亏没进去。”
  常统领骂道:“好个胆大的邪佞,竟敢跑到成王府来作祟,诸位莫要怕,我马上送你们出府,我在府中多年,无需灯火也能自如走动。”
  众人栗栗危惧,簇拥着跟上常统领,滕玉意无意中一抬头,就看见卢兆安紧挨着常统领和静德郡主。
  这人倒是惜命,知道此时挨着这两位最安全。
  走着走着前头又暗了起来,奇怪偌大一座王府,始终听不见下人走动的声响。
  好在常统领走得又稳又快,有他带路,估计很快就要走出园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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